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問責

伊稚斜領五十騎兵安然走出藍氏城,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女兒安好,憂的則是軍臣瞞著自己繼承了單於之位。他內心深處,對軍臣有著濃濃恨意,絕不甘心居於其下。

城外依舊是黃沙萬裏、西風怒號。伊稚斜忽然勒住馬,向東而望。但見遙遠的蒼穹下,那裏有一座山脈,便是陰山,單於庭就坐落在陰山之北、大草原的深處。懷想當年,自己狼狽地從單於庭趕往西域,在此蹉跎十多年,失去了單純,失去了親情,失去了摯愛,隻剩下一腔的怒火。他發誓要把自己的怒火燃燒到單於庭,讓那些不尊自己的人都化為灰燼。

眾人一見大王駐步,紛紛不再前行。一位千騎長出列趕到伊稚斜身後,問道:“大王,有何不妥?”這人乃是伊稚斜貼身護衛,不僅身手了得,更是對伊稚斜忠心耿耿。

伊稚斜回眸之際,雙眼露出一抹凶光,問道:“我問你,如今大單於可安好?”

千騎長神色大變,支支吾吾說道:“這個……這……”一時慌然失措。片刻之後,千騎長神色一定,說道:“卑職有罪!”抽出腰刀向自己脖頸抹去。

伊稚斜刀出如光影,瞬間將千騎長的刀彈脫了手。說道:“你的血還是灑在戰場上吧!”千騎長連忙下馬跪拜,說道:“謝大王不殺,稟大王,老上單於已……”

“慢!”伊稚斜打斷道,“此事我要聽那些人親自跟我說!”話未說完,已然催馬前行。

伊稚斜氣勢洶洶回到王帳,向手下侍從吩咐道:“傳我命令,召眾將於王帳內議事!”

沒過多久,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左右屍逐骨都侯、左右大且渠等,先後戰戰兢兢走進王帳之中。這其中左右骨都侯乃是群臣之首,而屍逐骨都侯為副手,負責輔佐大王施政;而其餘六人為武將,專責是行軍打仗。

相處一年有餘,這些人早已熟悉了伊稚斜的秉性,深知這位大王脾氣暴躁、嗜殺成性,加膝墜淵,生殺予奪全憑一時之喜好。因此他們平日都頗為留意伊稚斜的情緒,且各有通風報信的眼線。

今日,自伊稚斜歸來,這些人馬上得知大王麵色不善的消息,心感不妙。此時又聞召喚,不禁惴惴難安。無可奈何隻得小心翼翼趕至王帳之內。

入得帳中,眾臣見伊稚斜站在王座之前,負手而立,便躬身靜候。哪知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伊稚斜仍是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左骨都侯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試探著問道:“大王出使藍氏城可順利否?” 右骨都侯跟著說道:“難道那些月氏不識抬舉?”

左大將烏夷泠道:“卑職這就點兵去,非屠了藍氏城不可!”

伊稚斜一轉頭,雙眸中幽光若隱若現,目光似電一般,直把眾人嚇得一激靈。眾人弓腰低頭,再不敢直視。隻聽伊稚斜道:“大軍三日之內退出月氏國境。”

“撤軍?”呼衍摩詫異道。伊稚斜哼了一聲,並未說話。

烏夷泠心想:“難道說大王在藍氏城吃了大虧,這才有了撤軍的念頭?可他……他從來都是睚眥必報,怎麽可能吃了虧就走?” 眾人麵麵相覷,均感詫異,卻無人膽敢問起原因。忽然間,王帳中肅然無聲,氣氛十分壓抑。

稍時,伊稚斜開口問道:“我們出征多久了?”左骨都侯答道:“稟大王,我們出征西域,已有一年零六個月。”

伊稚斜道:“哦!那也不短了。”轉身續道:“也不知大單於他老人家身體如何了?”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變色。這些人無一是愚鈍之人,登時已經明白了伊稚斜的意圖。

他們皆出身匈奴貴族,即是呼衍氏、蘭氏、須卜氏、丘林氏匈奴四大氏族。這些氏族勢力盤根錯節,族中人在單於庭擔任各個要職,因此單於庭稍有風吹草動,自然也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左大將等早已得知老上單於駕崩的消息,更知曉軍臣已經繼任單於大位。可是誰也不敢在伊稚斜麵前說起。一來,軍臣既然故意瞞住消息,其中自有深意,試想誰敢公然與單於作對?二來,伊稚斜野心昭然,群臣都知他覬覦單於之位,更無人敢冒險當麵告訴他軍臣繼位的消息。

烏夷泠心中暗暗後悔:“壞了!壞了!終於還是讓他知道了。早知如此,當初我膽子大些,直接告訴他多好,晚了!”

伊稚斜冷笑幾聲,說道:“烏夷泠,你的麵色為何那麽難看?說說,是不是大單於身體有恙?”

