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走出高閣莊

在高閣莊,女人一般稱呼自己男人是“掌櫃的”。而在崔家,崔萬山家裏油瓶倒了也不扶,白靜才是掌櫃的。崔萬山就是閑人一個,在家裏最多算是甩手掌櫃,像個可有可無的人。

他和白靜之間一個月也說不上十句話,兩人之間保持著一種默契。

十幾年來兩人沒有吵過架,紅過臉。崔萬山更從沒有動手打過白靜,白靜也對崔萬山也未沒說過一個不字。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古人典範夫妻不過如此吧?這是不是幸福?”崔萬山想。

“俺要到揚州去看看咱家的生意。”吃過晚飯後崔萬山對白靜說。

白靜看看崔萬山,有些吃驚:“恁問過阿爺嗎?”

“問過了。”崔萬山說。

白靜在他麵前第一次臉上現出迷惑的神情。

如今阿爺隻管帶孫子。阿爺是讓他問兒媳婦的意思再定。這個家他放心的交給了白靜。

晚上夫妻二人躺到**,白靜抱住崔萬山的一條胳膊,輕輕說道:“兩個孩子還小,恁……一定要去嗎?”

崔萬山說:“這是什麽話,俺又不是不回來了?”

白淨現在的樣子,迷惑的憂心的眼神裏透露出對他的不舍和擔心,這令崔萬山有種報複的快感。他翻身爬上那個白花花的身體,看著眼角處已經有淺淺的魚尾紋的那張依舊白淨的臉。挽起的頭發在燈光下幾根銀絲在閃爍,有些紮眼。

十年來他隻是覺得自己可憐,獨處時甚至自怨自艾。而這個和自己在一起同床共枕的女人呢?她就像磨道裏的蒙了眼拉磨的驢子,每天默默周而複始重複著相同的事情,甚至極少走出家門。她今天的樣子一樣可憐。

已經三十歲的崔萬山從小到大就在這個有一百一十二戶莊子裏轉。每一家每一戶他都熟悉到可以閉著眼睛從任何地方來去自如。他清楚莊裏每個人走路的姿勢,說話的神情,說話的聲調,習慣先說什麽。他熟悉到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審美疲勞。他看到父輩或祖輩由年輕力壯變成垂垂老者,然後可憑借功夫或資曆進入長老會,每天無所事事,沒事找事吆五喝六的混日子。老到生了病時,要求子女攙扶著走到多年前已備好的壽材麵前,佇立良久,或是要求再上一遍漆,甚至會躺到棺材裏試一試。直到有一天真的躺到裏麵不再起來,變成一個小小的牌位被安放在祠堂。

他看見同輩中人,從垂髫小兒變成少年少女,然後長大結婚生子,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兩口子為雞毛蒜皮每天吵架拌嘴,再像父輩一樣老去。夏天坐在陰涼裏,冬天坐在被風的牆根,慢慢消磨時光等死。一代一代就這麽循環。

崔萬山是不甘的,他像是站在外麵看風景,把莊裏都走遍了看透了,“眾人皆醉我獨醒。”

他倦了。他不清楚白靜心裏會怎樣想,不知道她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

他隻是悲哀,不管快樂還是不快樂,身邊人都會紅顏慢慢老去。他還無法想象並接受一個滿是張力彈性十足的軀體變成一個四肢軀體像滕樹般爬滿皺紋。崔萬山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嗬護她,但他這個醒著的人卻也很是迷茫,不知如何叫醒她,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

這一刻崔萬山突然不想去揚州,不想離開,就想和身邊這人平淡安穩過一輩子。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安安穩穩也不錯吧?

兩口子這麽多年就算是沒有啥感覺,但親情終是割不斷。

也隻是一刻,白靜依舊還是把頭歪向一側,嘴唇抿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流露。

崔萬山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他不清楚這個沉默的陰鬱的可以看透一切的白靜是睡還是醒著。也許她根本就是一直醒著,一直在看他這個小醜表演。

崔萬山無力的翻身躺下,心有些不甘。

在這山野之間如螻蟻般生存,如井底之蛙隻見莊裏這片小小的天空?那還不如做一隻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為了夢想也要跳出這個地方到外邊去走走看看。是的,必須出去走走。

時間過的很快,十幾天後,崔萬山整理好行裝,和崔矮子準備出發。白靜牽著兩個興高采烈的孩子(老子出門省去多少打!)。她抬頭看看崔萬山,張了張嘴,又緊緊閉上雙唇。一直送出莊外。最後她說,孩子會想恁。

直到崔萬山走出很遠,將要轉過一個山丘時,他回頭看白靜,牽著兩個孩子,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站立成一棵白楊。

崔萬山心頭思緒有些淩亂。

他抬頭看遠方樹林的那邊是山,山那邊是什麽?對未知和未來世界他有種莫名的向往、不安、和欣喜。

高閣莊莊主高邈在暗處看著遠去的崔萬山。他身邊一個虛幻的白影問道,“這次你不打算阻止他了?”

高邈道:“阻止他又有何用,上次把若梅嫁給他,結果依舊無法改變。讓他繼續做和尚吧。”

虛幻的白影問道:“為何他可以一次次走出高閣莊?”

高邈黯然道:“他還會出家做和尚,最後自己殺死另一個自己,這是他的宿命,千年來都是如此。這一粒棋子我已經用過多次,始終找不出破局的機會。你可以去看看,有沒有細微的可以抓住的機會,如果可能,再用一次也可。隻是我並不抱有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