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冥府昆侖

昆侖山自古流傳了許多神話,在先秦古書《淮南子》中所述,昆侖山乃中華大地第一神山,亦是龍脈之祖,山海經中記載這裏是西王母的居住之地。種種傳說為這座綿延千裏的大山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然而這裏的傳言不都是空穴來風,附近的牧民寧可餓死,也不願深入昆侖山中放牧打獵,似乎這大山中真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令人不可輕易觸犯。

玄空等人休息了數日,便隨青唐人踏上了去往昆侖山的旅途。這一行人中除了㮺教六位法師、密宗十餘位法師,還有青唐供養的武林高手,聲勢極為浩大,幾乎匯集了西蕃最頂尖的人物。

昆侖山位於吐蕃、西夏、回紇的交匯處,此處乃苦寒之地,人跡罕至。眾人向北而行,一路上不見人煙,隻有徹骨的寒風與滿天的沙塵。玄空忍著寒冷,望蒼芒大地,與遠處數不盡的峰巒,暗歎:“真可謂天寒地凍,路遠人疲!”不禁又想,吐蕃青唐的部隊為何要與西夏人在這裏交戰?心下生疑,便令詹巴南喀問個究竟。

這領隊之人就是那日的將軍,其名達延莽。此人也算有些心計,比隻知享樂的草包董氈可強出百倍。他知道平日裏連巴仁喀的麵也見不到,也隻能請動鳩摩什。那日見兩教鬥法,就定好了計策,趁機將此事上報,不僅請來巴仁喀,更邀來㮺教大辛波做助力。

聞詹巴南喀詢問,達延莽臉上現出尷尬的神色,稍作遲疑,說道:“法師,小將不敢有所隱瞞。事實是那日我方這支軍隊突遇西夏軍襲擊,寡不敵眾,便一路逃到了昆侖山。誰知那西夏將領好大喜功,仍窮追不舍,兩支軍隊都追逐到了大山中,最後都沒出來。

詹巴南喀道:“將軍如何得知?”達延莽道:“小將也是聽逃兵說的,後來小將領兵前去策應,就再沒見到兩支部隊的影子,隻是在路上偶見走散的馬匹,士兵的武器。”

詹巴南喀點頭,回想起了西蕃古老的傳說,據言昆侖山乃是冥府的入口,其中住著無數的妖魔,凡人誤入其中極少能活著逃出來,也有些人成功逃脫,可回來之後都瘋了。心想:“這些青唐的士兵真是無知無畏,竟不知此中的凶險,即使與西夏人死戰,也不該深入這大山中。”

達延莽見詹巴南喀麵色發沉,猜不透對方的心思,一著急道:“法師,您雖是烏思的大法師,但也是吐蕃人,我青唐與烏思是唇亡齒寒的關係,西夏人無一日不想吞並我們,您可不能不管啊。”

詹巴南喀回過神來,道:“你怎麽知道是西夏人殲滅了青唐的軍隊,吾以為是你們冒犯了山中的神靈。”達延莽連忙道:“法師所言也有道理。探子來報西夏人的軍隊也沒回營,多半也是出了事,若能查明兩支軍隊去向,小將也就知足,我青唐自是對眾位法師感激不盡。”詹巴南喀微微點頭。

繼續前行,越向北進,越發寒冷。走到大山腳下,環看四方,見雲霧繚繞下,群峰環抱、重巒疊嶂,其景震人心魄。玄空心道:“這裏若非時常發生詭異之事,倒不失為一處好景觀。”眾人毫不猶豫,走進大山之中。

又行一陣,忽見遠處一個小黑點飛速靠近。再一細瞧,能分辨出那是一個人,而且看其身法此人輕功甚佳。

玄空等人向山裏進,那人向山外跑,正打了一個照麵。鳩摩什袈裟一動,已使出一招極為高明的擒拿手。那人不知反抗,一招就被擒住。

待看清此人麵目,詹巴南喀悄悄告知道:“教主,此人叫陳博旺,外號六翼神鷹,是西夏一品堂中的高手。”玄空暗暗點頭,心想既號六翼神鷹,想來輕功自然不差。又看這人的身手,怎麽也有一流水準,隻不知為何絲毫不知還手。

鳩摩什問道:“陳博望,堂堂六翼神鷹,為何如此慌張?”那陳博旺茫然地看著玄空等人,口中不住喊道:“都瘋了!都瘋了!都瘋了呀!”

