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林中有座村

天剛微微亮

一隻信鴿撲棱撲棱越過洛城門

尾羽上勾畫綠芽紋

傳言西洲以西極樂之土,仙家府台居所,人人養著神物青鳥充作信使,紅首青羽,又名青鸞,白鴿上點春芽綠,即青鳥福佑之意

洛城東城門

一個隻七八歲的小少年被守城的士兵卡在門口,旁邊一群官兵對著一幅畫像指指點點,說是有七八分相似,那少年已不耐煩的放下了一旁的擔子,那裝滿菜的擔子足有他人那麽高,他鬆鬆肩膀,又敲敲腿,旁邊入城的人已一波又一波的過去了,而他卻還待在這裏

林言不明白,他這副裝扮怎麽看都隻是一個賣菜的,他這身材怎麽看都隻是一個小孩子,他敢說就算攔下了所有剛才已經走掉的那些入城人,那也沒有什麽理由攔下他吧?

難道現今的江洋大盜易容術竟如此厲害了嗎?

那邊城裏卻突然衝出來一個身形佝僂一身布衣的老人,他似乎是這城裏比較老的人物了,有幾個士兵熟絡地向他道,“八爺,今兒趕著出城啊?”

趙巴隻停了一會,連問話的是誰都沒看清,匆匆應了一句,就像一股風一樣吹出了早已為他開好的城門

卻不料此時林言正因心煩在城門邊晃晃悠悠來來回回的走著,這不巧,兩人撞了個正著,趙巴站起時,又不慎一腳踢翻了他的菜擔子,新鮮的菜葉傾瀉而出,大半都被來來往往的人群踩成了爛泥,趙巴心有急事,也沒顧得上那麽多,頭也不回的走了

林言這邊卻不得了了,這一擔子菜幾乎是他們家一天的生計,罪魁禍首卻連句道歉都沒有

買菜的廚娘眼光清一色是又尖又毒的,髒了不行,蔫了不行,爛了不行,長了小蟲洞都能一個一個地挑出來,如今這一堆菜再放到集市上,怕是賣不出幾個銅板了

這時那些官兵似乎也核查出林言並不是那個什麽江洋大盜,決定放他入城了

一個官兵前來告知他,卻沒得到一句答話,擺擺手也走了

林言仔細撿起幾個還算完好的菜葉子,他已經不打算進城了,他得回去和父親母親說一句抱歉,今晚隻能吃些菜葉粥了

還有……“呸!”,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狗眼看人低的家夥!

但你知道什麽叫禍不單行嗎?林言今天就是

這樣諸事不順……

城門裏刮出了第二道大風

“聽兒,你別浪費力氣了,兩條腿怎麽跑得過四條腿呢?”,聞人息策馬在前,沿路驚嚇行人無數,卻還趁機回頭扮了個鬼臉

杜若鬆近幾月教習的是馬術

當然是一匹小馬,否則他爬都未必能爬上去,他給馬起名叫小雷,說是順著“風雨”下來,就是“風雨雷電”

聽雨拖著兩把小木劍在後,已經跑掉了半條命,“聞人息,你給我停下來!跑遠了老爺都找不回你!”

之前破風看著他時他倒乖巧,近日破風受了傷,換成自己,杜師傅又總是不在,他便又胡鬧了

聞人息拉著馬繩,突然慌了,“聽雨……聽雨!怎麽讓馬停下來呀?我拉不住它了……”

他緊緊抱住小雷,馬蹄之下,飛泥亂濺,“我要掉下去了……破風救我……”

“你拉韁繩,快拉韁繩!”,聽雨喊到嗓子都啞了,破風昨日就是在追趕他時才摔傷了,今日自己卻是要累死,扶著路邊房柱稍稍歇了一會,“果然欠了你八輩子的債……”

於是林言和聞人息這輩子的第一次見麵,是這樣的……

聞人息縱馬揚鞭,恣意快活間,碰到了蹲在城門旁隻顧著惋惜的林言

周圍的人都慌亂地躲開

聞人息用力拉緊韁繩

林言回過神來抬手欲擋,當然還拿著他的菜葉子

那馬一躍而過,險險避開,一腳踏在那一擔子已爛過一次的菜上,挑菜的杆子硌了馬腳,馬受了驚,也似一陣風一樣隨趙巴後塵而去

劫後餘生的林言自嘲地舉起手裏那片唯一完好的菜葉,又看看連菜擔子都已是稀巴爛的四周

最後看到那匹揚塵而去的快馬上……

他們誰也沒想過,這就是他們這輩子的第一次見麵了……

他們甚至沒記住對方的臉……

聽雨撐著劍來到城門口時,一個官兵好心地提醒她,“雨兒姑娘,小公子往十裏亭方向去了”

“多謝這位大哥了”,聽雨點頭示意,轉過頭來隻見到城門口一片狼藉,想想便知道是誰幹的好事,她無奈的歎了一口氣,在懷裏摸了半晌,尋得一個錢袋,裏頭還有一點零錢

聽雨向一片狼藉中的林言走去

林言記得,那是一隻很幹淨的小手,輕輕的拉住他,把他扶了起來,那也是一道很清脆的聲音,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姑娘,把一個繡花的香囊塞在了他的手裏,“對不起,我家少爺給你添麻煩了……”

對了,她手上還提著一把長長的木劍

然後便像一陣微風一樣飄了過去

這陣風很柔和,不像前麵兩個那般烈,風中帶香,人自醉

亭台樓閣,神跡仙榭,都夠不上這一個“醉”字

林言翻過那個香囊,上頭繡一片青山綠水,一座小亭子矗立在山水之間,水中無荷,山上無木,隻有亭角處長了一棵搖搖擺擺的葦草,亭柱上有字,在無山無水處,又用綠絲線縫上一個“聽”字

聽山聽水十裏亭,好美……

他記得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叫……語兒?

