第23章  尋芳閣

對金錢本就沒有多少概念的崔萬山,銀子很快消失殆盡。

從中午開始他坐在尋芳閣大堂裏獨自飲酒,熱鬧中更顯寂寞。一個人走過來在他耳邊悄然道:“爺,有個買賣做不做?”

他看著杯中酒,眼皮不抬說,“滾!”除去殺人他還會做什麽?

記得阿爺說過,替天行道是俠者所為,但那天他做的事是拿錢替人殺人,和俠義沒有半毛錢關係。把殺人當成買賣來做,這是什麽?怎會是替天行道?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問他,這是俺崔萬山能做的,應該做的事情嗎?俺可以判人生死,取人性命?

他提起酒壇狂灌。

不知道什麽時候揚州路上最火熱的歌舞場尋芳閣,大廳裏坐滿了人。

老鴇紅婆站在廳台歌榭,清清嗓子笑道:“各位客爺,咱們尋芳閣剛剛從北方請來一位才貌雙全,豔絕天下的姑娘,今天初次與各位爺見麵,還請多多捧場。先讓姑娘彈個曲兒,各位客爺品評一下如何?”

說完話紅婆雙掌輕拍,台前低垂珠簾,遮擋了眾人的視線。簾幕後麵隱隱有一身穿淡綠色衣衫的姑娘慢慢走上台,在琴床前坐下。珠簾半遮半掩間隻看到一個俏麗身影,讓人浮想聯翩。這紅婆不知道要搞什麽名堂。

紅婆手掌輕拍,待眾人安靜下來。她笑道:“請各位客爺品鑒一下我們新來姑娘的技藝。”

崔萬山心裏微動,沒來由想起一路上同船曾被他三番五次從強盜手中救起的,犯官之女周姑。

有人不耐煩道:“少說廢話,趕緊讓姑娘彈一曲大家聽聽。”

簾內琴聲叮咚,輕攏慢撚響了幾聲。

大堂內嘈雜人聲被琴音感染,漸漸安靜。

崔萬山不通音律,但他也聽出了琴聲的柔婉,不覺被琴聲吸引。

他突然心神一晃,閉上眼,好似坐在了小溪邊。柔柔的微風拂麵,流水潺潺,輕盈,跳脫,歡暢。溪邊野花嬌豔,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他起身,臨水負手而立。幾片落花逐清澈碧水遠遠飄來,又飄向遠處,流水脈脈,落花無言。

人變的慵懶,如沐春風,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暢。他端起酒杯竟聞到淡淡花香。

曲調婉轉若流鶯,遠山後出現一抹微雲,慢慢飄來,幾朵白雲不斷變換著形狀,白雲越積越厚,顏色由白慢慢變暗,風聲漸急,一場春雨忽至。春風料峭,搖動花枝,淒風冷雨中百花瑟縮,花瓣噙淚,終於無法承受淒雨之重,繁花紛紛歎息著,落到地上。滿目淒然。

琴聲漸弱,幾不可聞。眾人伸長脖子看著簾幕後那綠衣女子。

雨漸散,雲漸收,冷風依舊。天空慢慢亮起來,眼前百花凋零,滿目瘡痍。花瓣在泥濘裏,沾滿離恨之淚。

琴聲裏滿含傷感留戀之意。

琴聲漸起,突然轉急,又變的歡快熱鬧。遊人如織,探春訪春惜春之人,從遠處紛紛踏至而來。在鬧哄哄,馬車隆隆聲裏,在嘈雜的喧囂裏,熙熙攘攘的歡笑,地上的花瓣和雨水攪在一起,碾碎成泥,化作芳塵。

一隻蝴蝶翕動翅膀停留在一片陷在泥濘中的花瓣上,久久不肯離去。肮髒的大腳從天而降,蝴蝶和花瓣永遠埋沒在泥土裏。琴音變的哀婉,似是對這蝴蝶和花瓣的命運發出又一聲長長歎息。

在歎息聲裏,叮叮咚咚聲不絕於耳,琴聲變的宏大,似有無數根手指在撥動琴弦,如風吹過千山萬壑。鏘鏘聲如萬馬奔騰,琴聲裏滿是殺伐之氣。

“砰”地一聲,一根弦斷裂。眾人如當頭一棒,望著珠簾內,無不駭然。有些擔心和惋惜,擔心斷一弦,琴曲無法繼續;惋惜如此好聽的曲調就此結束。

琴聲凝澀,溪水聲汩汩。

在凝澀中幾股水流緩緩流淌,終於匯於一處,歡快前行,一路高歌注入無邊無際的長江大河。江水滾滾而來。寬闊的江麵上隱隱出現一葉扁舟,在風浪裏沉沉浮浮,時隱時現。琴聲再急,滔滔江水洶湧澎湃,扁舟倔強的站上潮頭浪尖,船夫在與江水搏鬥。

