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祖腳上血

第四章 佛祖腳上血

把傅鏡殊摒棄在生活之外,方燈好像重新認識了瓜蔭洲。以往她隻看到他的背影,現在才發現回家的小巷子兩旁美人蕉都開花了,肥厚油綠的葉子上襯著斑斕的大花,無論是嫩黃還是殷紅色的,都帶著種妖冶而濃烈的鮮豔。她最喜歡摘下美人蕉的花去吮裏麵的蜜,甜滋滋的。另外,放學後用不著惦記傅家園的圍牆,她就自己做了個網兜去撈池塘裏的魚,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抓個十幾條,回家用油炸了,方學農最愛用這個來下酒,每逢見到都“好閨女”叫個不停。

大約十來天後,方燈原以為早被掃街工人清走的垃圾筐蹊蹺地重新出現在出租屋的過道口,裏麵還有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化肥編織袋。她納悶地朝傅家園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心理作用,她記起這一段時間以來,小巷裏似乎都飄散著若有若無的塘泥氣味。

第二天,方燈在學校做值日回得晚了,走到老杜的雜貨店門口,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一回頭,對麵小樓上半開的窗簾又被人忽然拉上了。她從家裏提了桶和網兜打算繼續去池塘邊碰運氣,剛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叫她。

“方燈你過來。”

聲音是那個聲音,叫出她的名字卻是破天荒,連帶方燈都覺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了。她作出很不經意的樣子回頭。

“幹什麽?”

“你進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方燈這才注意到傅家園長年累月鐵將軍把守的鐵門竟然是半開的,傅鏡殊站在門內。她離奇地聯想起小時候不知哪裏聽來的鬼故事:小孩被人用他心心念念的東西引進了某個洞穴,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來。

“不!有話快說。”

她站在門外生硬地回答道。

他沒有馬上開口,慢性子就是這樣惹人厭。要是再耽擱下去,天一黑,池塘邊就不那麽安全了。方燈麵露不耐,卻沒有挪腳。

“這是給你的。”

循著傅鏡殊的目光,方燈看他腳邊擺著一盆花,好像是……美人蕉?

“哈,誰種這個!”方燈用譏笑掩飾她的驚訝。美人蕉是她認得的為數不多的花之一,島上隨處可見,都是野生野長,沒聽說誰家有意去種它,還放進了那樣一個看起來不錯的花盆裏。

傅鏡殊說:“我從路邊移進盆裏的,用你給的花泥。”

“難怪那麽臭!”方燈故意吸了吸鼻子。

“開始是有點氣味,不過曬幹了再碾碎,用來種花肥力很足。我挑了最好的一盆,你拿回去澆澆水就好。”

方燈斬釘截鐵地拒絕,“我不要。”

傅鏡殊也不惱,笑著說:“你氣性真不小。”

方燈低頭去扯網兜上的線頭,漠然道:“我那裏不是養花的地方。”她的住處和他不同,別說花園,就連個窗台都欠奉,人都快沒有立足之地,哪來養花的閑情。

“這也不是什麽嬌貴的花,隻要……”

“你就讓它長在牆角不就行了,何必浪費一個花盆……和心思?”

“你不是喜歡?”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舒緩妥帖,讓人很難硬起心腸拒絕。

方燈卻忽然煩躁起來,大聲道:“誰說我喜歡?我喜歡吃了它,嚼碎,再吐出來!”

“那你就拿回去把它吃了。”傅鏡殊說得也無比自然,方燈開始覺得把他激怒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不吃。”她信口說道。本來心裏有氣,到頭卻像是自己在胡攪蠻纏。方燈並不討厭這盆花,甚至也不是真的討厭種花的人。隻不過她清楚這盆花就算捧回去,沒多久就會被她父親扔了,然後再把花盆當成裝嘔吐物的絕佳容器。花雖不值錢,但既然另眼相待將它重新移植,就該對它好一點。

傅鏡殊也想了想,自言自語般說道:“那不如我先替它主人照顧著它?”