眾人相顧訝異,均想此人儼然已經昏了頭腦。巴仁喀見狀微微搖頭,雙手合十,大聲喝道:“唵!嘛!呢!叭!咪!吽!”此乃佛門六字真言,又蘊含密宗高深內功,有安神定魄之效。隻不過巴仁喀內力太過渾厚,隻把周圍眾人也吼的心中惶惶。此一聲在群山間回**,山頂的積雪都被震落而下。

陳博旺先是眼神渙散,而後瞳孔慢慢凝聚,晃了晃腦袋。他環顧一圈,見周圍的人大多不識得,卻能認出身前之人正是吐蕃頂尖高手鳩摩什。陳博旺自己武功也不錯,可與鳩摩什相差太遠,乍然見到這等高手,又是敵國之人,著實嚇了一跳。他驚魂稍緩,才道:“大師可是密宗第一護法尊者鳩摩什?”鳩摩什鬆開了他的手,說道:“不敢當,小僧正是鳩摩什。”

鳩摩什一想,陳博旺是敵非友,也不必向他依次介紹,便直接問道:“陳博望,山中有何變故,讓你如此驚懼?”

陳博旺迫於鳩摩什的**威,隻得開口道:“前幾日,在下與其他一品堂的兄弟領命,去昆侖山查鐵鷂軍失蹤一事。”聽到這裏,眾人心神一動。鐵鷂子軍可不是尋常兵種,乃是西夏皇帝直轄的一支重裝騎兵精銳,其軍械精良,戰力超凡。西夏人失了這支軍隊,可當真損失不小。

又聽陳博旺接言道:“其中有九翼道人、血手人屠、西北神槍…”一時說了不下二十多個名號。能入西夏一品堂,便可稱為天下武功一品,隻是這些人在玄空等人眼中都不算什麽,諾大個一品堂也找不出一位能與鳩摩什匹敵的高手。

鳩摩什不等他說完,催促道:“後來怎麽樣了。”陳博旺歎了一口氣,道:“這些人都瘋啦!都瘋啦!”

眾人麵麵相覷,均想不出有什麽原因能讓這些人一起瘋掉。常人都以為玄空與巴仁喀會法術,他二人自己明白,那不過是極為高深的武功罷了,也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麽法術。玄空暗暗揣測:“是不是昆侖山有什麽高人?用高深內功將這些人震成失心瘋。”昆侖山是為道教仙山,裏麵說不定就有隱世高手。

鳩摩什接問道:“閣下請說詳細些,他們是怎麽瘋的?”

陳博旺道:“我…我不知道,當時我們找到一處大山穀。他們都進穀了,我自己守在外麵。左等右等不見有人出來,我剛要進去,竟看見他們瘋了一般奔出來,渾身是血,而且都神誌不清,不少都在自相殘殺,還要殺我。當時我頭腦一片空白,隻記得往外麵跑。”

聽了這些話,眾人更加疑惑不解。鳩摩什又問道:“可曾看見裏麵有軍隊?”陳博旺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沉吟道:“這個…這個,我在穀外見到好多騎兵的頭盔、武器,還有走散的戰馬。但沒見有活著的士兵。”

眾人心下了然,那山穀定有問題,兩支軍隊一定是追逐到了山穀裏,而遇見了什麽怪異的事情。

巴仁喀傳音給鳩摩什,吩咐了幾句。鳩摩什遂道:“煩勞閣下領我等去一趟那山穀。”陳博旺臉色大變,轉身就跑。沒走出幾步,一道指力已然點中他後背的穴道。陳博望喊道:“我不去!我不去!那裏去不得啊!”表情極為猙獰,好似要取他性命一般。鳩摩什道:“這可由不得你了!”陳博望隻感覺剛有生機,轉眼又被人拖入死境,已是欲哭無淚。他頹然道:“那山穀極為好找,隻需沿北一直行就是了。各位武功遠勝在下,何必故意為難。”

玄空旁觀許久,這時開口道:“大喇嘛,這些一品堂的高手能找到那山穀,我等自也不在話下。此人早嚇破了膽,帶他上不過多一累贅,不如放走。”

