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幺店子

山下有個很熱鬧的地方:幺店子。

幺店子是一個地方,也是一個名字。

幺店子是一座普通的民房,並沒有樓,但來這店裏喝酒的人覺得這裏的酒菜並不比城裏大酒樓的差,所以在名字後給它安了個樓——幺店子茶酒樓!

這就是小店的全名。

這裏是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因為進店歇腳的客商很多。

曹洪常常在這裏打探消息。

今天,曹洪獨自坐在大廳通向後麵的一張桌子前,喝著酒,聽著過往的客商帶來的消息。

他胸前的紐扣眼中,那朵殘花已不在,換成了一朵鮮豔的紅花。他從來不采摘花朵,這朵紅花是他從女人手裏換來的,用天底下最美麗的讚美語言。

紅花非常顯眼,教坐在櫃台後的郭長壽一晃眼就會看見。

以前這裏還有個賭坊——幺店子賭坊。

在很多年前,幺店子賭坊在一夜之間被大火吞噬。這裏,就隻剩幺店子茶酒樓。

跟賭坊並存的那些年,幺店子茶酒樓不叫茶酒樓,叫茶酒館。當時茶酒館的老板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寡婦。她的美麗教這一帶的女人嫉妒,教這一帶的男人神往。可是這寡婦在一夜之間死在她店裏的**,她是被火龜寨的土匪害死的。這是幺店子賭坊老板說的。聽給她殮屍的兩位老太婆講,漂亮的女老板死的時候全身光光的沒有任何織物,她的下身看上去被土匪糟蹋過。她們說她是被掐死的,並不是被一刀刺心,或一刀斷頭。當時人們都覺得奇怪,土匪殺人向來用刀,這一次漂亮的女老板卻不是這樣死的,很是蹊蹺。幺店子賭坊老板這時候站出來大聲對那些懷疑的人證實,他說漂亮的女老板是被火龜寨的土匪殺死的,他聽見了,也看見過,等他帶人出來去救她的時候,土匪們跑了。他說他剛剛打開賭坊的門,就看見四個土匪從他門前跑過,其中一個土匪左臉上有道刀疤,他說就因為這道刀疤,他才敢斷定是火龜寨的土匪幹的,因為火龜寨的土匪頭子九環金剛·呂虎,外號刀疤呂,左臉上就有道那樣的刀疤。“你們見過誰左臉上還有這樣一道刀疤的?”他大聲的問那些人。那麽多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駁他。那時候火龜寨已被子家老爺帶人攻破了,刀疤呂帶著二十個土匪跑得不知去向,火龜寨也被靈智他們八仙一把火燒了,子家老爺也因為被人冤枉上吊自盡了。後來,幺店子賭坊無緣無故半夜起火,賭坊老板一家被大火燒死在裏麵,賭坊化為灰燼。人們猜測這是跑了的土匪刀疤呂幹的,因為賭坊老板指證了刀疤呂帶人掐死幺店子茶酒館的漂亮女老板,而遭到土匪們的報複。

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眾說紛紜,不同的人講出了不一樣的版本。

漂亮女老板死了後,幺店子茶酒館被她的家人賣了。買幺店子的人姓郭,叫郭長壽。他買下幺店子至今,已在這裏做了三十年的生意。

人們把館改樓的主要原因是:郭長壽的妻子。

郭長壽有一位很會做菜的妻子。他妻子姓唐,名媛月。據說,曾經他的妻子把頭發剪短扮成男人,憑一把菜刀獨闖天下。十二歲就開始行走江湖,一入江湖,立即成名。她下過重慶,上過成都。她在每家酒樓都做不長,最多半年她就要走。不是她菜做得不好吃,而是她有一顆永不停歇的心,有一個夢想,她要走遍大江南北。每次離開她做事的酒樓餐館時,都會這樣對老板講。但她的夢想因遇上郭長壽而破碎。那時她在上海灘十裏洋場的一家大酒樓裏做主廚。當時郭長壽也在那家大酒樓裏做學徒。是學徒,不是店小二。他跟著掌櫃做學徒,學怎樣做掌櫃。

做學徒不久,酒樓裏來了個說烏龍鎮鄉話的人,他找老板說話。老板聽不懂烏龍鎮話,把郭長壽叫來。郭長壽一問才知道他是從烏龍鎮來這裏找工作的。在他的幫助下,唐媛月做了這酒樓的主廚。當時沒有人知道她是女人。