又有些沉甸甸的,林言抓起香囊,卻倒出幾串銅錢……

回頭一看,不遠處躺著一把木劍

城外十裏亭

聽雨已經快走不動時,總算在前麵一棵樹旁看到了聞人息的身影,那匹瘋馬一頭撞上了那棵粗壯的大樹,已經是頭破血流,那棵樹卻好似隻是嘩啦啦的摔了一片的樹葉,而無半點損傷,聞人息就埋在那一堆枯葉中暈了過去

聽雨累的一頭栽在他旁邊,沉沉的睡了過去

林言拖著他的破菜擔子,消失在山重水複間,忽見柳暗花明中,村頭立了一棵大樹,樹身之上,歪歪扭扭三個大字:林中村

樹下一個女孩,今年六月廿一剛滿六歲,紅繩紮著兩個包子頭,像舊曆的年畫娃娃,舉著一根棒子在打果子,可惜大多都沒來得及被接住,就掉到地上摔爛了

“嘭!”,又一個果子掉落,女孩泄氣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條爾轉頭見從山路下來的林言,一掃鬱悶,大叫道,“二哥,二哥你……”

”二哥回來了!”,林言走近了,“小語兒在等二哥嗎?”

“嗯嗯……二哥,今日回來得這麽早,是……”,林語看到那副擔子

“是被人打了嗎?”,林言接上她的話

“才不是,你二哥什麽時候被人打過?”,林言晃晃那個錢袋,把裏頭的銀錢呼啦啦倒到林語手上,換來一聲驚歎,滿意地把空著的錢袋塞進懷裏,“就算是賣菜,你二哥稱第二,天下也無人敢稱第一!”

林語捧著白花花的銅錢,待林言昂首闊步走遠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手去拿適才打下的新鮮果子了,但又不能把錢丟下,隻能留下果子追上去,“二哥,二哥!”,等等……等等!

城外十裏亭是樹蔭環繞,此處也是

林中有座村,這座村就叫林中村

是誰起的名字呢?林巧兒覺得,這不重要,反正一定是隨口取的

比如?他們的先祖舟車勞頓,流落至此,“這村在林中,便叫林中村吧!”

她和幾個玩的好的孩子說起時,大家都紛紛點頭讚同,認為一定是這樣

這村裏上下統共隻有八十三口人,大多以種菜采藥打獵為生,村子後麵是一片高聳的懸崖絕壁,其他三麵都是樹林,一條蜿蜒綿亙的山路通向另一個不起眼的小鎮,若沒有村裏人帶路尋常人怕是迷失在山裏也找不到出路,村尾隻住了兩戶人家——林守大家,林守二家

這兩戶人家的當家人是兩兄弟

林守大看起來還算精明,實際卻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娶了個貌若天仙的妻子,村裏人都叫她林仙娘子,膝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林書,小兒子林言

林守二長相顯老,乍一看比他大哥都要年長幾分,長長的胡子老是蓬頭垢麵的,大概是因為總在山裏折騰罷,他是村裏的藥師,家務事一竅不通,全靠妻子林芊打理,膝下隻得了一個女兒,按她兩個哥哥的輩分排下來,取名林語

林語以前人好,性格也挺溫柔,然而近墨者黑,在交了某個損友之後,現已經是翻牆爬樹,樣樣精通了

再說剛才上麵提到的那位林巧兒,也就是那位損友,她的父親林向是村裏的教書先生,可自己卻半點書香氣也沒學到,明明長得白白淨淨,卻愛和男孩一樣在泥地裏打滾,也不知怎的,從四歲上書塾開始,就愛往村尾跑

這四個孩子混的就像親的兄弟姐妹一樣

林書身有殘疾,不能視物,但人如其名,溫文爾雅,好古書典藉,也因此得林向的心,便同林守大夫妻合計好,給林書和林巧兒兩人定了親,剛巧林書到二十歲成人禮時林巧兒也十五及笄了,大家心照不宣

“叫大嫂!”,這已經不是林巧兒第一次這麽要求了

林書總是坐著,偶爾林巧兒或林語會推他出去曬曬太陽,到林中湖——林中村唯一一個湖邊去,念書給他聽,他的眼皮上有一道大大的劃傷,卻不顯猙獰,也因得這傷疤遮去了半張臉,幾乎沒法說他算美還是醜,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整個人都淡淡的,他似乎該與背景裏的湖光山色融為一體了

林書“看”書時,會在腿上蓋一層白布,把書放在上麵攤開,按照記憶把書裏的字一個個按頁補上去,這便是他平日的興趣了

然而現在林巧兒卻賭氣地按住了那本《萬洲途記》,半個人窩進林書的懷裏,不停地鬧騰著,“叫大嫂,我可是你大哥的妻子!”

林書無奈地幫她理著亂糟糟的頭發,另一隻手端著她的菜碗

“這不是還不是嗎?”,林語夾了一塊炸豆腐入口,拿起碗嘩啦啦喝掉半碗粥,“而且……”

林語到這卻不說話了,又勺了一點蔥花,嘩啦啦也把剩下的半碗粥送入肚中

林語有個臭毛病,就是無論說什麽話都隻說一半,“而且”之後便沒有了

這主要歸功於林守大,人都說女兒親爹,林語卻是得了個天天不著家的爹,便轉而親大伯了,五歲上書塾前,幾乎天天賴著林守大,但家裏的地要耘,菜要種,雞鴨牛羊要養,偶爾還得去後山打打獵,織幾匹布綢,挑菜去鎮上賣,既望時趕集,煮飯洗衣刷碗,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排起來,帶孩子便落在最後了

於是……

每當林守大捧著一本《喬洲鑒略》絞盡腦汁給林語講故事時,“天元初始,萬物未生,這個呢,就是說……”

於是林仙或林芊或林言這時就開始在門外喊了,“孩子他爹/大哥/爹,出來一下!”

