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相見澆愁齋

保定府有個說法,叫“南貧北賤東富西貴”,南城區是老居民區。

這裏有兩條南北走向的胡同,東邊的叫東柳條胡同,西邊的叫西柳條胡同。

正如它的名字一樣,這條胡同的確太窄,如果是胖人,隻能側身才勉強走進去。好在這裏根本沒有胖人,因為居住在這裏的盡是窮人。家無隔夜糧的窮苦人,怎麽能有心寬體胖的福分呢?

不過窮人也總要吃飯,有時還要喝上兩口。對窮人來說,酒似乎比飯還重要,因為酒可以使人忘卻煩惱和憂愁。

窮人的煩惱和憂愁當然足夠多。

於是,西柳條胡同便有了“澆愁齋”。

據傳,這個名字是一個窮愁潦倒的落第秀才取的,難怪有點兒文雅之氣。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店裏的陳設之簡陋,環境之髒亂,空氣之汙濁,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是家酒館。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許是真正的酒館。因為在“澆愁齋”除了散白酒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下酒的菜。不是店主不準備或嫌麻煩,而是來這裏的客人因為囊中羞澀,不敢再有下酒菜的奢望。

隻有酒,沒有菜,酒客們謂之“幹剌”。

喝酒就是喝酒,吃菜算什麽本事。據說兩個酒友在“澆愁齋”碰上了,倆人各自要了半斤對飲起來。甲從貼身的兜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粒花生豆,搓掉了紅皮,用指甲掰開一分為二,很豪爽地給了乙一半。乙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用門牙把花生豆上麵凸出來芽磕掉吃了。

甲見狀滿臉不屑的樣子,說:“以後再也不跟你喝酒了,你太鬧菜。”說著自顧自捏出一根牙簽,在花生豆上插一下,然後放在嘴裏吸吮一番,抹抹嘴,這才滿意地喝了一口酒。

乙看在眼裏,麵有慚色。

如果有人告訴你,有一位懷揣著千兩銀票的客人,此刻正坐在“澆愁齋”喝酒,你肯定會笑掉大牙。

雞窩裏怎會飛出金鳳凰呢?

但事實確實如此。

“澆愁齋”昏暗的光線裏,坐在西北角正自狂飲的客人,正是中年怪客。

桌上沒有菜。桌上桌下隻有一堆酒壇子。

隻見中年怪客一仰脖兒,手裏的酒壇頃刻見底。他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吳掌櫃掃去。

吳掌櫃知他要酒,忙陪笑道:“客官,小店藏酒已然被您喝光了,還請客官移駕……”

中年怪客道:“去打!”

吳掌櫃仍未動,麵有難色。

中年怪客摸出一錠銀子,墩在桌上。

吳掌櫃一見,足有五兩之多,忙哆哆嗦嗦揣在懷裏,轉身而去。

中年怪客身邊赫然已有七八個空酒壇子,而他居然沒有絲毫醉意,仍是目光炯炯,盯著門外。

不多時,吳掌櫃返回,懷抱一大壇上好的烈性白幹老酒。

中年怪客迫不及待地啟掉泥封,竟不斟在碗裏,而以一掌之力托起這十幾斤重的酒壇,嘴對著壇口狂飲起來。

他一口氣喝得有半柱香工夫,方才放下酒壇,竟不喘息,口中連連稱道好酒。黑白分明的眸子落在吳掌櫃臉上,甚有嘉許之意。

吳掌櫃不明所以,卻道:“客官可要添飯麽?小老兒做的雞絲蛋麵鬆也還別有風味。”

中年怪客未予理睬,竟自吟道:“有朋在遠方來,不亦說乎!”

中氣充沛,震得十來個酒壇嗡嗡作響。

隻聽又一人吟道:“借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好一個澆愁齋。”

聲音剛落,就見一個男子拖著影子款步走了進來。

此人滿臉倦色,身子尚未站直,右手卻先捂著鼻子嘴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中年怪客續道:“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朋友,肯與老夫共謀一醉麽?”

那人聞言,陡然間去了倦怠之色,雙目精華畢現,隻映得麵部鐵條刀削似的分明,英氣勃勃,竟是一位風華正茂的少年公子。

正是東方昊。

此刻,他像是遇上了知己,豪氣大盛。道:“一人不喝酒,倆人不賭錢。在下正有此意。如此叨擾了。”說罷就要落座。

豈料中年怪客右手托壇飲酒,左手疾伸,凶霸霸五指箕張,向東方昊門麵抓來。

東方昊隻作未見,不閃不避,不疾不徐,落落大方地坐在凳上。

他知道這是虛招,意在投石問路,倘若倒縱或接招,反而叫人瞧得小了。

中年怪客的左掌果然在距東方昊麵門八寸處硬生生收住。道:“朋友的武功平平,這份定力卻讓老夫佩服得緊。”

東方昊道:“不是武功平平,而是根本不會武功。如果不會寫字叫文盲,那麽在下屬於武盲。倘若剛才閣下那一招投石問路再續以石破天驚的話,在下早已魂飛天外了。”

中年怪客將信將疑,其實他知道,要想消除懷疑,再一舉手便知。隻因為剛才一試未果,二次出手,則失了高手風範了。

但他知道,東方昊即使不會武功,於武學道理卻也大有心得。

東方昊所言並非搪塞之詞。他不屑於舞槍弄棒,但博覽全書,兼收並蓄,武學的道理也略知一二。

中年怪客將桌上的一隻空壇斟上酒,推在東方昊麵前。中年怪客豪飲不輟;東方昊雖然意氣風發,但終究不能把白酒當啤酒喝,隻是勉力為之。

中年怪客道:“曹操那老家夥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在老夫這裏就是一句屁話,老夫千杯不醉,你說還有什麽比這個更痛苦的。”

東方昊道:“閣下覺得怎樣才算快樂呢?”