巴仁喀微微頷首,道:“大辛波倒有一幅好心腸。”果然令鳩摩什方走了陳博望。

隨即一行人繼續趕路,在茫茫群山中穿梭而進。這一日,倒也無事發生。這山裏實在太過寂寥了,幾乎毫無生機,偶爾可見幾具牲畜的遺體,早已化作皚皚白骨。

又行數日,忽見迎麵有一座大峽穀,四麵山巒巍峨,氣勢逼人,穀中卻透露出一股死寂。又見地上馬鞍、頭盔、兵刃,林林總總,顯然有軍隊由此而過,而且還丟盔卸甲,十分狼狽。達延莽撿起地上的長刀,認出正是青唐的武器,心頭一凜。

再行數步,見也有戰馬的屍體、人的屍首橫於地上。眾人仔細查看,得知這人死於兵刃外傷,並非是某種亂神怪力作祟。

這時一位㮺教的法師抬手指向半空,玄空仰頭一望,見大山縱高數十丈之處懸有一塊巨石,岩石上赫然寫著“冥府”兩字。眾人無不詫異,玄空更為驚駭,隻因那字竟然是用漢文書寫的。且筆走龍蛇、蒼勁有力,仿佛出自書法名家紙筆。

眾人便想:“究竟是誰,在這裏留下字跡,這人書法一流,又能在如此險處刻字,其輕功也是絕頂。當世想不出有這樣一個人來。”

又即前行,忽見炊煙嫋嫋。眾人一驚再驚,實在想不到竟有人在這樣荒涼的地方生活。震驚之餘,眾人向著炊煙的方向走去,發現山坳裏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木屋,若非升煙極難注意到。

隻見木屋外有一老頭正蹲在地上生火,蒼髯白發,老態龍鍾,一雙渾濁的老眼發青灰色。他好似看見眾人走來,又好像沒看見,始終盯著身前的火堆。

玄空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絲異樣,暗暗提醒旁人。其實眾人都能想到,能生活在如此境地,絕非常人。

待玄空走到了他身前,那老頭驀然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可把玄空嚇了一大跳。從老者那雙眼中,仿佛能看見無數歲月的沉積。能夠肯定,此人絕對比外表看上去更老。隻是看他此時一幅模樣,已是行將就木之態,沒有一百也有九十。那他的真實年齡會有多大,一百五十歲?二百歲?這人到底是誰?這人又如何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那老頭終於開口,其聲音沙啞至極,道:“冥府!入冥府者必死!”聞言,玄空心頭又是一震,這老頭說的竟是漢人的語言!又想到:“或許…或許那岩石上的字體就是這位老者書寫的。”

巴仁喀與鳩摩什對視一眼,鳩摩什會意走上前來,用蹩腳的語言問道:“老丈,你可曾看見有軍隊由此經過?”

那老頭不曾看他一眼,仍道:“冥府!入冥府者必死!”隨後起身去拾掇周圍的柴火。

鳩摩什問道:“老丈,什麽是冥府?前麵那山穀就是冥府嗎?”老頭不再理他,自顧自地生火幹活。鳩摩什麵色一沉,向他的手抓去。老者忽然露出一副怪異的麵容,隨之呼的擊出一掌,這一掌勁力內鑠,旁人甚至感受不到絲毫威勢,唯有中掌的鳩摩什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恢弘偉力。隻一瞬間,鳩摩什如遭雷擊,整個身子都僵直了,雙腳拖地向後滑出數丈。巴仁喀單手抵在鳩摩什的後背,也後退半步,才把其中的力道化解。隨即,鳩摩什周身一軟,頹然倒在巴仁喀的身前,顯然已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幾位密宗法師連忙將之扶起救治。

此刻,玄空終於體悟到了,修為達到絕頂後,其上果然還有境界!似自己沒來西蕃之前,修為也隻在絕頂境的初期,而現在勉強觸及到了絕頂中期。巴仁喀與火龍真人都是穩固在絕頂中期這一境界的高手。眼前的老者,其修為恐怕已經幾近絕頂巔峰。自己平生所見之人,隻有當年那神秘的金麵人才能與之相媲。如此高手,在數百年的曆史上也是曇花一現。此人剛剛那一掌,招式手法都平平無奇,卻蘊含著震鑠古今的功力。