於於是他就出去了,有幾次回來後甚至忘了自己講到哪裏,“剛才到哪了?對,現在重新來過哈……地元初始,三聖七賢……”

史書記載:天元即地元前三萬五千多年,據不完全統計,其中的十三個大王朝時期中,存在過兩百多個國家,發生重大事件七十餘件,傑出英雄兩百多人……

林語一個人茫茫然被放到凳子上——她那時候還是個不哭也不鬧的乖寶寶,隻能自己去把故事給補完

雖說《喬洲鑒略》是東喬洲幼兒識字普遍用的書籍,大街上隨便拉個人都能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但對林語來說……嗯,她真真佩服當年的自己

“現在他們還沒到可以結親的年紀?”,林守大停住正在夾菜條的手,第一個出來幫侄女把話補完

林語卻嘻嘻笑著搖了搖頭,手中的筷子乘機夾走了林守大剛剛放下的那根菜條

林守大:白疼這丫頭了……

林巧兒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往下猜,“沒拉過手?沒兩個人單獨相處過?沒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說完撓撓頭,把林書才替她理好的頭發又弄回了原本亂糟糟的樣子,林書仍是溫柔地笑著,頗有幾分無奈

“不對,這些我們不是都做過了嗎?”,林巧兒抬眼看向林書,想征得他的同意,林書果然配合地點了點頭

“小妹說的是梓木堂的紅絲帶……”,林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把那副七零八碎的扁擔收拾好後,他就聽到正廳裏一陣熱鬧的嬉笑聲,哼,沒想到他的家人根本不曉得體諒一下自己今天的辛苦,竟然沒等他回來就先開飯了……

“娘呢,還好吧?吃飯了嗎?”,林言看看飯桌上沒有林仙,把目光轉向裏間,聲音不自覺放低了一點,“娘睡了?”,林仙生林言時恰是冬季,熱水燒不過來,落下了病根,這幾天染了風寒,舊疾複發,臥床難起

林守大往牆邊挪了挪,空出一個位給他,“剛喂你娘喝了兩碗稀粥,現在已經歇了”

林言坐下,在煲裏勺了一點白粥在缺角的飯碗裏,呼啦呼啦不用筷子就喝完了,把碗一放,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然後就著已經空了的碗細細嚼起一塊炸豆腐來

林語在一旁有些擔心,“二哥,你慢慢來……”

“小心噎著……”,林言還沒等她說完,就自己把話補上了,然後又滿滿勺了一碗粥,呼啦呼啦又是一碗

那邊林語剛想著把桌上盛粥的瓦煲拿回灶房去,這邊林巧兒突然就跳了起來,她緊緊握住林書那雙就要又放到《萬洲途記》的手,“林書,明天我們去木神廟裏吧!”

“就算你們天天去……”,林語端起瓦煲

“也拿不到成爺爺手裏的緣線……”,林言及時接上林語沒說完的話,跟著林語一同站起,一個側身拿起煲中的粥勺,又是滿滿一碗粥

在呼啦呼啦聲裏,林語難得把話說完,“這樣有什麽用……”,隨後快步向門外走去,生怕一個不注意這一大鍋粥就見了底,那明早大伯早起去田裏時吃什麽才好?

林言滿足地眯著眼,林守大收拾著碗筷,林巧兒則是還在撒潑打滾,硬是要林書陪她去求緣線簽

林書被鬧得沒有辦法,放下碗,合上手裏的書,“好……好,都依你……”

林言側過頭小聲嘟囔,“你哪次不依她的……”

林中村書塾,早課

“爹……你為何不點林書,偏偏和你自個的女兒過不去……”

“叫先生!林書定是會的,我點的就是你這個不會的!”

“誰說的,林書……你會嗎?”

“我……我不會……”

散學後,林向不顧女兒臭到要死的臉色,把林書留了下來

別人家嫁女兒都是怕女兒被外人欺負,他們家卻恰恰相反,害怕女兒欺負別人

林向把收上來的詩文整整齊齊堆在書案上,從裏麵翻出林書的那張來,布置下的文題是“年”,他念著,“桑葉吐織綢,梧桐待子留,青山遲暮紅,傲雪一枝秀……”

“先生,那個……這是……”,林書不知說什麽好,最後隻能道,“我重寫……”

“是巧兒寫的吧?”,林向把紙放回,“我說的‘年’是元日臘年,可不是真讓她寫春夏秋冬這四季出來!”

林書低著頭,“我替她重寫一份……”

“林書,巧兒是我閨女,誰能有我疼她,你這樣,不行的……巧兒她玩心重,什麽東西都不會好好學,你以為自己在幫她,為她好,什麽都聽她的,遷就她,其實是害了她,我不求她三從四德,但至少你要有個做夫君的樣子,孩兒她娘走得早,臨了前同我說,後悔沒替我生下個能傳宗接代的,我把她當小子一樣養著,算是個安慰,這樣看來,也是我這個當爹爹的錯,但你實在是不該,林書,你懂了嗎?”,林向說完這一長段話,不覺口幹舌燥,看看葫蘆裏的水沒了,也隻得作罷

林書雖看不到,卻也料到了,站起身,“伯父,我去倒盞茶來……”

林向也知此事不能急於一時,點頭隨他去了

摸著路走到後屋,林書記得茶葉盒在伯父的床邊放著,伯父的床是靠窗的,這樣想著時,已經摸到了盒子

“林書!”,靜悄悄地突然蹦出這麽個聲音來,著實把林書嚇了一跳

林巧兒抱著盒子,“林書,我爹同你說了什麽?”

“我……伯父說,讓你……別換我的課業了……”,林書想拿回盒子,卻被她靈巧地避開

“我去給爹泡茶,你回家吧!林言在外頭……還在等你呢!還有……還有林語也在……”,林巧兒推搡著把他送到後門,林言林語正在那候著,見林書還有想回來的意思,林巧兒把鎖一落,揮揮手,“走吧……我下回不換你的詩了……”

村頭到村尾,不長也不短

林言端著他的木劍,一路上見花就戳,見草就砍,遇上棵大樹就得上去裝模作樣刻上幾個碑文——其實什麽也沒刻上去,空下來時就胡亂揮舞著好似學得了什麽絕世神功一樣,不時“嘿咻嘿咻”地叫上幾聲,就像真的有人在與他對決,林語扶著林書,還不忘在一邊鼓鼓掌,“二哥天下第二,二哥天下第二!”