“隨便。”

方燈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否則她會寧願這花被她父親糟蹋了,也要捧回去好好看它一個晚上。她在天黑前趕到了池塘邊,卻連隻蝌蚪都沒有抓住。

一無所獲地回到出租屋,她還在懊惱想不起來他今天究竟和自己說了幾句話,卻見老杜夫婦都站在雜貨店門口看熱鬧。對麵傅家園大門洞開,燈火通明,不時有說話和走動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少見的熱鬧。

方燈滿心狐疑地駐足觀望,過了一會兒,幾個赤膊的男人紛紛抬著重物走出來,其中有柱子,有石凳石桌,還有幾件看上去和古董無疑的家具。

“小心點,都給我小心點,別磕壞了!”戴著眼鏡,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一旁照看叮嚀著,麵有得色。方燈認得,那是傅至時的父親。

陰沉著臉站在門邊的瘸腳老人是老崔,手裏還拿著紙筆,每抬出一件東西他就在紙上劃一道。

“站住!這個花架是二樓的,不在我們說好的東西裏麵。”走在最後的是傅至時的母親,也就是傅鏡殊口中的“二嫂”。她手裏提著個造型精巧的木製品,被老崔毫不含糊地攔了下來。

“老家夥鼻子比狗還靈!誰說這是二樓的,明明就擺在樓梯中間。”那婦人看來並沒有把老崔放在眼裏,冷笑兩聲,“再說了,就算是二樓的又怎麽樣?這整個傅家園裏裏外外哪樣不是我們家的東西?當年我們住在這裏的時候,你也不過是個破園丁,當然現在你還是,什麽時候輪到你發話?”

老崔微微佝僂著腰,聲音不輕不重卻不無諷刺,“你們住在這裏?我十三歲頂替我父親進傅家園,今天我七十三。腳瘸了,耳背了,腦子卻還沒糊塗。早在十多年前你們大房維仁先生還在的時候,就按手印把大房名下那份房產賣給了我們鄭太太。這房子你一刻都沒住過,裏麵的東西沒一樣是你們的。”

“喲!‘你們’鄭太太。你老人家叫得可真親。我們大房是落魄了,你有本事跟著‘你們’鄭太太到大馬去吃香喝辣呀。隻可惜呀,三房的人是在外頭過得有滋有味,可人家未必記得有你這號人物。”傅至時的母親看打扮也像個知識女性,惱羞成怒之下說話也不含糊。她拍著自己的腦袋尖聲道:“我差點忘了,你走了上哪再去找隻看門狗守住這破園子,順便照顧那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小野種。”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方燈聽見了。二樓的燈亮著,方燈真希望這個時候最好一陣風刮過,把那句惡毒的話吹走,不要傳入他的耳朵裏,雖然她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麽要那麽說。

老崔畢竟年紀大了,哪裏爭得過一個伶牙俐齒的女人,一激動胸腔裏好像藏了個風箱。他喘著粗氣道:“有本事你們就別厚著臉皮伸手要三房的接濟,沒有鄭太太,你們家前幾年建得了新房?虧你好意思說得出口!”

“我們也沒說過三叔婆什麽,這些東西不也是你們答應的嘛!”傅至時的父親出來打著圓場。

“答應?”老崔聲音抬高了,“你們光知道用下三濫的手段占便宜!”

“屋子裏的人都沒說話,用得著你多嘴?”婦人不顧丈夫的勸阻,非要爭一口氣,“有本事你就打越洋電話向三叔婆告狀去啊,她要誠心管這檔破事,也不會把人和院子都丟給你這老不死的不管不顧。”

“你嘴利,你嘴利!任你說一千道一萬,住在裏麵的才是正兒八經的園子主人,你們拿走他沒同意的東西,就算一根草,也是偷!小偷!下三濫的貨,難怪你們大房……”

“你說誰?大房怎麽了……”

“別吵了。”眼看就要吵得不可開交的場麵忽然被打斷,仿佛一瓢冷水驟然澆進熱鍋裏。傅鏡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院子的榕樹下,朝門口的人說道:“崔伯你去休息吧。二哥二嫂,東西你們拿走——人也走。”

老崔歎了口氣,掉頭回到院子裏。那婦人還打算說點什麽,她丈夫用力扯了扯她衣服下擺,朝她擺擺頭,像是示意她見好就收。他們背後肆無忌憚地嘲笑傅鏡殊,當著麵卻不得不留幾分餘地。雖然他多數是不氣不惱,客客氣氣,越是這樣他們就越撕不下臉皮鬧到底。

“我一分鍾都不想在這陰森森的鬼地方待。”婦人說。

男人拉著妻子往回走,順便沒好氣地朝雜貨店門口的老杜夫婦還有方燈道:“滾開!看什麽看?沒你們的事。”

