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千毒道人

次日清晨,金四領著二人走下翠屏山,繞山坳小徑,轉而上了崆峒群山中另一座山,其名羊不爛山,此山名望大不如翠屏山,因此顯得十分幽靜。

金四輕車熟路一邊領道,一邊給兩人講:“千毒皇彭祖之原來是一個道士,其道號千毒,‘皇’字隻是江湖草莽給的一稱號。須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唯當今官家九五之尊能配的上‘皇’字,誰若敢私自稱皇,那就是大逆不道。彭祖之雖狂傲,可也不敢自稱千毒皇。隻因武林中人叫慣了,才傳下來這樣一個諢號,實則應叫千毒道人。

此人年輕時,拜過幾任道士師父。隻是他卻從不以尊師重道為尚,反而認為那幾個師父本事太一般,根本教不了自己。待到他中年之時,便來到天下道家第一山崆峒山定居,更是放豪言,拜仙人廣成子為師。後來他武功越練越高,毒術、醫術更是天下無雙無對,名頭也是越來越望。”

說話之間,三人沿著曲折山路已經走到了半山腰上,前方出現一處破舊的道觀。隻見門前雜草有半人來高,青磚上長滿了青苔,顯然是荒廢已久。頭頂有一塊牌匾,半掛半懸,上有幾個大字“五雷觀”。

玄空知曉,道門五雷所指乃是金、木、水、火、土五雷,與風雷的雷並不相同。

三人輕步走入其中,見內裏十分狹小,隻有一間殿宇,當中供奉大仙廣成子。案台前有一個蒲團,上麵為老鼠磕了好多洞。兩側各有一列書架,其上滿是書籍,有些是道家經典,如《老子》、《列子》、《莊子》、《陰符經》、《文始經》等,其中講述道家哲理、符術、煉丹、仙學等。另有一些乃是醫經、毒經。這些典籍上塵土寸積,似乎有許多個歲月無人動過。

玄空道:“此處看起來不像有人來過。”金四道:“隻看表麵當然看不出來。這書架上不少毒經、醫經都是世間孤本,珍貴無比,千毒皇隻要在世一天,他就舍不下這些書。定會偷偷摸摸回來查看。”

隨即金四從懷中摸索出一張畫卷,展開一看,上麵赫然畫的就是這兩麵書架。他將畫和實物兩相比對,把每本書籍的次序都檢查了一遍。那金四嘿嘿一笑,自言自語道:“《龍涎錄》果然被人拿走了!”這書名中,龍所指不是真龍,而是小龍,即是蛇,龍涎錄是一本記載天下間諸類蛇毒的經書。類似的也有《百蜍說》、《蜈蠍談》等等,一本是講述蟾蜍毒質,另一本是總論蜈蚣、蠍子的毒性。

金四又掏出一把尺子,竟將每本書籍在書架上的位置都丈量了一遍。從其中取出幾本,仔細檢查上麵塵土。

玄空將他這諸般動作看在眼裏,心想:“此人看上去憨厚,又膽小如鼠,卻是工於心計,心思細膩的緊。看來他早將此地各處細節都記下,稍有一點變化,他都了然於胸。那千毒皇做事也夠隱秘,竟然沒有一次性將書取走,而是故意營造出無人來過此地的假象。然而智者千慮也必有一失,如此謹慎,仍是逃不出金四的眼睛。”

金四仍在四處搜尋蛛絲馬跡,忽聽玄空讚道:“金先生好厲害的手段,想必你早就察覺到了千毒皇的蹤跡,隻不過並未告訴魑魃二鬼,是不是?”玄空此言有意敲打金四,其隱含之意是說:“你既然連魑魃二鬼都敢相欺,那是不是也能騙我?”以此警告金四,莫要在自己麵前耍手段。

金四嘿嘿一笑,坦然說道:“魑魃二鬼,一個是曠世梟雄,一個是驚世鬼才,豈是易與之輩?想在他們身下苟且偷生,須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若與我易地而處,或許比我還要謹慎小心。”他翻起那本《龍涎錄》,又言道:“我早就不甘心在魑魃二鬼的手下當一輩子奴隸,千毒皇是我獲身自由的唯一機會,所以才故意隱瞞此人的消息。隻可惜我武功低微,否在早該一試,離開那兩個惡鬼!”