林言收劍入鞘——實際上當然沒有“鞘”,“小語兒,二哥還不了解你心裏在想什麽?嗯,什麽……天下第二的……蠢材……”,說著拔劍出“鞘”,直擊林語而來,隔空揮了幾下後,又收了回去

林語配合地軟下來,掛在林書的胳膊上,原本是她扶著林書,這會卻是林書拉著她了,林語裝作噴出一攤鮮血——事實上什麽也沒有,叫喚著,“我……我不行了,這……這位……”

“大俠饒命啊……”,林言自己把話補完,得意地舉著木劍往前走

林書換手扶住林語,“小妹,小妹你沒事吧?小言,你幹什麽了?”

“懲凶除惡,伏魔殲邪,乃我輩風範,這位兄台無須道謝……”,林言瀟灑而去

見他依舊這般沒心沒肺,林書心下知道沒出什麽大事,到林言走後,林語也“起死回生”了,林書才鬆了這口氣

林言先走了,隻剩下他們二人

林語扶著他,轉了一個彎,木匠林鐵坐在田間地頭的樹蔭下抽著旱煙,“後村的娃娃,回去啊?”

“嗯,剛剛散學……”,林語也遠遠地叫著,隔得老遠她都能聞到煙草那股嗆人的味

林鐵吐出一口白煙,“剛看到你二哥,跑得老快嘞!”

“鐵叔,走了哈!”,林語拉著林書,逃一般地走了

林書算著跑了約幾百步,也算著快到家了,林語突然停下來了,扶著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呼……真是……”

林言不在,林書不敢擅自接話,隻能搖搖她的手,“小妹快到了……”

“娘今天做的什麽呢?”,林語嗅嗅空氣中的香味,“一定有……”,竹筍拌肉絲

林書什麽也沒聞到,他隻聞到田野裏的稻香,隨著風成片成片地翻湧而來,不禁想賦詩一首,“清風消暑夏……”

還沒說完,林語又拉著他往前跑了起來,生生打斷了他的思路,林語一邊跑一邊道,“我聞到阿娘和嬸嬸煮好飯上桌了,嗯……”,好香啊……好香啊……

林守大家門前

“語兒書兒回來了,快去洗把手,今天弟妹煨了一大鍋骨頭湯,前幾日言兒替我挑菜,正好慰勞慰勞他……”,林仙刷著碗盤,念叨著,“守大也是,積了這幾天的碗都等著我來……”

林語頭也不回地跑進大堂裏

林書摸了張凳子坐在林仙旁邊,也想來幫忙,林仙卻推說著讓他走了,臨走前,林書還不忘替自己爹爹美言幾句,“娘,爹爹他洗碗你知道的,他不洗是怕摔了碗,不是……”

“書兒,你累了吧,累了就回屋,今天還有竹筍炒肉絲,這不……木神節快到了,你小嬸家剛宰了一頭小乳豬……”,林仙把最後一個盤子擦幹,“娘也隻是抱怨幾句而已,又不是真出什麽大事了……唉,當心那有台階!”

林書順順利利地跨了過去,“娘,書兒又不是三歲的小孩了……”

“你在娘眼裏,永遠就隻是三歲而已……”,林仙看著她的書兒,不知能感慨什麽

村頭到村尾,路邊

林鐵坐在他的樹下,“老向家的娃娃,你還在這做什麽呢?林書那小子早走了……”

“鐵叔,你說林書他看到我了嗎?”,林巧兒下意識用茶盒遮著飄過來的煙味,卻還是被嗆得直咳嗽

“你說呢?”,林鐵覺著這一問問得真傻,林書是個瞎子,能看到什麽?

“他一定看到了……鐵叔你老了,懂什麽,無論我到哪……他都能看到的……”

慈慕二八,那年林語五歲,林書十一歲,林巧兒六歲

她和林巧兒相識的緣由,如今想來竟幾近荒唐——為林書爭風吃醋

林巧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醋壇子,掀蓋時幾裏地外都聞得見酸味,下餃子可以不用沾醬,拌黃瓜可以不下料,就連刷鍋也省了不少工夫

林書偏好讀書,聽聞鎮上趕集的人叨咕,說是有“西蜀七絕”中“畫絕”柳石山的手摹話本《柳城小記》,講的是書生落榜,借宿柳城,於夢中結識一位女鬼,最終雙宿雙飛的故事,林書有心賞一賞畫上題的詩詞,林言也想瞧瞧上頭的小人畫,林守二到鎮上看診時,林語便依兩位哥哥的意思,纏著父親跟了去

林書攢了五個銅板,林言出四個,林語貪新鮮被誆了兩個,一共十一個銅板,剛剛好捎得一本回村

卻不想就在村頭,林語拿著書翻來覆去略略看了才一遍時,遇上了從村子裏衝出來的林巧兒

“林語?你這是去哪回來了?”,林巧兒盯著她手裏的書,一副不懷好意的樣

“我去替大哥買書,還有……”,二哥和我也想看,林語自然是照實回答,那時她一點都不明白這句話怎樣惹怒了對方,後來才懂了一點

“聽說你爹爹想把你許配給你那個瞎子大哥?”

這是她父親的主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她何幹,“嗯!”

“你把書給我!”