那年,唐媛月二十四歲。

郭長壽二十九歲。

因為是老鄉,郭長壽跟唐媛月做了朋友。後來又變成兄弟。他們交往很親密。因為親密的交往,郭長壽知道唐媛月身邊還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妹妹。郭長壽晚上經常跑來找唐媛月姐妹出去辦事,回來後他又在唐媛月房裏陪她說話,有時候晚了,郭長壽就躺在唐媛月的**跟她和衣而睡。郭長壽的聰明能幹,再加對唐媛月姐妹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教她心裏暖洋洋的,心,為郭長壽跳動起來。她決定停下東奔西走的腳步,在這酒樓裏長期做下來。

因為唐媛月廚藝精湛,來酒樓吃飯的人無論誰,非她做的菜不吃,酒樓的生意火上加火。等郭長壽學會做掌櫃後,就帶著唐媛月回烏龍鎮了,那天,他們是半夜悄悄坐船回重慶的。再由重慶坐船回烏龍鎮。

唐媛月長得並不漂亮,就是一般都算不上。雖然她長著一副女人的身子,但她的一雙手的骨骼特別粗大,一雙手掌像男人的手掌那麽粗大,手指也特別粗短,隻是手腕像女人的手腕那麽細。叫郭長壽永遠也想不通的是,這樣的一雙手做出來的菜,教上海那些富賈洋人們也不得不稱道。就因為這雙手,所有認識她的人都以為她是個男人。

郭長壽發現她是個女人,是在偶爾一次跟唐媛月外出合夥做事的時候,在路上她要去解小手,跑進路邊的麥地裏。這時候郭長壽覺得奇怪,就跟了過去,他發現唐媛月是蹲著屙尿的。郭長壽嚇了一跳,趕緊跑開。想起這些年他解小手的時候也沒有回避唐媛月,當著她的麵就解小手,他的臉就紅了。

就在這天晚上,郭長壽去了唐媛月的房裏,證實她是個女人並占有了她。郭長壽急急忙忙占有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唐媛月漂亮的妹妹也愛上了郭長壽,但郭長壽並不愛這個漂亮的妹妹,他發現這個漂亮的妹妹要對他表明愛意的時候,就趕緊睡進了唐媛月的**,並讓她妹妹知道他已經知道唐媛月是個女人,並跟她睡了。

那天晚上,她剛滿二十六歲零一個月。

郭長壽還差一個月滿三十一歲。

那天晚上,也是上海那位大人物被害的晚上。

那天晚上,也是他帶著唐媛月棄下她妹妹離開上海的晚上。

他們回來沒幾天,幺店子茶酒館那位漂亮女老板的家人就放出要賣這茶酒館的消息。郭長壽就用他們夫婦在上海賺的錢把這茶酒館買了下來。

在茶酒館開業這天,郭長壽正式把唐媛月娶進家門。

郭長壽在他們成親後的三十年裏,他們夫婦一共生了八個孩子,但他們卻隻帶活了兩個孩子——老大和老幺。

老大是個兒子,今年十八歲。媳婦已經說好了,是這一帶大戶人家的姑娘,隻等他一聲令下,就可以迎娶進門。

老幺是個姑娘,今年才六歲。

從接手茶酒樓那天起,唐媛月就一直在茶酒樓後麵的廚房裏不出來。懷上孩子的時候,人們常常看見她挺著個大肚子在廚房裏做菜,即便孩子快要生了的時候,也不肯離開廚房。有好幾個孩子,是在廚房裏生下來的。她的廚房裏搭著個簡易的床,為的就是她突然生孩子的時候好躺上去,這樣就可以一邊做菜,一邊生孩子。等孩子生下,收拾幹淨後,她頭上包著條帕子,又拿著鍋鏟做菜。她一邊坐月子,一邊給客人做菜。

成親後,唐媛月才告訴郭長壽,她四歲就開始學廚,八歲藝成。她去大戶人家裏做了三年廚,等到十二歲成年的時候,就開始獨闖天下。男孩子十二歲就開始行成人禮,穿成人的衣服,表示他已成年,是個大人了。女孩子也一樣,滿十二歲就算成年。成年後的唐媛月,提著菜刀二話不說就出門了。

唐媛月並不漂亮,但她卻把帥氣的郭長壽管得住。每到他們為什麽事爭執起來的時候,唐媛月就對他舉起巴掌,郭長壽就不敢再跟她爭了,自然而然地彎腰屈膝跑到一邊去。等唐媛月不再生氣的時候,才回到她身邊去。

郭長壽對唐媛月很好,他願意把所有的錢花在她身上。但唐媛月終日在廚房,那些金銀首飾和好看的衣服脂粉,在她麵前都沒有用武之地。

唐媛月做的菜並不是川菜。三百年前的川菜並不是以麻,辣為主。講究的是甜,微甜。因為天府盛產甘蔗。而且川菜中很多炒菜中都加有湯汁,湯汁中又勾有芡,讓所有炒菜中的菜保持住水分,讓菜嫩,滑,鮮。所以很多人說滿漢全席中沒有川菜,說這話的人並不知道三百年前的川菜是什麽樣子,隻知道現在的火鍋,麻辣燙才是川菜的主流。所以他們一致認為川菜辣,麻辣!