巴仁喀也從未見過這般高手,也感驚駭不已。他自知不是老者敵手,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便以密宗秘法向玄空傳音道:“玄空小友,你看該如何行事?”玄空料想他欲邀自己出手,傳音道:“大喇嘛,我看盡量不要招惹此人,你我聯手恐怕也不能將他怎樣。”巴仁喀無言默許。

那老者沒聽見巴仁喀的言語,而將玄空的話聽的一清二楚。他那滿是褶皺地老臉,微微一笑,說道:“小子很有自知之明。”

眾人不敢久留,便向入穀的方向走去。走遠後,仍可聽到身後老者連綿的喊聲:“入冥府者必死!”其聲沙啞如老鴉聒噪,擾的人心煩意亂。

複行裏許,已然趕到山穀前。隻見穀口極狹隘,兩側是崇山險峻,向穀內望去,隱隱能看見地上有些屍體,其中更透露著一股死亡的陰森。

將軍達延莽不敢入穀,率隨行的侍衛與青唐供奉駐守在穀外。玄空與巴仁喀帶領兩教法師步入其中,另有幾人留在穀外為鳩摩什治傷。

進入穀內,隻見遠處大地一片灰突突的,數不盡的屍首到在其上,有些已經化為白骨,有些則好像剛死不久。巴仁喀立時認出,那些屍體中不少都青唐兵將。眾人又驚又駭,想要向前查看。卻又感覺頭腦間迷迷糊糊,似乎上前走一步,已經忘了剛剛腦海中的思緒。

玄空仰頭一望,見烈日高懸,隻是那四射的金光竟爾呈現出彎曲狀態。又眺望遠處,那一座座山峰好似扭曲了一般。又覺自己每走一步,天上的烈日方位也在不斷變化。

彎曲的陽光、畸變的山峰、虛幻的烈日,盡是一幅幅光怪陸離的奇景。玄空心中發寒,暗道:“不對!”等他察覺之時,卻見身側那詹巴南喀的雙眼已是一團猩紅。

也算他心思機敏,瞬息之間連出數招,寂滅指、摩訶指、金剛指,均點向巴仁喀的穴位。他深知眾人之中,唯有巴仁喀發瘋自己難以製服,是以最先出手製住他。

巴仁喀此時腦海一片混亂,介於瘋魔的邊緣,也無力抵擋,當即點中數個穴道,倒在地上。同一時間,連同其餘無數法師瘋狂地打在一起,詹巴南喀雙掌一震,打傷佛㮺兩教各一人。

玄空見勢不好,急運神功將這些人都禁困住,單手戳戳點點,又將他們的穴道封堵。他本力極大,把這七八個幹癟的老頭抗在身上毫不費力,隨即走出穀外。

待出得穀口,玄空將這些人放在地上,讓他們自行恢複。稍時,見這些人眼裏中迷茫與瘋狂漸漸收斂,這才點開眾人的穴道。

巴仁喀合十道:“多謝小友搭救之恩!”其他法師也相繼道謝。玄空客氣道:“不足掛齒。”

適才達延莽見眾法師進入不久,就倒著出來,心中大為駭異,一句話都不敢問。這時見眾人恢複才開口道:“各位大師,可…可有什麽發現嗎?”

巴仁喀隻記得一入穀中,自己的思緒便不再清明,並且不像是由外因而混亂,反而好像是由內而亂,宛如心魔作祟。現在想起兀自驚心怵目,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已是他多年不曾感觸。巴仁喀緩緩心神,才道:“慚愧!此穀太過凶險,果然如那老者所言,是為冥府。除卻見到吐蕃兵將的遺骸,沒有其他任何發現。”

達延莽不敢相信,驚道:“難道我青唐部數千兒郎都死在裏麵?”巴仁喀道:“正是,連西夏鐵鷂子軍也是如此。”巴仁喀轉過頭來,問道:“玄空小友可有什麽發現?”玄空微微皺眉,回思那穀裏的異狀,說道:“那穀是大凶之地,到處都是怪異的景象,除此之外我也一無所知。”達延莽長歎一聲,道:“既是如此,我等這便折回吧。”

眾人正要離去,卻見先前那老頭緩緩走來。其麵如寒鐵,銳利的雙眼掃視著玄空等人。見無人有異樣,反而有些詫異,隨後仍喊道:“冥府!入冥府者必死!”