左大將烏夷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口中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他這一跪,其餘眾人都跟著跪下。

伊稚斜祥裝不知,故意問道:“左大將這是為何?你們這又是為何?倒是說說單於庭究竟怎麽了?”

眾臣皆埋頭跪伏,無人應答。霎時間,王帳中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空氣如凝滯了一般,令人喘不過氣來。眾人身子發顫,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輕輕墜落在地麵上。此時此刻,這微弱的響聲,反而成了王帳中最響亮的聲音。

伊稚斜怒意漸漸勃發,一股邪念主宰了他的思緒。耳邊又響起“長恨天”的聲音:“這些人背叛了我們,留著毫無益處,不如全都殺了!嘿嘿!”

伊稚斜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刀柄。心中充盈的殺念驅使他拔出刀子。可是理智又告訴他,這些人實不該殺。

他緊閉雙目,極力壓製著內心的糟亂。不久,那隻手終於鬆開了刀柄,重新背在身後。

伊稚斜睜開眼,側視群臣,說道:“左大當戶,你哥哥狐突唯是大單於的近臣,難道你也不知道?

左大當戶連滾帶爬到了前麵,顫顫巍巍,叩首說道:“臣下欺瞞大王,有罪。”這人把心一橫又道:“請大王降下責罰!”

眾臣之中,屬左大都尉呼衍摩對伊雉斜最為敬重,他跟著爬出來,叫喊道:“我也有罪!”

伊雉斜道:“哦?何罪之有?”

呼衍摩道:“稟大王,老上單於一年前就歸天了,如今在單於庭的是您的長兄軍臣單於。”

伊雉斜聞言後裝出一副悲容,歎道:“出了如此大事,你們竟然不告訴我,看來我們不是一條心啊!”眾人齊道:“我等有罪!”

烏夷泠道:“大王,還請節哀!本來是該第一時間告知大王,隻是單於庭將老單於歸天的消息封鎖了起來,我等也不敢僭越。”

右骨都侯道:“也許軍臣單於是考慮到西邊的戰事,生怕此事擾亂軍心,這才故意沒有傳信大王。”

伊稚斜嘿嘿冷笑,森然說道:“你倒是很會替軍臣找借口啊!”這句話直呼單於之名,可說是十分不敬。眾人均想:“大王果然是覬覦單於寶座!”

右骨都侯嚇的渾身巨顫,連連叩首說道:“下臣不敢!下臣不敢!”

伊稚斜沒理會他,而是說道:“眾位說說,我與軍臣相比,如何?” 此言豺狐之心昭然若現,一經出口,眾人萬分駭異。匈奴人哪有敢將自己與單於做比較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隻有伊稚斜能說出來。

烏夷泠心思最為機敏,暗想:“大王這是在逼著我們表態!此時稍有猶豫,怕是就要萬劫不複!”心念及此,他跪伏出列,說道:“大王之勇,天下無雙無對!”言語中表述地十分巧妙,既沒說軍臣的不是,又直接稱讚伊稚斜勇猛過人,無人可比。言外之意,縱使軍臣單於也難相提並論。

呼衍摩道:“下臣直言,大王身上有我大匈奴人的血性。至於軍臣單於,哼!隻知親漢,仰慕漢人的東西,遲早把我們匈奴人的東西丟的一幹二淨!”

餘人心想:“呼衍摩看似魯莽,可這話卻是一語中的。從對漢人的態度上,軍臣軟弱,伊稚斜強硬。可自古以來,匈奴人的草地、牛羊、駿馬全是搶了的,若是不爭不搶,豈不變成了漢人?”餘人紛紛表態,皆稱自己屬左穀蠡王部,與大王始終一心。

伊稚斜哈哈一笑,道:“軍臣自小在單於庭長大,得兩位大單於的教誨。而本王自幼困於月氏地牢,終日與人、與獸性命相搏,隻懂得嗜血殺戮。因此若論韜略謀猷,本王自不如他!”

眾臣不敢搭話,隻默默低著頭。伊稚斜續道:“本王做了大單於,不見得比他強上多少。於大匈奴帝國而言,誰做大單於都沒有什麽不同。可是於眾位而言,卻是大大的不同。”他看著左骨都侯,接言道:“試問左穀蠡王的骨都侯和單於庭的骨都侯,哪個更威風?”眼神又掃過眾人,道:“諸位難道不想封王嗎?”