玄空點點頭,心想這些年自己接觸的妖魔走狗著實不少,這些人中有一大部分都是為情勢所迫,其本意也不願為那魑、魅、魍、魎、魃所利用。就如當年的魙鬼陳延平、紫芸、徐先生等人。將來有朝一日,誅滅了首惡魑魃二鬼。那兩妖魔手下的人如何處理,也是一件難事。若將這些人盡數誅殺,顯然有失仁德,大為不妥。要是不管不顧,將這些人都放了,那也不行。

玄空正自琢磨,斜眼一瞥,見那金四一幅胸有成竹的神情,已經將尺子、畫紙收起,顯是有了主意。於是問道:“金先生可有什麽找到千毒皇的辦法?”

金四道:“我能否活命,隻能看老天爺的意思了。辦法隻有一個,便是守株待兔。隻要這一個月內,千毒皇能回來取書,那我這條命就算有救了。”

玄空沉吟道:“既如此,那也別無他法,隻能守在此處。”薄揚也欣然答允。

那金四臉上現出愁色,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百爪撓心。他沉思一陣,一抱拳說道:“我命一半在老天爺,一半係與你手上。倘若我命該絕,臨終之前,必會將我胸中所知都告訴你,但你須得答應我,一掌打死我,不要猶豫!”玄空點頭默許。

三人躲在道觀那尊廣成子的神像之後,輪番盯梢。

四五天過去,五雷觀始終一片寂然無聲,無一人到來。玄空心想:“此處地處偏僻,便是一年半載無人經過,也並不奇怪。”

金四則心慌不已,仍不住胡思亂想:“還有一月時間藥力就要發作,如果千毒皇真不出現怎麽辦?即是找到了千毒皇,他不肯救我怎麽辦?若剩下的時間不足以熬製解藥,又怎麽辦?”越如此想,他心中越是難安,要麽心不在焉,要麽撓腮撧耳,連身子都不自覺地哆嗦起來。薄揚見他這般神色,也偶爾出言相勸。然而,這乃是人對死亡最為真實的恐懼,旁人根本勸不得,除非能讓他重新燃起希望。

又過七八日,柳暗花明、峰回路轉。這天夜近三更,月光如華,輕輕播撒在寂靜的道觀中。遠處,有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打破了夜裏的寧靜。

玄空心中一喜,凝神細細聽來,那人腳步輕浮,倒好像是不會武功。他不禁心下起疑:“這不速之客,究竟是偶然路過的人?還是故意來此有所圖謀?按理說千毒皇數十年前武功已經頗高,可以斷定這人絕對不是千毒皇本人。”

約莫那人還有百步之遠,玄空繞到殿後,縱身跳到了屋頂上。隨後薄揚也跟了上來,她輕輕問道:“那人是千毒皇嗎?”玄空微微搖頭。

隻見漆黑的密林當中,竄出來一個漢子。月光下,能看清此人穿了一身莊稼漢的衣服,倒像是個普通農戶。玄空初時還道他誤入此地,可接下來,見此人鬼鬼祟祟、東張西望,一路朝道觀走來,心念一轉:“不對!此人該是有所圖謀。”

玄空搓了搓薄揚細嫩的手,輕聲道:“你去下麵看著點那胖子,別讓他驚到此人。”薄揚會意,轉身回入殿中。片刻之後,她拉著金四躍上屋頂。

本來金四武功尚在之時,躍上這區區丈高的屋頂也不在話下。可此時他早被玄空廢去了一身內力,加之身形肥胖,想要爬上來就變得極為困難,隻得依靠薄揚相助。

這時,金四看見那人徑直走來,心中尤為激動,幾乎就要跳下去將其攔住。玄空趕忙點中他的穴道,傳音道:“別打草驚蛇,此人若是死了,怕是再無線索。”金四也明白其中利害,自己性命攸關,隻得強自鎮定下來。

那人躡手躡腳,摸索進了道觀。玄空揭開一片瓦,隻見那人一入殿內,就走到兩麵書架旁,顯是有備而來。他盯著左側書架第三排,掰著手指數數,待數到第三十五本時,小心翼翼將之抽出,塞入懷中。又由身上取出另一本書,放回剛才的位置。

那人做完此事,匆忙走出道觀,沿山路返回到山下的村莊中。卻不知在身後麵,玄空三人緊緊隨行。

玄空、薄揚納罕不已:“此人明明隻是個普通農戶,為何做這樣的事?是千毒皇指使他所為,還是另有其人?”