玄空一時間陷入沉思:“這老頭說的不錯,入冥府者必死,那些人都死了。可是,可是我為什麽沒事?那穀中深處究竟有什麽?”

在老者陰森目光的注視下,眾人隻感覺後背發涼,不知不覺已加快腳步,想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詹巴南喀向後一看,見玄空越走越慢,又瞧其麵色深沉,仿佛還沉浸在先前的經曆中。連喊道:“教主!這裏凶險異常,絕不可久留,我們早些走吧!”

連喊數聲,玄空才晃過神兒來。他微微猶豫,突然停下了腳步,說道:“你們先走吧,我想再進穀中瞧瞧!”此言一出,眾人都不解。巴仁喀感念他不計前嫌搭救密宗諸人性命,好言勸道:“玄空小友,那山穀仿若魔羅居所,能誘發人的心魔,太也詭異,吾勸你三思而行。”詹巴南喀也道:“屬下勸教主不可輕易犯險。”玄空決然道:“眾位放心,我自有分寸。”巴仁喀合十道:“既如此,吾隻得為小友祈福,願你平安而歸。”詹巴南喀道:“那屬下等便在此等教主歸來。”

玄空望見那神秘的老頭,心中尤為不放心,便說道:“大護法,這裏也不安全,你們去前方那大山腳下等我吧。”詹巴南喀道:“是!請教主小心行事。”

眾人分道揚鑣,玄空折返回穀。再入穀內,見那些如夢如幻的奇景,仍如先前一樣。這穀中蘊含一種奇異的力量,似乎能夠扭曲一切,就連人的思維也能受到幹擾。

可為什麽自己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玄空暗暗揣測:“是因為我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嗎?”他隨手掏出司南,用手放平,隻見指勺胡亂的擺動,所指並非北方。他心下一凜,那些深藏於心底的前世記憶湧入腦海:“這裏有磁場!莫非是磁場令這些人魔怔?”此中複雜的因果,已不是他粗淺的學識能夠明白。隻得稍稍收斂心神,繼續前行。

數步之後,已然來到那片屍海。他走到一具屍首旁邊,仔細端看。此人大概死了數天時間,麵目猙獰,顯然是死不瞑目。又見屍體上俱是深入見骨的傷口,應該是被旁人用兵刃所殺。再瞧另一具,也是如此。依次查看,發現這成百數千的死屍不是死於天災外力,盡皆亡於自相殘殺。有的屍體上還插這別人的武器,有的屍體臨死還狠狠握著長戈,紮進對手的胸膛。料想這些人一入穀中,就都已瘋魔,而後相互斫殺而死。

前方,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有人類的,牲畜的,大多死相極慘。更有不少白骨,不知躺在這裏多久了。而且越向前走,穀中的景象越為奇特,往往一塊巨石,遠觀是一幅形狀,走近又是另一幅形狀。仿佛,天地都在這裏扭曲畸變。

玄空眼神一掃,猛然看見一個新死去的屍體,形狀十分怪異,這人後背炸開,肋骨從後麵刺出,似乎胸前遭到過極重的打擊。扯開那屍身胸前的衣服,赫然有一淤黑色的掌印。玄空為之一驚,心道:“這是武林高手所為!其掌力雄渾霸道,施手之人應該是為絕頂高手。”當世能有此修為的高手屈指可數,更無一人有這樣的手法。

突然間,身後傳來細微的響聲。玄空心中一凜:“方才我瞧的仔細,明明這四周都是屍骸,怎會有這樣的動靜?不是屍體自己爬起來了吧。”饒是他膽大過人,想到屍變也有些心怯。

思慮間,頓感後背勁風瑟瑟。玄空雙手一合,一道虛勁自後身升起,將這一記偷襲擋住。果然是一具軀體爬了起來,那人一擊不成,又出一掌。玄空回過身來,也拍出一掌。兩掌相交,兩人各退半步。