“你想幹什麽?”,這是我們的書……

眼見得對方神色越來越難看,跟著就劈手奪過自己手裏的書,說了一堆挖苦嘲諷的話,把林語弄得哭天嗆地,直奔村尾而去

第二天,林言拉著林語,替她討回公道,還有討回那本書

兩人同歲,林言是男孩氣力大,但林巧兒比他還大上幾個月,轟轟烈烈地打了一架後,驚動了兩家的父母

林向質問她為何無緣無故強搶時,林語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她哭著說,“林書是我的……林書是我的……”

林巧兒怎麽看上林書的,林語不知道,林書怎麽看上林巧兒的,她也不知道

總之他們看對了眼

“書生夜入柳城,匆匆尋得一客棧,見門前貼了對聯兩幅,一曰:安泰永吉年年逢喜事,二曰:順心如意歲歲有今朝,橫批曰:和氣生財,書生道,‘錢貨豈非身外物,功名不過生前事’,小二端茶倒水而後道,‘無福無祿無安泰,有祿有福得順心’……”,念到這,林巧兒想了一會,“林書,不怪這書生落了榜,你看,這店裏的一個小二都能作詩,作的還比他好得多……”

之前都是林語為林書念書聽的,可後來不知怎的就被林巧兒搶走了

林語那時和她很不對付,就出聲嗆她,“那小二作的詩大半是抄對聯上的,哪有……”

林言也看不慣她,“書生對的工整!”

“林書……你說誰對得工整?”,林巧兒拉上林書

“這是詩……不是對對子……”,林書誰也不敢幫,“兩個都很工整……”

不歡而散的次數多了,後來慢慢好起來是到今年林語六歲時

林向刻意把林語和林巧兒放到一張桌子上,這兩人當然互相不理睬,林巧兒想同林書靠得近些,林語則是想離林言近一點

林言還曾揮著拳頭威脅林巧兒,“你有種別欺負我小妹,是條好漢就來找我!”

那時的學堂裏,住林鐵家對門的林封虎背熊腰,力大無窮,仗著個頭大誰都不放在眼裏,他娘管不來他,林向也拿他沒辦法,總歸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打不得罵不得,他脾氣一上來也不理你罰了幾遍的書,直接撂挑子不幹,而且說句實話,林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估計都打不過他

林封個性暴躁,同齡的人都怕他,村裏的大人們也覺著這孩子沒教養,他在村裏,就是老虎過街,人人跑路

林語有一回拿錯了他的《論詩》,回家翻書時也沒有細看,添了幾筆自己的注釋,後來發覺自己拿了兩本,就偷偷還了回去,誰知林封這人,明明一個朋友都沒的人,卻認得同舍生每個人的字體,一眼就從那幾筆添注裏找出了林語來,當天散學後,趁著林言早走,林書又是個沒法幫忙的,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堵住林語就欲來一頓暴打

林巧兒從那時起,就有悄悄跟著林書回家的習慣,到後來被林仙發現了幾次,就留她在家裏吃飯了

看著林書在一旁幹著急,她本著“是幫林書,不是幫那小婊子”的初衷就衝上去幫忙了,慢慢的當然落了下風,畢竟林封比林書還大了一歲,後來林仙見她的書兒過了許久還沒回家,就催林言去找,這時林言恰好找到學堂來了,最後林言林巧兒這兩人破天荒地合了一回夥來,狠狠地教訓了林封一頓

最後林封哭了,哭的跟個孩子似的,盡管他在一群人中年紀最大

四人合計了一會,林語拿錯書,林言林巧兒動手打人,都有各自的錯處,就每人出六個銅板,到鎮上買了一本新的《論詩》賠給林封,他才破涕為笑

此事後,林封慢慢地也有了許多朋友,林言後來也佩服他那一手認字的本領,問起是怎麽練成時,他摸著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他常常摸黑進林向林先生家裏,偷看交上來的課業

他是老來子,他娘生下他時已經五十好幾了,他一落地,他爹一喜,犯了腦病,便撒手人寰,他娘嘴上不說,心裏總是介意的,也有很多人說是他克死了他爹

林語十三歲那年,林封二十,娶了村裏比他小三歲的林佳,並在當年就生下來一對龍鳳胎,林佳在學堂裏也是個沒什麽朋友的人,安安靜靜的也不惹事,有點軟弱,就像林語不明白林巧兒和林書是怎麽看對眼的,她也不明白林封和林佳是怎麽好上的

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可又並非事事都要求個明白

林中村裏,村民個個都姓林,有記載的最早的先祖是四百年前的林梓

林梓在村頭栽了一棵樹——就是刻著“林中村”的那棵,樹旁就是村長林成所住的梓木堂,又叫木神廟

各個地方都有各自的風俗,有時兩個毗鄰的小鎮所信仰的都有著天壤之別,林中村信奉的是木神木煙,他們覺得老天下雨,旱澇收成,乃至生老病死,這些都得聽木神的,而村頭那棵大樹就是木神的真身,所以再旱的天也不能少了那棵樹的水,這就和洛城人求白龍降雨是一樣的

而不信木神的外人進村,那就是對木神不敬,木神是要降罪的

林成是個老鰥夫,膝下無兒無女,說不清他多少歲數了,反正全村就數他的輩分大,一把年紀了卻是老當益壯,眼不花耳不聾,整天窩在他的小木屋裏,偶爾和林守二兩人在樹下下幾盤棋,村裏婚喪嫁娶都得到他那裏告知一聲,錄入族譜,否則不能作數

紅絲帶配喜事,白絲帶配喪事

既是廟宇,自然可以求簽,據村裏的老人說,成爺爺的簽可準著呢!他搖出喜簽,就是財源廣進,和和美美,掉的是下簽,少不了遇上幾件倒黴事,甚至是血光之災

林巧兒偏不信他這個邪,當然歸根結底是她拿著簽筒晃來晃去,掉出一根下下簽來

她和林書還沒到成婚的年紀,林成自然不肯把紅絲帶給出去,隻應了他們替他們二人的姻緣算上一卦

“花開葉落不逢時,紅豆連理長相思”

簽文林巧兒看不懂,她念給林書聽,他也是半懂半不懂

兩人就拿給林成解簽

且說之前林成都是一副昏昏欲睡,半夢不醒的模樣,接過簽文稍稍瞥了一眼後,林巧兒隻覺得一道光忽地從他眼裏發了出來,口中叫著,“上一回抽到這簽的可是四百年前的林梓啊……”

“是不是上上簽?”,林巧兒一開始很是高興,百年不遇,而且還是林梓抽到過的,那麽難抽的簽可不就是上上簽嗎?