“錚”又是一聲,再斷一弦,如金戈相交,斷金碎玉。眾人心中又是一震,頓覺眼前一黑,心裏突然擔心這撫琴之人再難成曲調。

然而,琴聲沒有停歇,變的嘈雜。嘈雜的聲音讓人心煩氣躁,如處於鬧市,似乎看到了市井人心的險惡,看到世間的陰霾和肮髒。

鬧嚷聲裏一個極細極小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這細小的聲音極有穿透力,壓過雜亂的聲音,如春筍翻開碎石,破土而出,慢慢向上攀升,節節拔高,直入雲霄。

琴聲到了極高之處再次攀高。突然如一道閃電直劈下來,眾人來不及眨眼,來不及掩耳。

“當”的一聲,又是一根琴弦斷裂,似有一支利箭直刺入人心,驚的眾人冷汗涔涔。

一切歸入無盡的黑暗。大堂內鴉雀無聲。眾人隻是怔怔瞪著眼睛,望向珠簾之後的綠衣女子。

接連斷了三根弦,這還如何演奏?

正當眾人擔心這綠衣女要以出醜的姿態現身時,琴聲再起,是一陣令人牙齒發酸的嘲哳聲響,如火石在撞擊,聽者如身在沒有天光的漫漫黑夜,獨行。無助之感令人絕望。猛抬頭,唯有天際現出一點微弱的星光。不,應該是一個火星,微弱的星火如呼吸般明滅跳動,但這僅有的一點亮光,每一次的明滅跳動都令周圍的黑暗為之戰栗。在無盡的黑暗中,微光漸變漸亮。驀地一個火球衝天而起,直入雲霄,照亮了大地,驅盡無盡的黑暗,火光衝天。火球在空中炸裂,火焰四散砸落下來,周圍一切都淹沒在火海中。這烈焰似要燒盡世間一切黑暗和肮髒。

珠簾後麵,綠衣女變成千手觀音,似有數百根手指在撥動數百根琴弦。眾人臉上、身上似被烈焰炙烤,置身於火海中。

突然綠衣女雙手狠狠砸在琴上,用力扯斷琴弦,起身抱琴使勁摔在地上。

而這一係列連貫聲響就好像是彈奏樂曲的一部分,沒有人覺得不妥,沒有人出來阻攔。當發現事情不妙時,少女已踢開琴床,扯斷珠簾,疾走兩步,低頭狠狠撞向台前的一根粗大紅柱。

眾人發出一聲驚呼。

崔萬山心頭一震。他已認出台上人正是周姑。他剛要出手救人,見老鴇紅婆手指輕彈,兩枚白果擊中周姑雙膝。周姑撲倒在地。

崔萬山又是一驚,自己居然沒有看出,老鴇紅婆武功不弱。

上來兩個丫環,急扶起周姑再次坐下,有人把破桌爛凳子抬走,收拾一番,珠簾帷幕掛起。

眾人終於看清綠衣女真麵目。

綠衣女滿臉憤恨之色,欲要張嘴大罵。紅婆走上前,在她雙肩一按,緊盯著她的一雙美目,發出咯咯的笑聲。

綠衣女全身僵直,委頓在椅子上。片刻後,她眼睛裏恢複清明,臉上滿是惶恐,一動不動。

老鴇轉身對客人嗲嗲的笑著說:“剛才各位已經聽了我家姑娘彈奏琴曲。不知各位客爺以為如何?”

有人敲著桌子大讚:“孔丘在齊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誠不我欺。聽姑娘一曲當真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瘦弱書生。

紅婆輕輕撫掌笑道:“西門官人當真是精通音律之人,這姑娘正是來自齊地。”

老鴇走到周姑身側。

輕啟紅唇說道:“請姑娘拜客。”

隻見老鴇紅婆左手手指輕動,一串極細極輕的鈴聲從她手上帶的銀鈴上傳出,聲音裏充滿魔幻!周姑漲紅了臉,眼裏是驚慌之色更勝,但還是依言起身前行幾步,盈盈下拜。

她身體應該是不受自己控製的。

崔萬山又是一驚。周姑行動時,紅婆手指輕動,莫非這就是江湖失傳多年的“提影控形術”?