玄空定睛一看,這又是一位老人,衣衫襤褸、灰頭土臉,一頭亂發如蓬蒿,倒像是一個乞丐。這才明白,先前看見這人躺在地上,其實並沒有死去,正是自己的腳步聲將他驚擾,這人才又爬了起來。

又見眼前老者雙眼中布滿了血絲,麵目猙獰,顯然失去了神誌。兩人剛剛交此一招,能察覺這老者功力極深,掌力又極強,絕對是一位絕頂高手。可他是誰?江湖中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人物。

老者根本不給玄空思索的時間,厲嘯三聲,又即出手。這一拳如白虹貫日,招式奇快,直打玄空胸口。玄空有心觀其招式,一時沒有還手,身形一斜,已躲過這道淩厲的拳風。老者陡然變招,由拳變爪,再次抓來,這手法與少林寺的龍爪手略微相似,但又有些出入。玄空拂袖招架,一道內勁將之擋回。

“嗷!嗷!嗷!”那老者三擊未擒殺敵人,不知是驚是怒,發出如野獸的吼聲。殺戮或許是生命的天性之一,當遇見未知的東西,不可避免的會害怕,隨之而起自保與殺戮之心。老者的心智早已喪失,眼中任何生物都是未知,對任何生物都存敵意與殺心。隨即縱身而起,撲將上來。玄空運功在身前三尺處布下一層無形氣牆,隻待對手自投羅網。老者已然沒有分辨能力,果然沒有察覺,一頭撞進氣牆當中,登時被玄空那虛空內力所控。

此時玄空想取這老者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隻需運力打其要害即可。然而他並沒有這樣做。先前幾次交手,這老者所用武功俱是光明正大的正派武學,可見其沒瘋之前,大概是正派中大有來頭的人物,甚至是正派的領袖,若將之擊殺,便再不能知道其身份,也不能知道此人是如何入穀的。

隻見老者身體一陣瘋狂地抖動,仿佛就要掙脫玄空的束縛。使勁渾身解數,終於將一隻手緩緩抓向前方。

玄空見那手已探到一尺之前,便輕輕點出一指,擊在手上的穴道。心想這下必讓他渾身麻目,便可趁機製服於他。

誰知這一指正中手心,老者竟恍然不知,反而借機抓住了玄空的手指。玄空暗道:“不好!大意了,這必是什麽罕見的閉穴功夫。”須知剛剛那一指極為輕緩,點在穴位上方能奏效,若點在別處,對於一位絕頂高手而言,不過如清風拂山崗一般,毫無作用。對手既有閉穴的功夫,玄空這指不僅無用,反而將自己的破綻賣給對方。

老者下手可不容情,“哢嚓”一聲掰斷了送上來的手指。這一下可著實讓玄空痛入骨髓,大叫一聲,頓時功力也泄了。老者同時也恢複了自由,馬上又撲了上來。其動作不像是一個武林高手,更像個市井無賴。

玄空忍著苦痛,抓住了對方的雙手。又覺對方膝蓋頂來,當即也提膝格擋,隨之雙腿盤在對方身上。兩人纏鬥在一起,完全沒有招式的拆解,隻有單純的交力。若不是兩人各具有絕頂內功,幾乎與流氓互毆無異。

一時間,兩人你薅著我,我按著你,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直滾的滿身是土。玄空畢竟精力更盛,愈揉愈猛,老者則年老力衰,漸漸占了下風。周旋一番後,玄空幾乎要將老者按在了地上。四目相對,隻見老者那雙渾濁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其五官本來是十分和善,強做出這一幅凶像,顯得反而有些滑稽。有那麽一刻,玄空感覺眼前的人有些像自己已經故去的恩師。即便這老頭折斷自己手指,心中也毫無怨意,更不忍傷其分毫。這便喊道:“前輩!前輩!你清醒一下!不打了好不好?”