“唉……林梓抽到此簽,林中村立,林書抽到此簽,林中村怕是……要亡啊!”,林成摸著簽文,唉聲歎氣道,“兩位情深義重,隻是你們看,這‘花開葉落’即彼岸之花,是花葉永不相見之意呀,再看下文,紅豆是久久相思,連理是有夫妻緣,但卻是有緣無分,此乃下下簽,下下簽哪……”

“說的這是什麽屁話!”,林巧兒聽得是“下下簽”,頓時怒從心起,抬手奪過竹簽折成兩截,掀了擺簽的案桌,“什麽‘林書抽到此簽’,這簽是我求的!也是我拿來解的,算命?整日裏神神道道,也不見有幾個應驗的,林書,我們走!”

林書怎麽也拉不住她,隻能一個勁地向林成道歉,“成爺爺,對不住……巧兒她就是這樣,對不住了……”

林巧兒拉著林書走了,路過綁絲帶的木架時,順手扯下一紅一白兩條絲帶,把紅的直接掛在了林書脖子上,把白的往堂裏一扔,算是送給林成的——老眼昏花,該辦喪事了……

待到二人走後,林成拄著拐杖,慢騰騰地撿起那條白絲帶來,“的確該辦喪事了……”

村道上,林巧兒氣衝衝拉著林書快步往前走著,走的既不是去書塾的路,也不是往林守大家的路

林書不知她要往哪裏去,也不敢觸她的黴頭,另一隻手裏握著紅絲帶,就任由她牽著

前麵就是山上的密林了,密林裏可能藏著野獸,這兒再沒有一條路可走了

林書忽然聽見“嗚嗚”的哭聲,頓時急得手忙腳亂,“巧兒,巧兒你別哭,別哭了……”

“林書,林書你會娶我的對不對?”,林巧兒剛才還和林成論得有理有據,現在卻突然哭得天昏地暗,“我們才不是什麽‘花開葉落’對不對?”

“我……我覺得對!巧兒是個好姑娘,娶……娶巧兒是書兒的福分……”,林書難得學會哄人

“你不許騙我!”,林巧兒哭得沒那麽凶了,她紅著眼睛,“你也不許納妾!也不許對我不好!不許為了別人冷落我!不許離我太遠!不許隨隨便便救人!也不許殺人傷人惹是生非!以後……以後別人和你說話要小心點……還有……不準和林語卿卿我我!”

林書隻能一條條應下,原本就算他不應,將來兩人成婚後他也得這樣……

而且後麵那幾條都是為他好……

“我把小妹當親妹妹一樣的,不是……”,林書爭辯著,不知為何巧兒總覺得他和小妹不對勁,他卻是覺著小妹對小言有幾分意思

林巧兒抓著他的手,正準備狠狠地揪上一把出出氣,竟然敢頂嘴了……

“巧兒姐,你這是……”,密林間,林語的身影突然冒了出來,她看到林書手裏的紅絲帶,立刻改口,“哇……嫂子,這可是真的……”,當之無愧呀……

林語這一出現,慌得林巧兒轉身就護住林書,生怕被對麵這人搶了去,直到那聲“嫂子”出口,林巧兒的態度立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是小語呀……嫂子這幾天不見,可想你了……”

“書兒巧兒,你們怎麽在這?”,跟著出來的是林守二

一大一小背著兩個藥筐,原來他們是在山上采藥

“二叔?是二叔和小妹嗎?”,林書聽到說話聲,下意識把紅絲帶往身後藏

林守二根本不理這些,他和林芊的那條一直都是林芊收著,自己從不過問,“木神節將至,書兒,你二叔我得神相佑,今日捉了一條大蛇……”

“是什麽蛇?竹葉青嗎?”,林巧兒聽見蛇,心裏又癢癢了,踮著腳把頭往林守二背簍裏探

早就聽鎮上的人說過竹葉青,貌似還是一種酒,不知道是不是這種蛇泡的

“不是不是,是……”,林語伸手去遮自己的藥筐——蛇在她筐裏

“是什麽?”,林巧兒覺得林語這說話說一半的毛病真能急死人

林語卻故意吊她的胃口,“嫂子,你剛才是哭了?你該不是……”,和大哥吵嘴了吧?

這可真是千年難得一遇的怪事啊……

摸摸自己還紅腫著的眼睛,林巧兒躲到林書身後,“林語你不許瞎說!”

林守二出來解圍,拽著林語就走了,“回家回家,蛇膽要取新鮮的才行……”

等到又沒人了,周圍一陣尷尬的沉默

風搖著枝丫嘩啦嘩啦直響,不時有鳥鳴,呼朋引伴,入林,歸巢,哺乳……

林巧兒拉拉林書的衣角,“你……剛才說的,不許不做數……”

“嗯……都聽娘子的……”

木神節

“一樹婆娑,折柳贈不多,皦皦然明日昭我心,拂晨煙霞轉眼空,南冥何湯湯,北辰如渺渺……”,一大早林向就在自家門口貼上了這一長篇禱文,聽林巧兒說,這是她父親昨日受神靈啟發,靈光乍現,挑燈連夜趕完的,隻是寫出來誰也沒看懂……

七月初三,傳說中木神的生辰,也有的說是木煙成神的日子,或者就是林梓栽下那棵百年古樹的日子

木柴引炊煙,飽暖千家飯,樹木成煙,入雲為神,所以木神又叫木煙

林成走遍各家各戶送紅絲帶,都在門前正中立一根木樁,把絲帶綁在木樁上,上頭寫下“紫氣東來”、“風調雨順”、“大富大貴”這些話,叫“立福”

這天不許燒柴砍柴,得提前一天備好存糧,麵食居多,因為米粥粉條隔天就餿了

林言咬著饅頭蹲在自家門前,靠著那條木樁,他實在是不想看他大哥嫂子在那裏膩歪了

“小言這是怎麽了?不去找林封他們玩嗎?”,林守二背著藥筐,剛從鎮上回來,滿頭大汗,手臂上還有幾道淤青,上衣也不知被什麽劃了幾個口子

鎮子裏一個寡婦昨天燒火燙了手,不知怎的突然暈了,他下山一看,這死了丈夫十餘年的老寡婦竟懷上了,幸得月份不大,母子安康,但剩下的亂子他可平不了了,孩子的父親又不是他把脈把得出來的……

林言也不看他,滿臉都寫著“悶悶不樂”,“二叔,你出過林中村嗎?”