金四原想此人必是受了千毒皇指使,不料這人取了書籍並不急著去見人,而是回到家中悶頭睡起了大覺。眼見事情剛有眉目,可又變的撲朔迷離,他這心不禁惴惴難安,真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三人夜不敢眠,一直守在這農戶家外。待到第二日天亮,那人早早起來,把自家的小木車推到院中,又找來一口麻袋。他將堆在地上甜瓜放進麻袋中,又將昨日取來的醫書一並塞入。隨後,推著木車走出門外。

玄空三人說不出的驚奇,實在想不到此人究竟要做什麽,隻得一路跟隨在後。

距崆峒山五十餘裏路,有一處市集。市集兩旁店肆林立,商鋪的旗幟迎風而舞。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粗粗一望,人頭攢動,有騎馬而行的,有悠閑漫步的,有匆匆趕車的,有費力挑擔的。瓜果梨桃、柴米油鹽、各式小吃一一俱全。此處雖比不得東京汴梁的繁華,卻是熱鬧尤甚。

行了半日,那人推車來到市集,將麻袋取下,堆在地上,由裏麵取出幾個甜瓜,竟是擺起了一個小攤。玄空三人坐在街對麵耐心觀看,倒要瞧瞧此人打了什麽主意。

一會兒時間,便有好幾人上前盤問,有人問甜瓜價錢,有人則問能否先嚐嚐味道。而那人總是回道:“我這甜瓜,不論斤賣,要買就得買下這一袋子。”如此一來,雖有人問津,卻沒做成一單生意。玄空心想:“難道此人早就察覺有人跟蹤,故意消遣我們?可此人明明不會武功,又怎麽能發現的了。”百思不解,隻得不動聲色繼續觀看。

待到中午時分,又有第二個農戶推車前來。徑直走到甜瓜攤前,問道:“你這瓜甜嗎?”先前那人道:“那是自然!我這瓜,不論斤賣,要買就得買下這一袋子。” 第二個農戶道:“一袋子不夠,還要多些!”先前那人道:“你先取走,日後還有!”

幾句話說完,第二個農戶就將那一整袋甜瓜扛在了自己車上,沒給錢便推車而去。玄空三人不禁瞠目以對,均沒想到那本書就以如此方式交給了另一人。三人隻得轉而尾隨第二個農戶。

又見這第二人推著車離開市集,仍沿去崆峒山的方向前行。經過一個下午,此間已到傍晚,霞光如火,映射的崆峒山景綺麗而夢幻,讓人心曠神怡。

玄空三人無心觀景,此刻隻想弄清那本書最終會被帶到何處?總不能終而複始,又放回五雷觀內。

轉眼間,已到崆峒山腳下,再向前走就是第一個農戶所在的村莊。終於,這人改變了方向,拐向望駕山。此山坐落於崆峒山南麵,與馬鬃峰隔穀相望,山下也有一所小村莊。這人歡歡喜喜回到了自己家中,將得來的一袋甜瓜原封不動放在院內,而嫻熟地由麻袋中掏出那本醫書,放在自己身上。他心滿意足吃了幾個甜瓜,隨即吃飯做活,儼然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

玄空三人蹲守在外麵,心想:“此人也隻是尋常莊稼漢,留著醫書無用,大概不會據為己有,此事絕不可能如此虎頭蛇尾,必然還有後續。”