提形控影術源於百年前一位采花大盜所創。相傳隻要被“提形控影術”所控,人便如提線木偶般任其擺布。被控者雖然意識清醒,身體卻隻能聽從施控者擺布。

讓人在意識清楚的狀態下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對被控者是折磨,對施控者來說事情本身就令人興奮。所以這邪術比迷香散要邪惡的多。為江湖人所不齒。

紅婆說:“姑娘往上走。”紅婆手指動,周姑向前走。

紅婆說:“姑娘轉身。”手指再動,周姑慢慢轉身,漲紅的小臉,回眸一顧。而這一回頭,台下眾人都覺得,這美貌女子是在看我。便是天天在萬花叢中之人,心頭也不由亂跳。

老鴇說:“姑娘借手瞧瞧。”周姑抬臂,十指纖纖,露出一段粉嫩潔白的手臂。

老鴇說:“姑娘再走走。”周姑微微頷首,以手拉其裙,趾出。

雙足纖細,白嫩如蓮下藕。她身體微微顫抖,嬌弱無力之態盡顯。臉上淚水簌簌落下,梨花帶雨。那神色淒楚哀怨,卻讓見者無不生出護花之欲。

老鴇看一眼周姑,輕歎息一聲說道:“姑娘,快收起這大小姐脾氣,別再裝什麽大家閨秀。到了這煙花之地,任誰也是要走這一遭的,過了今晚什麽都好。這是命,認了吧。”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今天是我們這位姑娘點紅燭的好日子,不知道花落誰家,在座的那位才是我們姑娘的恩客?”

崔萬山看見周姑簌簌滴落的眼淚,滿臉的無助絕望,真想立刻衝上去救人,但他還沒有自信到可以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把人搶走。

紅婆又對眾人說道:“今夕海棠春沾雨,雙絕色藝任君嚐。各位恩客都見識到了。總不能辜負了我們這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點紅燭的錢最少五百兩。”

眾人一陣喧嘩。

有人道:“紅婆,你還不如去搶,這個價可以賣到不錯的‘瘦馬’了。”

紅婆隻是微笑不語說。

等吵嚷聲小下去,她才又說道:“還是老規矩。”

周姑大瞪著受驚的小獸般充滿驚恐的眼神,淚水簌簌而下,在脂粉堆中,淡雅如沾雨梨花,令人更生愛憐和嗬護之意。

有人端起酒杯不停的灌酒。

有人不住的吞咽口水。

有人在偷偷摸自己的錢袋子。

崔萬山心裏焦急萬分。他望向窗外,太陽還未落下。到天黑之時就是拚了命也要救她。時間過得太慢。

有人開始叫價。

“五百五十兩。”

“六百兩。”

……

“九百兩。”

“一千兩。媽的,有趣的緊。老子要見識一下如此烈性的瘦馬。”一個中年漢子嘿嘿笑道。

“兩千兩。”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聲音有氣無力。

那中年漢子幹笑兩聲說:“黃老爺,真有你的。”拱拱手不再說話。骨瘦如柴的老者輕咳著站起身,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

眾人吞咽著口水,已經放棄叫價。

“三千兩。”一個老者輕敲桌麵說道。

一片唏噓之聲。三千兩銀子買個**。這價錢夠他媽的賣十幾匹“瘦馬”了。怕是這個丫頭,賣身價也不過千兩。

崔萬山一直在喝酒,舉起的杯子早已空了,卻不知道。他覺得周姑在看他,用那雙淚水如斷線珍珠不停流淚的眼。其實他坐在角落裏,台下那麽多人,周姑怎會看見他?

天快黑了。他捏著酒杯的右手微微顫抖,左手攏在袖裏屈屈伸伸。天馬上就要黑了。

廳內恢複喧嘩。未能得到姑娘垂青的人很快從沮喪中走出。世間有那麽多花,又怎是自己想摘就摘的?好在尋芳閣遍地芳草,何必獨戀這一枝?

在一陣音樂聲裏,周姑換了新人衣裳,被人攙扶到一個布置一新的房間內。那位五十多歲老者也起身,搖搖晃晃走向新房。

崔萬山再也坐不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他不敢不能再繼續等下去,準備動手搶人。

這時,一個大茶壺走過來,附耳輕聲對他說道:“崔爺,裏麵有人請。”說著話,他指指那布置一新的房間。

崔萬山扶著桌子,搖晃著站起身。

推開門,見盛裝打扮的周姑坐在床頭邊一動不動。茶幾旁坐著一個老者,正是那天在茶館請崔萬山喝茶之人。

他伸手示意崔萬山坐下,指指桌子上的一張賣身契。沒有說話,起身離開。

崔萬山看到周姑的眼神由惶恐絕望無助,變為迷茫,然後慢慢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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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崔萬山走進房間那一刻,他就把自己給買了!賣給了周姑,也賣給了那位老者。隻是不知道自己能值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