“我這不剛從鎮上回來嗎?”,林守二在他身旁坐下放下自己的藥筐和水葫蘆,耐心道,“出什麽事了?”

“不是鎮上,也不是洛城,是更遠的地方……”,林言撅起嘴,狠狠地咬了一口饅頭

“二叔你存心戲耍我!”,林言坐直了來,“我說的是江湖!江湖!”

“你說話本子裏的江湖?那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是不沾邊的,不過武學世家嘛……”,林守二慢悠悠地晃著,好像從亙古以前娓娓道來,“洛城裏就有一家,天下第二的聞人氏……”

“天下第二?那第一呢,第一是誰?”,英雄豪傑何其多,向來是成王敗寇,第二大都是要被忘卻的,林言當然是要聽第一了!

“小言這是急了?”,林守二故意賣賣關子,“如今這第二倒也算是第一了,聞人龍現今是盟主,九幽也早已是天下第一劍,隻是從三百年前起,兵器譜上的第一就隨那位高人而去了……”,話語間竟是滿滿的遺憾,似乎若是那位高人仍在世間,他恨不能與他比拚搏鬥一番

“兵器譜排名第一的流光扇,使這把扇子的是三百年前的飛魚公子,可惜它主人死後它當了陪葬品”

“飛魚?這名起得倒古怪……”,林言暗自嘀咕著

他第一回知道自己這個不靠譜的二叔竟曉得如此多的江湖趣事,不禁認真聽了起來,隻聽得林守二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歎的是那飛魚公子亦或是流光扇,“它排在第一全因當年九幽存自南方而起,一路勢如破竹,一直到攻入飛魚公子所在的萬洲,九幽存連殺萬洲門掌門與大師兄、二師兄,後同萬洲門三師兄飛魚約戰於今魚山上,當時那還是一座無名的小山丘,也沒人知道他們打得如何,第二日這兩人下山,飛魚自此隱退,終生不再入江湖,九幽存回來後則是立下了永不稱帝的毒誓……”

“唉唉唉……我有疑問……”,林言聽到這,算是明白了,這兩人約鬥的結果根本沒人知道嘛,“你如何知曉那什麽……飛魚公子就真贏了?”

“江湖中人誰不這麽說?”,林守二理所當然,“那九幽存何等驕傲的一個人,若不是飛魚公子勝了他,他如何能屈服?”

林言卻是從小就佩服著九幽存的,自然覺得是他贏了,心裏對那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飛魚公子全無好感,“世上可不隻有武力勝人這一條道,不是有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嗎,誰知道他耍了什麽陰邪手段?”

林守二輕輕敲了林言一記腦瓜崩兒,“九幽存可不是這樣的人,他一生娶了不少的妾室,卻從沒聽說他為哪個紅顏衝冠一怒過,相反,他曾有幾次為攻城掠地娶了守城將領的女兒以策反對方,在攻打萬洲時,他還驅逐婦孺在前掠陣擋軍……”

“英雄好漢,就是不能耽於兒女情長!”,林言還是佩服他

飛魚對九幽存,終歸是不同於他人的……

“什麽兒女情長?”,林語忽地插了句嘴,把林言嚇得一蹦三尺高

林言也靠回來,“二叔,繼續呀……”

“你們還想聽什麽?”,林守二難得在小輩麵前挺一回腰杆

“剛聽完天下第一的流光扇,那就再聽聽天下第二的九幽劍唄!”,林言提議

林守二擺足了派頭,假咳了幾聲,見兩人都眨著眼等他開口,這心裏的氣就先足了,卻不想剛說了一個“九”字,屋裏林仙的聲音傳出來了,“林言林語還有二弟,快進來了,又不是臘肉,呆在門口風幹哪?林言去你成爺爺那要兩壺燒酒,林語過來幫我!”

林語一臉的不情願,她連一個字都沒聽全哩……

屋裏

林巧兒穿著新衣,是她爹爹到洛城裏的大綢緞莊裁的料子,林芊縫的衣裳,她對著銅鏡自顧自轉了兩圈,轉而對林書說,“林書,我今天打扮得可好了,我們去鎮上逛兩圈,怎樣?”

“嗯,等我帶上錢……”,林書等她打扮著已經等了老半天了

“我要糖柿子,糖人,糖葫蘆……”,林巧兒一一數著自己想吃的玩意,“還有雪梨也要買兩個……”

林書無可奈何,大都是對牙口不好的東西,“你的牙還在換呢……當心爛光了……”

“你同林二叔認了幾年的藥材……就連我吃個梨子都要管了?”

“可你總得顧著點……”,林書也不敢說太重的話

“這回……就聽你的吧,看在木煙大人的份上……”

村頭樹下有一個石案,案上刻著棋盤,縱橫交錯,黑白分明,是圍棋

下棋的是林成和林守二,觀棋的是林向

執黑子先落棋於天樞,林成道,“最近不甚太平,你家那小子和老向家的閨女來我這求簽,還順了老頭一條帶子……”

“什麽不太平?外人的事又進不來我們這裏,要是進來,看我怎麽著他!還有,什麽我家的小子,我家隻有閨女……”,林守二一直盼著讓林書做自個的女婿,表親成婚在他們村裏算是常事,畢竟家家戶戶祖上都沾著點親,帶著點故,這村莊與外界常年閉塞,雖不像古人所雲那般“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卻也有個十之八九了

林向插嘴緩緩對林守二道,“走這步,封他棋路,不然你這一片就全失掉了……”

林守二也沒細看,繼續說著他的話,“我看書兒和巧兒那孩子沒夫妻相……誒,你怎麽?”