方燈再次輕車熟路地爬上傅家園圍牆時,傅鏡殊正和老崔一塊彎腰收拾仿佛被台風掃過的園子。剛才那撥人搬東西的時候踩壞了好幾叢花,還有兩盆架子上的盆栽被碰倒了,花盆碎成幾瓣,泥撒了一地。他逐一將它們收拾,扶正花架的手勢溫柔而小心。更讓方燈詫異的是,枯井邊原本那座半塌的小涼亭徹底被拆毀了,裏麵的石桌石凳被搬得一空。她記得傅鏡殊在涼亭邊畫畫,在石桌上擺弄花草的樣子,心裏替他難過了起來。

這回老崔也發現了方燈,喝道:“誰家的野孩子?那是你隨便坐的地方?還不快點下去?快給我走!”

傅鏡殊聞言直起腰來,看著方燈忽然笑了。他笑的模樣讓方燈想到了夢裏看到他身後的那片澄碧天空,這使她相信,也許傅至時一家的小人行徑並不能傷害到他。

老崔看到了傅鏡殊的笑,有些訝然,很快,想必他昏花的老眼也認出了牆上的人,他拍了拍褲腿上的灰,低聲對傅鏡殊說:“我累了,先去睡了。”

等到老崔走遠,方燈撲通一聲跳進了院子裏。傅鏡殊說:“你當心腳下,別一不留神摔成了失足少年,嗯,應該是失足少女。”

方燈見他還有開玩笑的心情,給麵子地扯了扯嘴角,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背靠著那隻石狐。

“這個他們沒搬走?”

“大概他們覺得它又沉又不值錢。”

他的花架上還有幾盆新移植的美人蕉,其中一盆還開著花,他把幾朵花都摘了下來,遞給方燈,“給你,小孩子都愛吃這個。”

“說得你好像很老一樣,不就比我大兩歲,充什麽老頭子?”方燈接過來仰起頭三下兩下把花裏的蜜吸得幹幹淨淨,笑嘻嘻的,目光流轉。她拍拍身後的石狐,問:“莫非你不是人,是石狐狸變的?這玩意都是成雙成對的,要不怎麽會隻剩下一隻?別人都說上了歲數的東西會有靈性,變成各種精怪。我早覺得你不像人了。”

“你是罵我還是誇我?”傅鏡殊看著被方燈扔到一邊的美人蕉,笑著說:“美人蕉又叫虞美人,按照佛教的說法,它是佛祖腳趾上的鮮血幻化成的。你整天都吃這個,說不定也有靈性,會變成一隻狐狸。”

“為什麽你變成人,我倒變成了狐狸?”方燈細想他的話,越想越惡心,“你是說我一直在舔佛祖的腳趾頭?”

“你看,我就說你有了悟性。”

方燈撿起腳邊的殘花朝他扔過去,“傅鏡殊,你這壞蛋!”

他歪頭避過,學她坐在石狐的另一側,“咦,難得你沒有亂喊我的名字。”

“傅七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方燈嘴裏頂回去,心裏卻早就不生氣了。

“為什麽你放任他們像強盜一樣搬走你的東西?”她說完心裏忽然有了個讓她害怕的答案,於是有些驚慌地試探道:“……因為你讓他們拿走了那些東西,小王八蛋傅至時的家人才沒有找我的麻煩?”

傅鏡殊說:“他們總會找到理由從這裏順走東西。不過也無所謂,去年風刮倒一棵玉蘭就砸壞了涼亭,前年西樓也徹底崩塌了。即使沒有傅至時他們一家,這院子也在一天天破敗,說不定什麽時候,東樓也成一堆爛磚破木頭。”

他說得雲淡風輕,方燈卻懊惱到一句話也不想說。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時解氣的舉動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恨不得把臭泥糊到自己嘴裏。

傅鏡殊見她麵色黯然地沉默,猜透了她在想什麽,用手裏玩耍著的狗尾巴草掃過她的鼻尖,“要你操什麽心?該去的讓它去,會來的自然來。”

“他們真的是你的親人嗎?”方燈悶悶地說。

狗尾巴草在他手上顫巍巍地點頭。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說道:“老崔叫我小七,是因為我在家族同輩兄弟中排行第七。他也是實在不知道怎麽叫了,老思想轉不過彎,不肯叫我名字,但是都什麽年代了,總不能再老爺少爺地叫。我也不是什麽大少爺,老崔帶大的我,他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那你真正的父親呢?他為什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朱顏姑姑說他去了國外。”方燈自悔失言,她忘了朱顏對於傅七來說是個不可觸及的禁忌。