那老頭在死亡之穀中迷失了許多歲月,已經沒有半點人性。再真切地呼喚仍起不了什麽作用,而隻能將之激怒。玄空一邊呼喚,那人一邊跟著咆哮。忽然間,那人張嘴咬了過來,那一口黃牙又沾著深色的血跡,格外瘮人。玄空實在沒想到,天下間竟有絕頂高手會用如此的手段,一驚一下,唯有用額頭去撞擊。隻聽嘭的一聲,一個撞的滿口是血,一個撞的頭破血流。老者一咬未果,不知疼痛,仍張口咬向玄空的脖子。慌張之際,玄空眉心中自然而然發出一道淩空虛勁正中老者腦門,終於將之擊殺。

那老頭雖身死,雙手兀自死死的抓著。玄空一點點掰開老頭僵直的手指,才得以掙脫,心中又是後怕又是自責,本不想傷害此人,誰知無意間還是取了此人的性命。

玄空推開老頭,忽然看見其後麵背了九個布袋,竟與當初九袋長老奚山河一模一樣,這一驚非小,暗道:“難道說此人竟是丐幫的九袋長老?可是當年丐幫其餘的長老一夜之間都被鹽龍幫所害,我雖沒親眼所見,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再說此人武功比我大哥湯楓還高,甚至比已故老幫主薑稹還高出不少,他怎麽可能是九代長老?還是說他是數代已前丐幫的長老?”

他帶著滿腹狐疑,在老頭身上翻來翻去,終於找到了一紙黃黃的信封。封口的紅蠟已然被揭開,顯然裏麵的內容已經被人看過。抽出信紙,見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應該是出自一個文化不高的人手筆,見寫道:“幫主,你叔叔要誅殺你全家上下,小心!”

看見這一句話,令他微微詫異。據他所知,湯楓可沒有叔叔,那這裏寫的幫主隻能是丐幫前代的幫主了。如此,這封信也隻是過時的訊息,並無用處。忽想起這話著實有些可笑,幫主的叔叔不也是幫主的家人,這豈不是自相殘殺?

他沒做多想,就把信放進了自己的懷中,又將老頭的遺體稍加整理,下拜說道:“前輩,在下無能,無法將您解救出險境,望您泉下有知莫要怪罪。”這便繼續前行。

穀中是一片死寂,再無一個活物。越向前走,仿佛太陽移動的越快,一會兒,太陽即落下,黑夜驟然降臨;一會兒,太陽又升起,轉眼又是白晝。玄空幾乎分不清是自己也出現問題,還是時間真的正在飛逝,亦或是說自己的時間很慢,而外界過的極快。光線更加彎曲,事物更加扭曲,甚至就要因果倒置,這是一個又寂寞又詭誕的空間,被數不盡的大山圍在昆侖之中,獨立於世間之外。

玄空不知走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終於來到山穀的中心,然而除了大片的屍骸,什麽也沒有發現,地上隻有一道溝壑,其中也是空無一物。

“怎麽會這樣?這裏什麽也沒有,為何出現這般異狀?”玄空見到眼前的景象,略微有些不甘,不禁陷入沉思。他總覺此處有些熟悉,或者說這裏有什麽東西讓他十分熟悉,可是就是無法找到。良久之後,他決定離開這裏,於是沿原路出穀。

那天空中太陽升升落落,玄空終於出得穀口。再回頭一望,見那穀中的地勢似乎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與進穀之前稍稍不同。他搖了搖頭,自覺不能弄清其中奧秘,也就不再去想了。又向前走了一陣兒,隱隱察覺似乎遠處有一道視線,正注視著自己。

玄空如化一陣清風,飄到那方向,“曜日”掌力隨即撲出。那視線的主人並沒因玄空鬼出電入的輕功所懾服,反而從容的還了一掌。兩道掌力在虛空中相交、震**,餘波把地上的碎石都打成了粉末,更將玄空衣袖都震開了。

剛剛那“曜日”掌力,已是玄空最為雄勁的招式,竟然險些招架不住。可想而知,那人的武功已經到了如何地步。這是又見那日麵目,才知是入穀前那神秘的老頭。

玄空麵色微沉,道:“前輩跟蹤在下,有何貴幹?”老頭道:“入冥府者,必瘋!必死!這些年來,除卻你救出的人,便隻有你仿若無事。我想看看你為什麽沒有瘋?”玄空道:“此事我自己也不知,前輩可曾看出什麽端倪?”老頭搖了搖頭,仍死死盯著他。

玄空心想:“這老頭舉止十分怪異,大為可疑。穀中有一位老頭,外麵又有一位,這兩個人是否所有關聯?還是說他們本來認識。”這便道:“前輩可曾認識一位丐幫九代長老?”那老頭聽見“丐幫”兩字頓了一下,片刻後說道:“不認識!”