“嘿!你這是‘大意失荊州’呀,都說下棋最忌諱觀棋的人指指點點,你卻隻顧著找女婿,竟真聽了老向的話,你忘啦!你搶的可是他的女婿!”,林成眼看著已贏了大半,哈哈大笑著道,林守二這一步錯,步步錯,隻怕是無力回天了

林守二把棋盤打亂,不顧林成“誒誒誒,你個老不要臉的竟賴皮”地勸阻,把棋子放回,“不算不算,再來一盤!”

“老向頭,還不都是你!我不過念叨幾句,又不能把林書念走了,他若真走,要怪就隻怪你女兒牽不住他,我家語兒聰明伶俐,比你女兒不知好了多少倍,我願意著把女兒嫁他那是他的福氣到了,你那小破書塾他還不願去呢!不如接了我的衣缽,做個藥師”,林守二雖沒讀過什麽經史子集,卻翻過不少醫書典籍,也算半個讀書人,一頓話雖沒什麽墨水,卻也有理有據

林向也道,“古有言,醫,望聞問切,望為首,你這不是存心為難又是什麽?”

林守二跟著就說,“你那小破書塾裏頑皮小鬼多多,林書去教他們,你不是存心想讓他被欺負又是什麽?”

剛才還說著風涼話的林成又過來和稀泥,“好了好了,林書那小子有的是福氣,真是好福氣呀!”

三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卻像孩子一樣吵吵嚷嚷,樹頭站了一對鳥兒,時不時往下看看,又相互“啾啾”兩聲,像是在討論著下麵的三個人在吵吵什麽,討論不出,把小腦袋四處轉轉,不知被什麽嚇到,突然就展翅飛離了

匆匆如此已是慈慕三二年

洛城

林言堵在城門口,把菜擔子一撂,席地而坐,賣力叫著,“菜嘞!菜嘞!新鮮的菜嘞!”

城門口卻不是菜場市集,買菜的人可不大會往這走,路過有人覺著這孩子定是家道中落,被逼得要賣菜為生,卻全然不識賣菜的門路,上前好心勸說,都被他一一駁回

他們不知他已在這賣了四年的菜,住得近的熟客都會往這走

“老婆嘞!老婆嘞!又脆又香的老婆嘞!”,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也蹲在林言身邊有樣學樣地叫喚著,他這一叫,路過的人不免向他多看了兩眼

這男子一身書生裝扮,懷裏揣著一個布包,手裏捧著一碗豆腐腦兒,有滋有味地吃著,卻是邊吃邊扔

一個壯漢走到他麵前,伸腳踢了踢他的小腿,“誒,這位兄弟,你這老婆多少錢一個?”

“嗯……老兄這老婆,不多不少,七個銅板一個!欸……這豆腐都曬得幹了”,男子筷子又夾出一塊豆腐腦,隨意地甩在一邊,那香滑軟嫩的豆腐腦兒被這一拋一甩,竟得穩穩落地,沒落得個粉身碎骨

男子趴在地上,把七個銅板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確認是七個無誤,這才從那大布包裏拉扯出一張臭哄哄的餅子來,撲幹淨上麵一層厚厚的灰塵,遞給那壯漢,“呐,你的老婆……”

壯漢拿著那餅子,“這就是你的‘老婆’?”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男子又甩出一塊豆腐腦,“兄弟不知,在我老家,這叫老婆餅……”

“你耍我!”,壯漢扔開那張破餅子,向男子撲打而來,竟是要動手了

“當心!”,隨著男子這一聲喊出,壯漢左腳一腳踩中一塊豆腐腦,但右腳反應更快,趁著沒滑出多遠,站定於地,隨即一旋,眼看就能收住勢頭以免當眾出個大醜,雖說如此,男子先前扔的那些個豆腐腦卻都像算好了似的,壯漢退了一步又一步,步步都踩在上頭,就如貓捉耗子一樣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到最後,壯漢兩腳都退到剛才他扔掉的那張燒餅上,這才堪堪停下,卻已是滿頭大汗淋漓

驚恐地看看仍蹲在城牆下自顧自吃著豆腐腦的男子,連他的七個銅板也不要了,匆忙逃走

周圍的看客見了這一遭,頓時都離那男子遠遠的

林言也正要避讓,剛站起身卻見腳前掉了一塊豆腐腦,心裏立時冷汗直冒

那男子出聲叫住他,“小兄弟可慢些走,當心摔上一跤,磕磕碰碰是小,摔壞了腦袋,死於非命可不劃算了……”

這就是武林高手?想通了這一茬,林言欣喜之情已大大壓過了恐懼之心,想起話本上的人物,便叫道,“要殺便殺,眨下眼睛爺就不算好漢!”

“你這孩子倒有趣得緊,城門口賣菜不說,單是這話就……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

林言見自己躲不掉,索性就地坐回原位,“我,姓林,單名一個言字!”

“那既然林小兄弟報上了自己的大名,看來在下也得報上區區賤名了,在下蘇氏,上念下紅,年三十有七”,男子把碗一倒,那豆腐已用盡吃盡了,“不得時時有豆腐腦,實乃平生一大憾事!”

蘇念紅?一個大男人卻用“紅”這等女兒家的名諱,林言險些笑出聲來,想想此人的厲害,還是強忍住了

“小兄弟還沒說自己為何在城門賣菜呢?”,蘇念紅追問著,他便是為了解這一趣事才在此處逗留

林言不敢撒謊,但也是莫名地想找人傾訴,“等人!”

他不知自從上回聞人息出跑,聞人龍就使銀子吩咐看城門的眾官兵,再不許小公子出城了,聞人息也換了匹新馬,取名小電

“等人哪……小小年紀,卻曉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蘇念紅像是調侃,“我當年便是不知,生生的……”

“我?我也是等人哪!等我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