又等到夜幕降臨,隻聽屋內突然傳出一陣異響。玄空心頭一凜:“終於要行動了!”隨後就看這人換了一身衣服,懷揣醫經悄悄走上望駕山。

望駕山與崆峒山同屬六盤山一脈,一般的雲霧繚繞,行在山間如臨仙境。隻不過眼下天色已晚,那霧氣籠罩之下,又顯露出一絲詭秘。

山腰上路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怪石,大概有百十斤重,農戶走到此處,便停下了腳步,環顧一圈,見四下無人,終於放心下來。他推動那塊石頭,剛還與地麵形成一個縫,又將懷中醫經壓在了下麵。隨即轉身原路返回。

薄揚心有所疑,問道:“那千毒皇會不會就藏在此山中?”玄空點頭道:“極有可能!旁人隻道千毒皇會遠離崆峒山,而他或許反其道而行,正躲在與崆峒一穀之鄰的望駕山上。”

他二人僅僅兩句對話,便讓金四欣喜若狂起來,肥胖的身子又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金四道:“把那農戶擒下問問吧。”

玄空心想,是該問個清楚。身子一晃,已經來到農戶身後,伸手扣住了其肩膀。

農戶嚇得渾身一顫,險些跌在地上。轉身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魁偉大漢。月光下,隻見大漢眉如劍鋒、目如虎睛,威風凜凜,好像是山上的土匪大王。這一驚非小,農戶張口就要喊出來。

玄空心想:“你這一喊,若是驚動了山上的人,可就不好了。”忙將其口捂住。農戶一陣掙紮,卻是毫無作用,在玄空手上如同老鷹捉小雞一般。

玄空安撫道:“你莫要驚慌,我不傷你性命!”這話重複四五遍,農戶才聽在耳中,他緩了緩心神,終於鎮定下來。玄空也才將捂住他嘴的手放下。

農戶小聲求道:“大王!大王饒命啊!我隻是一種田的。”玄空不提那醫書之事,而是問道:“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來這作甚?”

農戶嚇得不輕,一張口便將所有事都交代出來,好在他腦子還算機靈,說起話來頗有條理,隻聽他說道:“大王!小人姓蔣名鵬,隻是望駕山下的農戶。我來這裏不為別的,隻因山中有一位大仙人給我算了一卦。隻要我按照他算的時辰,趕到集市上,找一個賣甜瓜的,與其對話一番,就能得到一袋子不要錢的瓜。那大仙說:‘賣甜瓜的會說自己的瓜不論斤賣,要買須得買下一整袋子。你就答一袋子不夠,還要多些。賣甜瓜的答日後還有,你就可以取走這袋瓜了。’小人按他吩咐行事,果然每次都能得一袋子瓜。”

隨後農戶指著剛才那石頭,言道:“那大仙又說;‘瓜袋中還有一本書,隻要你半夜出來將書壓在那塊石頭下,保證個把月後還有這等好事。’小人也聽從了,果然這些年間得了不少好處。”

玄空暗暗吃驚:“古人蒙昧,這些村民對算卦占卜深信不疑。也正因此,那幕後之人輕易利用了兩個村民,將五雷觀中典籍悄悄轉移,說來當真巧妙。想指使的人一定是對賣瓜的另有一套說詞,又許諾給賣瓜的其他好處。旁人不太可能處心積慮算計那幾本醫經。如此看來,這人應該就是千毒皇無疑。”

玄空思慮之際,那農戶仍在苦苦哀求,不住說道:“大王,小人什麽的交代了,快放了我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您就看這份上,放我一馬吧!”

玄空無意為難這農戶,鬆開手,又叮囑道:“切莫與旁人提起!”

農戶也沒搞懂對方吩咐哪件事不讓說起,隻是狠狠地點頭,隨後慌不擇路逃回了山下。

玄空轉身回來,將方才的事一一說給薄揚、金四。三人均認定此事就是千毒皇所為。說不定待到有人來取書,便能見到千毒皇本尊。金四大為欣喜,一想到自己這條命又有救了,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衝著玄空二人連連作揖。

玄空擺了擺手,叫他不要聲張,免得節外生枝,別無意間弄出響聲,驚到山中之人。三人便伏在草地中,靜靜等待。然而這一夜過去,什麽動靜也沒有,更別說有人來取書。

隻見日出時分,霞光萬丈,林霏漸開。久久籠罩在山上的霧氣,終於在此刻淡化了許多,山間也得一絲清朗。

忽然間,身旁傳來一聲呻/吟。玄空側頭一瞧,那金四麵目慘白,額頭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身上更是顫抖不止,顯然極為痛苦。玄空、薄揚大驚不已。