眾臣心下明白:“大王這是以高官厚祿為諾。”這般軟硬兼施,也由不得他們不從。呼衍摩率先表態,說道:“下臣向長生天起誓,誓死追隨大王。”餘人也不甘落後,紛紛向伊稚斜表明心意。

待畢,呼衍摩問道:“大王,後麵可有何計劃?下臣以為,莫不如直攻單於庭,打他個措手不及。”

眾人心中微驚:“這呼衍摩膽子也太大了,五萬大軍不多不少,可欲取單於庭無益於以卵擊石。”這些人生怕伊稚斜腦子一熱,就同意這莽撞的策略,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隻見伊稚斜緩緩搖頭,說道:“僅僅單於部直屬將士就有十餘萬之多,我這五萬大軍是遠遠不夠的。即便出其不意,僥幸製勝,到頭來也隻是損兵折將,其他部的大王未必服我。到那時,匈奴各部四分五裂,再也難成氣候。”

伊稚斜續道:“本王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匈奴帝國,不是一個單於的名頭。況且軍臣故意隱瞞於我,無非是因他在單於庭還未站穩。如今一年過去了,想來他已坐穩了位子,此時出擊為時已晚。” 眾人紛紛點頭。

烏夷泠道:“大王究竟有何打算?”伊稚斜道:“軍臣有十萬,本王也要有十萬將士。”左骨都侯道:“不知大王要如何擴軍,難道回大王屬地征兵?”

伊稚斜緩緩搖頭,說道:“不可!在本王屬地征兵,自然逃不過軍臣的耳目,如此一來他定會有所戒備。”他凝思片刻,而後道:“傳我命令,西征之事還需加緊。五年之內本王要讓西域皆臣服。另者,將三十六國送來的俘虜分管而製,體弱者為奴,體強者為兵,賞肉食,優良之人可入匈奴氏族。”

眾臣幡然醒悟:“原來大王是想由西域征兵,這法子甚妙,不僅能掩人耳目,而且即便為人所知,旁人也說不出什麽。畢竟征戰過程中自然會折損兵將,補充兵員也就理所當然。”

伊稚斜隨後吩咐下諸多安排,眾臣領命後退出王帳。

不日,軍臣單於的書簡發到了伊稚斜王帳之內。伊稚斜怒氣衝衝看完其中內容,就將之丟進了火堆裏。又命左骨都侯寫了一冊書簡,回予單於庭,其中大意是表明對大單於的忠心與擁護。

幾年之間,伊稚斜的鐵騎如一枚火種,迅速點燃了整個西域。戰火肆虐,三十六國迫於**威隻得臣服。奴隸、糧草、黃金、良馬不斷湧入,匈奴大軍由五萬人迅速擴增至十餘萬之數。

戰爭與殺戮不僅使西域人飽受摧殘、流離失所,同時也在侵襲著伊稚斜的心智。他的癔症越發嚴重,曾經多次,幾乎讓他完全喪失理智。

直到某一天,他在營內大發雷霆,心中邪火上衝,正要虐殺奴隸與將士。忽然聽見了一聲嬰兒啼哭。“哇、哇、哇”這哭聲由一間營帳中傳來。

伊稚斜如夢初醒,頭腦頓感一陣清明。他尋著聲音找去,竟在營帳中找到了一個嬰兒。隻見那嬰兒瘦小羸弱,發色微黃,膚色慘白,沒有那種嬰孩本該有的粉嫩,也並不如何可愛,唯有一雙眼睛十分明亮。

這嬰兒餓了半日,實在沒有可吃的東西,昏睡之時被伊稚斜的怒吼聲驚醒,這才啼哭起來。

伊稚斜抱起嬰孩,一隻手輕輕摩梭著他的後背。說來也巧,恰在此時,那嬰兒也不再啼哭,而用那雙大眼睛望著伊稚斜。

四目相接之際,伊稚斜所見,在那嬰孩的瞳孔中是自己的麵孔。這一瞬間,他沉默了,心中的躁動、不安、嗜血平息下來。深埋於內心中的良知,也漸漸喚醒。曾幾何時,他不是如今的戰爭狂魔,而是一個單純的匈奴少年,也渴望平靜安逸的生活,也渴望一統天下,給世人一個太平。

伊稚斜呆立許久,轉身問道:“這是誰的孩子?”帳中將士無人回答。伊稚斜又問一聲,一位百騎長稟告道:“回大王,這孩子的父親昨日攻城時戰死了。”

“哦?竟是如此,那這孩兒的母親呢?”伊稚斜續問道。百騎長答道:“大王,這孩子好像是月氏奴隸所生,其母早死了。”

聞聽此言,伊稚斜聞聽月氏二字,心中一動,便想起了那寧公主。稍時,又黯然歎息:“原來是一個生在戰火中的孩子,若非遇見我,怕也活不到明日了。” 他微微點頭,抱著孩童走出營帳。

出得大營,他走到一處平坦空曠的地方,抱著嬰兒忽然跪倒在地。身後群臣嚇了一跳,也隻得跟著跪了下去。

伊稚斜向天喊道:“長生天!這是您賜給本王的孩兒嗎?”聲音在空中飄**,漸漸消散。朗朗晴空之下,不會有人應答,而答案也自在他心底。伊稚斜想起自己的親生愛女遠在大月氏王都,今生今世或許都不會與自己相認,而眼前這個嬰兒大概就是上天給他的補償。

從這以後,伊稚斜把這孩兒收在帳下撫養,封為王子。又因初次相見,這嬰孩哇哇哇的啼哭聲,便取名叫做烏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