唐媛月做的菜是湘菜。湘菜炒菜係列中以幹炒,無糖,無湯,而且辣,幹辣。所以這樣炒出來的菜香,幹香。流傳到如今,湘菜跟川菜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辣。

唐媛月生在蜀東,為什麽會做一手地道的湘菜?

在乾隆一七五六年,唐媛月的祖輩們從湖南零陵縣遷徙到四川。在四川的烏龍鎮這一片,所有人都是來自零陵縣的,都是那個時期遷徙來的。人們把這次大遷徙叫做湖廣填四川。

湘菜在這裏繼續延續,所以唐媛月得到了湘菜的嫡傳,能做一手地道的湘菜。她曾經對郭長壽說過,她這一生是因湘菜而生。她會不會因湘菜而死?郭長壽問過,她笑而不答,隻說,我又有很久沒有罵你娘了。這時候郭長壽就趕緊閉嘴,跑到一邊去,因為接下來她就要對他舉起巴掌了。

唐媛月有一道拿手菜,就是涼麵!涼麵在這裏人人都會做,但她做得更出色。這主要歸功於她能煉一種好紅油。色,香,味俱全的紅油。別人家的紅油要麽香而不辣,要麽辣而不香。她煉的紅油不僅香,而且辣,不是摻了大堿的那種辣,而是辣椒原汁原味的那種辣。她的紅油淋到涼麵上,鮮紅如火,教你眼睛看著它,就不能離開,聞著它,口水就情不自禁的流出來。

幺店子茶酒樓依山傍水而建,門前一條從烏龍鎮通下來的大路,大路在它門前又分成兩條路,一條通向蓬州城,另一條通向廣濟城。大路的那一邊,是一條終日喘息不停的清溪河。河上建有一座橋,以幺店子命名叫幺店橋。通向蓬州的路,就要從橋上過。

郭長壽在這裏賺到錢後,就大量的投資,對茶酒樓進行擴建。因為生意太好,原有的幺店子茶酒樓已容不下那麽多的客人。他擴建茶酒樓不是向天,而是向地,四麵八方。現在的幺店子茶酒樓已經把原來賭坊的地皮也占了。郭長壽是個聰明的商人,如果他擴建的時候向天建樓,那麽他的生意勢必會停下,所以他向四麵八方擴建,這樣絲毫不影響他做生意。還有最重要的原因是:建樓的造價,比在地上修房高得多。

幺店子茶酒樓雖然像民房,那也是很多座民房連在一起的。

他店裏有三個小二:一個擔水,一個幫廚,一個跑堂。後來幺店子茶酒樓在向後擴建的時候,挖後麵山時,挖出了一汩山泉。山泉夏天清涼,冬天溫熱,飲之甘甜。

郭長壽叫店小二砍來根竹子,把中間的節用棍子捅穿,把這山泉直接引進茶酒樓的廚房。郭長壽就把擔水那人派去打雜。

這山泉郭長壽並不僅僅用來做飯,他還把山泉按一定比例摻進酒裏,他的酒喝起來就有種甘甜的味道,比別人店裏的酒順口。這教別人以為他店裏的酒沒摻水,更純。看見別人誇他的酒好的時候,郭長壽心中總是裝滿自豪和得意。

郭長壽在茶酒樓對麵的路邊,用竹子和麥草搭了一個長亭。長亭裏放著四張竹子做的桌子和竹子做的凳子。在長亭與清溪河之間,靠近長亭處郭長壽還種了三棵芭蕉。這樣,天晴的時候坐在長亭裏一邊品茶,一邊聞著芭蕉的清香,眼睛看著清清的河水。下雨的時候,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

每天,長亭裏總會有幾個穿著長衫的人坐在裏麵,享受著這種美景。

長亭本是送行道別的地方,但郭長壽巧妙地利用它,將它變得很是詩情畫意。

郭長壽坐在櫃台後麵,手玩弄著算盤,眼睛卻看著通向山裏的路,突然感覺今天不一樣。他預感今天一定有什麽驚天消息,或者什麽事情要發生。

他收回目光,瞟一眼大廳。

大廳的角落裏有一位陌生的客人,他坐在角落的桌子前吃著花生,喝著小酒,這個人身穿黑衣,身材很瘦,臉蠟黃。引起郭長壽注意的是,這位客人渾身散發出一種教他說不出的氣息:這種氣息又不是良民身上固有的那種氣息;也不是惡霸身上特有的那種氣息。

這個人是誰?

這時候,一位藍衣中年人走了進來,他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眼睛盯著坐在角落裏的這個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