一晃之間,金四的狀況又加重許多,隻見他雙眼不住上翻,露出灰黃色的眼白,而手腳抽搐,口中噴出帶有碎肉的鮮血。

薄揚連連問道:“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可那五子鎖心之毒,豈非等閑,一經毒發五髒俱裂,那痛感非常人可忍,金四早就疼的口不能言。

玄空心說:“壞了,想不到功虧一簣,沒見著千毒皇,卻等來金四毒發。”他又驚又疑,這金四在他看來是十分重要,這麽多年,唯有此人能向自己揭露魑魃二鬼的陰謀。此時看模樣金四的命是保不住了,可按日子應該還剩近一個月時間,怎麽會提前如此多日?

不知所措之際,隻得按住金四的身子,手掌抵住後心,將一股雄厚真氣送入對方體內。

五子鎖心,是任何內功心法都無法化解的。倘若金四是初服毒藥,憑玄空一身精深武功或能保下他命。然而金四連服這種藥丸已有十餘年之久,毒素早深積於五髒六腑。縱使達摩在世,道祖複生,也隻能看著他死去,別無辦法。

玄空雄渾無比的真氣灌入金四體內,猶如泥牛入海,不知去向。又過一陣,金四終於硬撐了說出一句話來:“快…快殺了…我!”

玄空心想:“他早就痛的心智不存,更不可能再將胸中秘密吐露。罷了!罷了!總算相識一場,救不得你,也該送你一場好死!”心念至此,手起掌落,正印在金四胸口。霸道無比的內勁震碎了金四心脈。

這一刻,金四痛苦的神情終於舒緩,緊蹙的眉頭也舒展而開,臉上再無表情。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將手探入懷中,口中輕聲道:“魃鬼…是…zhu…”話沒說完便已死去。

玄空把拳頭重重砸在地麵上,直震的土地龜裂,心中大為不甘。薄揚輕輕搖動他的臂膀,勸道:“大不了再查其他線索”。半晌之後,玄空長歎一聲。

兩人呆呆地看著金四的屍身,便想起他死時說的半句話。薄揚問道:“你說那半句話什麽意思?魃鬼是豬什麽?”

玄空靈光一閃,說道:“莫非魃鬼本名姓朱?江湖上有沒有哪個姓朱的高手?”薄揚道:“江湖中,姓朱的比比皆是,可沒一人武功高到那等地步。若說魃鬼平時故意掩飾,那僅憑一個姓氏,也極難將他找到。”

話音一落,隻聽林中有一道蒼老的聲音說道:“魃鬼無名無姓,並不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此言一出,玄空二人齊齊回頭看來,見那密林深處有一蒼髯老道坐一輛木輪車,緩緩駛來。

他二人十分詫異,均想:“如今的江湖可謂談‘鬼’色變,幾乎少有人敢直呼魃鬼之名,所以來者定不一般。”

玄空問道:“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老道哈哈一笑,說道:“你們在此不就是等我嗎?”玄空與薄揚二人一齊驚道:“你就是千毒皇!”

老道忽然慘然一笑,道:“千毒皇!好霸道的外號!《尚書序》疏稱:‘皇者,以皇是美太之名。’非居功至偉者不能冠以皇字。我一山野道士,被仇家砍斷了雙腿,躲在荒山之中,苟延殘喘三十餘年,如何能擔此稱呼?不過是千毒道人罷了。”如今的千毒皇早不複當年的傲然睥睨,反而有幾分孤影自憐。他說話之時,蒼老的麵容不禁現出淒楚憔悴之色。

玄空、薄揚一聽,此人自認是千毒皇,不敢怠慢,均以晚輩之禮下拜,又自報家名。千毒皇點了點頭,歎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玄空又想:“此人必然見過魑魃二鬼,不妨向他打聽打聽!”便道:“前輩曾言魃鬼不是江湖中成名的高手,想必定然親眼見過此人。”