果然,他連提都不願提那個名字,沒有接方燈的話。

“傅至時他爸叫傅鏡純,他的祖父和我祖父是親兄弟,我曾祖傅學程一共有三兒一女。大兒子傅傳本,二兒子傅傳格,三兒子傅傳聲,女兒叫傅傳雲。”

“我知道你的曾祖父,老師在曆史課上提過他,還有傅傳聲,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傅傳雲……是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鋼琴家?”方燈說著不禁悠然神往,想到那些個在近代史上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跡的故人都在他的族譜裏,在他的血脈中,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傅鏡殊點了點頭,“曾祖父的三個兒子裏,大兒子傳本很早就去世了,隻留下一個遺腹子維仁,也就是傅至時的祖父,我的大伯父。大伯父由寡母帶大,沒有同胞兄弟姐妹,他是個本分厚道的好人,心不在經商,他年輕的時候家裏還好,但他一直在島上的中學任課,大房的產業也多半交給三房代為打理。解放前,傅家舉家遷往海外,大伯父不肯走,理由是他根在這裏,一輩子教書育人,清白處事,不管時局怎麽變化也於他無損。事實上後來他吃了很大的苦頭,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代替外頭的傅家人受過。”

“他為什麽把名下的傅家園產業賣給了鄭太太,鄭太太是誰?”

“嗯,這個待會我會告訴你的。解放後沒幾年,傅家園裏住的就不是傅家人了,政府把它收為公有。聽老崔說,最多的時候這裏擠進了二十幾戶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時的熱鬧,正門花園裏都是棚屋。”

方燈嗤笑道:“笑話,你是典型的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從小就過得那麽‘熱鬧’,現在也住得不怎麽‘孤單’。說不定當時的二十幾戶人裏就有我祖上的哪門親戚。”

傅鏡殊輕聲地笑了,繼續敘述他的家族往事。

“後來,政府落實僑房政策,又把這房子還給了傅家,過去住在這裏的人才陸續搬走。當時西側大屋已經慘不忍睹,我現在住的東樓因為麵積不如西邊,住的人稍微少一些,但也殘舊得可憐。大伯父一家已經在外麵住了二十幾年,他們被折騰得徹底地怕了,不願再和任何家族有關的事沾上關係,而且他們的家底也早就沒了。所以維仁大伯父臨終前,做主把大房名下僅存的產業,也就是傅家園的部分產權賣給了三房的管事人,我祖父的妻子鄭太太。”

“祖父的妻子”這個詞聽著就一陣別扭,方燈知其中有異,怕觸及他的禁區,不敢再隨便發問。

“簽字畫押之後,傅家園就徹底和大房沒關係了。維仁伯父死後,傅至時他家就用賣房的錢下海,結果生意虧得一塌糊塗,最慘的時候被人追債追得連家都不敢回。好在改革開放後他們和外麵的傅家人也有了聯係,二房三房都知道大房過得不易,時常接濟一些,所以他們一家比島上大多數人過得都好。”

“那他們就是白眼狼!”方燈想到傅至時一家人的嘴臉氣不打一處來。

“誰不想清高矜貴,都是現實逼的,他們是窮怕了,恨不得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我猜他們家心裏不是沒有怨恨過,同樣是姓傅,海外的親人還在過著好日子,他們卻替一家人受罪。”

“那也不能拿你來出氣啊!”

“欺弱怕強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傅鏡殊淡淡地說,“那些給他們接濟的,他們自然不敢怎麽樣。我給不了他們任何東西,這很正常。”

“接下來是二房。二房傅傳格一家要簡單得多,我曾祖父有過一個姨太太,隻生了傅傳雲一個女兒,為了怕這位姨太太膝下無依,曾祖父做主把賬房大主管的小兒子過繼到她房下。”

“呀,那就是說傅傳格不是你曾祖父親生的?”