中年怪客道:“死。”

他說“死”這個字時,聲音溫柔已極,竟像是癡情少年默念戀人的芳名一般,瞳孔之中確有幾分悠悠向往之情。

一個人倘若到了視死為快樂之時,其心境之陰鬱當可想而知。而中年怪客雖飲酒十壇,竟不得一醉,暫時忘卻人生悲涼都不能遂願,人間如此煎熬,令人不寒而栗。

東方昊知他心中塊壘必多,但究竟是什麽卻無從得知,眼神裏流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中年怪客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想必你知道這句話吧。”

東方昊道:“知道,是東晉王導的切身經曆。”

東方昊說到這裏,立刻聯想到白寶生和老疙瘩,心想是呀,他們兩人不是我殺的,卻是因我而死。心裏不由產生了絲絲縷縷揪心的疼痛 。

中年怪客忽道:“這年頭,好朋友都靠不住了,還能相信誰呢?哎……”

他長歎一聲,又道:“你我初次相逢,便坦然赴約,不怕遭我暗算嗎?”

東方昊道:“前輩麵目雖然令人生畏,卻並非奸惡之人。”

中年怪客道:“何所見而雲然?”

東方昊道:“前輩的一雙手。”

中年怪客一聽來了興趣,道:“願聞其詳。”

東方昊道:“前輩的手沉實卻易激動,這雙手的主人定是性情中人。而且,如果在下所猜不錯,這雙手的主人,麵孔也應是俊逸灑脫的,卻不知何故毀了容貌……”

中年怪客顯然被觸及到了隱痛,拍案怒道:“罷了!要給老夫相麵嗎?!”

東方昊也不在意,又道:“而且在下還知道,前輩搗雀巢,大鬧聚寶錢莊,繼而搶奪銀兩,或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麽,真正的目的,是引在下來西柳條胡同。不過,說來歸去,也不是在澆愁齋鬥酒。在下所言不錯吧。”

中年怪客道:“哈哈,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妙極。你很聰明,老夫繞圈子也未必繞得過你,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夫欲教你武功,你意下如何?”

東方昊即使再聰明十倍,也絕難料到他繞這麽大的圈子,卻是為傳授自己武功。

但東方昊懶散慣了,他最討厭的一個詞就是聞雞起舞。王老六也多次鼓動他習武,他都一概回絕了。

遂道:“前輩美意,在下心領。授武功之事,恕不能接受。”

中年怪客沉吟半晌,眼珠一轉,忽道:“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惡人?”

東方昊頷首默認。

中年怪客道:“對付惡人,靠子曰詩雲是否奏效?”

東方昊笑道:“純屬對牛彈琴。”

中年怪客步步緊逼,道:“那麽你以為最有效的辦法是什麽?”

東方昊道:“殺無赦,斬立決。”

中年怪客微微一下,道:“如此,你學不學武功?”

東方昊道:“不學。”

中年怪客歎一口氣,舉壇又飲,壇底已然朝天,更為惱怒,隨手將酒壇一擲,大喝一聲:“打酒!”

遂又將一錠銀子塞與吳掌櫃,那吳掌櫃焉敢怠慢,惶惶然疾步而去。

中年怪客又道:“老夫授你武功並非恩賜與你,實為要你助老夫一臂之力。再者,待事成之後,你也會得到一份厚禮。”

東方昊道:“什麽厚禮?”

中年怪客目中滑過一絲神秘之色,緩緩道:“給你一個答案,你是誰?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這句話恰好戳中了東方昊痛處。

心念電閃,已然決定。道:“我答應便是。”

說罷就要行拜師之禮。

中年怪客出手輕輕一托,東方昊居然跪不下去。隻聽他道:“慢,老夫隻說授你武功,並沒說收你為徒。你要記住,我與你沒有師徒名分。”

東方昊道:“這個條件很優惠,我沒理由拒絕。”

中年怪客又道:“老夫答應送你厚禮,事成之後自然不會食言。但老夫若有幸歸天,你卻不能怪我不講信義。這一點咱們各憑天命吧。”

中年怪客視死為人生最大快樂,所以才有“有幸歸天”這般驚世駭俗之語。

東方昊此刻一心係在自己的身世之上,心無旁騖,對此也未加理會。

中年怪客道:“這算老夫的一個條件,既然是公平交易,就要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那麽,你也可以提一個條件。”

東方昊道:“好極,學武功可以,但不能擾我睡覺。”

中年怪客聽罷暢懷大笑。

二人擊掌為誓,倒似多年知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