千毒皇冷笑道:“魃鬼!嘿嘿!我若沒見他,這雙腿又如何能斷?”玄空仔細一瞧,才發現,那千毒皇坐在木車之上,下肢早已齊膝而斷,安了兩條十分逼真的木腿。

千毒皇也不買關子,接言道:“魃鬼其人身形異於常人,體壯如牛,比你還有高上一頭!”玄空頗為吃驚,自己身高已近七尺,那魃鬼豈不有近丈之高,如此巨人卻是很少見。玄空跟著問道:“那魑鬼呢?”千毒皇道:“從未謀麵!”薄揚道:“敢問前輩,關於魑魃二鬼還有多少了解。”千毒皇道:“所知甚少,老夫當年為魃鬼所擒,隻不過是階下囚而已,試問有誰能將自己的秘密透漏給俘虜?”

玄空不由得有些惋惜,指著金四的屍身,說道:“可惜!這位老兄原來是魑魃二鬼的奴仆,知道的秘密著實不少。若前輩早早前來,他也能保全一命。”

千毒皇又是哈哈一笑,隻聽他言道:“自你三人一入望駕山,我便知道,隻不過方才出來而已。”笑聲中大有嘲弄之意。

玄空心下不悅,斜目以視,那眼神仿佛在說:“見死不救,有何可笑?”

薄揚則想:“此人行為怪誕,難道是常年孤身在深山老林,心智有些失常?”按她所想,倒也不錯。千毒皇前半生誌得意滿,更恃才傲物,沒將任何人看在眼裏。誰知在他最是春風得意之時,突遭大難,險些性命不保。最後雖僥幸逃脫,卻是留下了終生殘疾。他終日躲在望駕山中,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生怕仇家找上門來。且他孤身一人,身旁也無人能交流、傾訴,整日隻得自言自語、自說自話。如此三十年過去,他的性子也變得怪癖許多,雖然還沒有瘋癲,也頗異於常人。

千毒皇仿佛洞察了他二人的心思,稍稍收斂笑意,說道:“一來,我初時也不清楚你們是何來路,因此不敢貿然相見。二來,此人五子鎖心之毒已經病入膏肓,便是我親自施手相醫,也無法在毒發前救他性命,這可非是我見死不救,而是無能為力。”

玄空這才放下心中的意忌,見那千毒皇驅車緩緩駛向那塊石頭旁,費力彎腰拾取那下麵那本書。薄揚見他可憐,忙走上前來,撿起那本書遞給了他。千毒皇接過,輕聲言道:“謝謝姑娘了。”隨後又歎息一聲,轉身駛向那密林深處。

玄空心想:“此人雖性子怪癖,可也是一代奇人,且更是魑魃二鬼的仇敵,若能將他拉攏過來,誅鬼盟大業就能更進一步。”心有此想,他便言道:“前輩慢走!”

千毒皇轉過身來,問道:“小友還有何事?”

玄空道:“前輩一身本領世間少有,如何能甘心在這荒山野嶺了此一生?況且前輩的仇人魑魃二鬼,如今仍逍遙法外,您又怎能忍氣吞聲、坐視不管?不與在下一起出山,同抗妖魔!”

千毒皇先是一呆,半晌之後爆發出一陣蒼涼的笑聲,隨即自言自語道:“千毒皇!千毒皇!這斷腿大仇你報不報了?”稍稍停頓,他的神情變得十分猙獰,狠狠地自答道:“當然要報!這等奇恥大辱,不報有何麵目活於世上?”可片刻之後,那語氣又變得淡然許多,接言道:“三十年苟且偷生,活在畏懼當中,何言報仇?”

他這番自問自答,一人分飾數個角色,隻把玄空、薄揚看得十分驚駭。玄空暗道:“這千毒皇難道是真瘋了?”二人一時間不知所措,隻能靜靜看著。

但見千毒皇自己一人商量好許久,終於向玄空說道:“老夫老了,心思也淡了,管不了世間諸事。那二十四鬼還是交給你們這些後輩對付吧!”玄空二人不敢挽留,遂拱手告別。

千毒皇剛欲轉身,又停下來,說道:“我曾聽過小友的名聲,你敢於孤身反抗魑魃二鬼,令我頗為佩服。總算相識一場,便贈你卦!”