玄空順勢問道:“前輩知道丐幫?”此話說出口,自己也覺不妥,丐幫乃武林第一大幫,此人又是如此高手,怎麽會不知?不料那老頭又道:“沒有聽過!”

玄空納罕不已,心說:“這老頭難道是在山穀中悶頭練了一輩子武功?”又即問道:“那前輩是否也進入過穀中?”老頭道:“不錯!”玄空道:“前輩如今站在這裏,不也是毫發未損?”

老頭苦笑一聲,道:“入冥府者,必瘋!必死!真若如你所說毫發未損,我也不至於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哈哈哈,哈哈哈!”其聲悲涼,若寒蟬哀鳴,鷓鴣啼叫。

兩人默然相視,均覺的對方有數不盡的秘密。片刻之後,玄空拱手說道:“既然如此,晚輩先行告辭了。”說話間已轉身而去。

老頭遲疑一陣,突然道:“且慢!”玄空轉過身來,聽老頭接言道:“你懷中有什麽?”

玄空一凜,心知懷中那些東西每一樣都事關重大,可是疏忽不得。刹那間,心中湧過不少念頭,有想過突然就逃走,也有想過隨便說出一物,再拿出給老頭看看。最終他決定賭上一把,從懷中掏出一份密藏寶圖,交給了那老頭。

老頭看見這寶圖的瞬間,幾乎整個人都愣住了,雙手顫抖著拿起寶圖,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兒。

玄空暗暗猜測,或許這老頭正是丐幫中人,因此對丐幫迷藏當然十分熟悉。又見老頭那渾濁的雙眼漸漸出現血絲,一股殺氣滕然升起,玄空連忙後退。片刻後,老頭眼中的血色漸漸退去,殺氣也消散的無影無蹤,似乎那瘋勁被老頭極為強大的意誌力壓製住了。

老頭慢慢喘息一陣,又若無其事地把寶圖還了回來。玄空接過,問道:“前輩可是想起什麽了?”老頭道:“沒有!這東西似乎十分重要,你好好收起吧。”隨即身形一晃,已從視野中消失。

玄空繼續緩緩而行,不久又經過那老頭的木屋前。隻見火光衝天,那木屋後方竟燃起熊熊大火,同時又散發出一股焦臭的氣息,令人作嘔。他心中生疑,於是也走到木屋後麵一瞧究竟。

這一望,可著實嚇了一瞧,這裏竟然堆了數十具屍首,有些身披甲胄好像是西夏和吐蕃的士兵。那老頭的餘光已然瞥見玄空,卻是無動於衷,兀自把一具具屍體丟在烈火中焚燒。

玄空驚道:“這…這些人都是你殺的?”老頭點頭,淡淡地道:“這些人不停我的勸告,都進了冥府,可他們沒有你的好運,全都瘋魔了。”老頭側身拾起一把柴火扔進火中,轉頭又看向玄空,詭異一笑,接言道:“這些人都成了行屍走肉,殺戮機器,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跑出穀去殘殺別人。”

玄空終於明白,穀中也不是沒有活物逃出,大概都被眼前這老頭擊殺了。由此想起,第一次出穀時,老頭就奔到了穀口,原來是看眾人有沒有發瘋,若當時眾人沒有恢複正常,這老頭怕是早就痛下殺手。想到此節,再看那老頭冷漠的麵容,隻感覺一陣心寒。他忍不住問道:“就不能治好這些人?”

老頭搖晃著腦袋,連續丟進四五具腐敗的屍首,空氣中彌漫出一陣更加濃烈的惡臭,嗆得玄空連連咳嗽。眼見這些屍體燃燒殆盡,老頭看向玄空,又道:“你若是我,你也會這麽做的。你身上有那家夥的氣息,他被你殺了吧?”

玄空一怔,道:“你是說穀中那老者?不錯,是我殺了他。”老頭笑了笑,道:“也好!那廝每次想出穀,我都不忍殺他,隻得將他堵在穀內。你殺了他,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玄空若有所思,又聞老頭續道:“你走吧,這裏不是你應該停留的地方。”玄空更不想久留,轉身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