玄空一聽,他竟要為自己算一卦,欣然接受,道:“那有勞前輩!”

隻見千毒皇有懷中掏出三枚古樸的銅板,其上已呈現出銅綠色,看上去不像是本朝的,或許是前朝之物。他連擲六下,每擲一次,便在地上畫上一爻。待六爻繪出,那竟是初爻為陽,三爻為陽,其餘皆為陰的明夷第三十六。

千毒皇盯著此卦怔怔出神,也不知心中作何所想。玄空問道:“前輩!此卦有何不妥嗎?”薄揚心知此卦事關玄空,也是格外在意,滿懷期盼地望著千毒皇。

那千毒皇晃過神來搖了搖頭,說道:“小友這卦象,原卦是為明夷,利艱貞。《彖》曰:明入地中,‘明夷’。內文明而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利艱貞’,晦其明也。內難而能正其誌,箕子以之。”

“此卦並不難解,其意是說太陽將沒於黑暗,君子出於艱難之中,既要守正不阿,又要懂得韜光養晦,以伺東山再起。”

玄空本來不信,自是不以為然。薄揚則心頭一急,問道:“前輩是說前方有難?”

千毒皇神思恍惚,沒有回答,自顧自歎道:“當年老夫蒙難之時,也是明夷卦象,然三十餘年過去,哪有東山再起之勢?嘿嘿!嘿嘿!”

千毒皇轉過頭,又道:“然小友這卦怪就怪在所有陰爻均為老陰,所謂老陰生少陽,所以這卦象有變。老夫解卦,與世人不同。遇變爻者,取原卦為體,取變卦各爻為用。小友這六二、六四、六五、上六皆為變爻,便是一個乾卦。分取各爻辭來斷,九二是為見龍在田,利見大人,說明小友鋒芒初露之際,曾有貴人相助!”

玄空心頭一凜,暗道:“他這說的不錯,我少時就拜少林靈癡禪師為師,又與丐幫幫主結拜,現又得西域高人詹巴南喀支持,成了㮺教教主,確實是有貴人相助!”

隻聽千毒皇又道:“九四,或躍在淵,無咎。與主卦象明夷相結合,是說小友大概能化險為夷,東山再起,並無大災禍!”

玄空二人也不做聲,聽千毒皇咂舌道:“九五可就奇了!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是說小友將欲大展宏圖,位極人臣自是不在話下,甚至那九五至尊之位也唾手可得。”

薄揚十分歡喜,她不懂易經,心想:“九五已經是位極人臣,那上九豈不更是大吉大利?”興致勃勃地問道:“上九何解?”

二人卻見那千毒皇連連搖頭,說道:“唉!上九,亢龍有悔。不好!不好!乃是說小友以得了九五之位,仍一味上行,雖貴到了極致,卻是貴而無位,高而無民,成了孤家寡人。”

薄揚聽見什麽孤家寡人的雲雲,登時不快,可又無從辯駁。玄空兀自不以為意。他是由穿越而來,對算卦等事物的態度,與現代人一般,那是隻信吉利,不信有凶,遂僅僅一笑了之。

千毒皇心思機敏,一眼便看出二人的心思。淡淡一笑,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老夫的卦已經解完了。還有一事,自古以來,修煉長生天之術者,無一得善終,小友可別重蹈覆轍。”

此言一出,玄空心頭一震。長生天之術,即是千百年前匈奴大單於的神通,也喚做單於寶軀,這門秘術威力無窮,又十分邪異。玄空暗自心驚:“他這話不是危言聳聽,漢時大單於伊稚斜無敵於天下,正因修煉這門秘術靈魂消散。自伊稚斜死後,千年之間似乎也隻我一人得此真傳。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當年在天梯山,我無意間把這功夫練至第一層,卻瘋了五年之久。從那之後,我就再沒有用過,也沒敢修煉過,除了我身邊的人,旁人根本無從知曉。或許這千毒皇的確有些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