“沒錯,但是曾祖父待他和親生骨肉沒有分別,他也一直非常孝順。傅傳格信教,娶了當時台灣島望族邱家的女兒,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們接手了曾祖父在台的全盤生意,經營米業,曾富甲一方。二房有四子二女,是傅家人丁最興旺的一支。”

“可惜再怎麽樣他身上流著的也不是真正傅家的血,難怪三房坐大。”方燈若有所思地說道。

“所以我說你是小狐狸,什麽你都知道幾分。”傅鏡殊用狗尾巴草驅趕兩人麵頰邊的蚊子,“雖然宗譜上他們是鐵板釘釘的傅家人,但是二房也知道自己畢竟不是正統血脈,所以從傅傳格那一代開始就長期居住台灣,一心一意在那邊紮了根。傅家園這個祖宅雖然有他們一份,其實他們也沒住過幾天,家族裏的事務也很少主動過問,大房沒落後,就唯三房馬首是瞻。他們記著我曾祖的恩情,在台灣桃園據說有一座和祖宅格局大同小異的院子,也叫傅家園。說是仿造,不過現在另一個傅家園一定比這裏要好上許多倍。二房後人眾多,我也是偶爾聽到關於他們的消息,聽說多半不經商了,不是從醫,就是搞藝術的,大多過得還不錯。”

方燈從沒聽過他一口氣說那麽多話,但看他的樣子並不厭煩,仿佛他也需要這樣一場回憶和傾述。聽他說話對於方燈來說是一種享受,連院子裏飛舞的蚊蠅也沒那麽討厭了。

“三房傅傳聲就是你的祖父吧,他的名氣一點也不比你曾祖父小呢。”

“我祖父傅傳聲是曾祖最小的兒子,大太太嫡出,視同珍寶。他也爭氣,從小勤奮善算,聰明果敢,最有曾祖父當年風範,所以曾祖父也最疼愛他。20歲那年,祖父在家族安排下娶了馬來西亞一個拿督的女兒,姓鄭,也就是現在大家說的鄭太太。婚後他正式代父打理生意,繼承了公業,把木材和橡膠生意做得更大。除了我曾祖打拚下來的基業,他自己還購置帆船,開拓船務。那是傅家最鼎盛的時候,歲入萬金,富極一時,祖宅也是在他手上重新翻新,重整了花園,加蓋東樓,供自家三房妻小居住。我祖父字風濤,東樓當時又叫做風濤別院,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

“你祖父有幾房妻妾?幾個兒子?”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方燈小心翼翼地問道。

“三房不如二房人丁興旺。我祖父隻有一個妻子,就是仍舊健在的鄭太太。”

方燈納悶道:“怎麽會……”

傅鏡殊當真就像一隻修煉了千年的老狐狸,總是能一眼看穿對方的心思。他順著方燈的話說道:“鄭太太也是個奇女子,人品才貌不遜於我祖父。她是家裏獨女,為人精明,手腕玲瓏,在娘家待嫁時說話就很有分量。她帶著巨額的嫁妝來到傅家。可以說,如果沒有她娘家的助益,傅家在南洋不可能至今四代不衰。我祖父生前也很敬重她……”

“我聽出來了,你祖父怕老婆!”方燈笑著拍手,自覺不妥,又拉了個鬼臉。

傅鏡殊似笑非笑,“總之,鄭太太一直是我祖父的賢內助。不過……婚後幾年她連生了一兒一女都夭折了,之後很長時間無所出。”

“然後呢……”

“四十年代末,國內局勢漸漸明朗。我祖父同意鄭太太的提議,將三房暫時遷往大馬。二房一直都在台灣,傅家園裏除了大房,還有兩個負責看管園子的下人。”

“我是問你祖父後來是不是有了別的孩子?”方燈想說的是,她其實隻關心傅鏡殊的身世和命運,別的統統與她無關。

“你就是沉不住氣。”傅鏡殊笑話她,“我說的就是這件事。解放前夕,傅家三房,實際上也就是繼承公業的傅家本家舉家外遷,人和值錢東西基本都帶走了,隻留下一個園丁,也就是老崔和一個丫鬟,還有……丫鬟肚子裏的孩子。”

“那就是你父親?”方燈小心翼翼地問。

“沒錯,他叫傅維忍。”

“為什麽別人會相信那是主人家的兒子,而不是丫鬟和園丁生的。”方燈暗暗祈禱老崔聽不見她的話。

“因為丫鬟和老崔是兩姐弟。一年後我祖父親自來信承認了這個兒子,還托大房的人多多照顧他。他本打算緩幾年等到鄭太太那邊心境更平和就把那對母子接過去,沒想到一轉眼時局就不允許了,這一等就是幾十年。”

方燈說:“那個丫鬟當初被留下來看院子,也是鄭太太的主意吧。”

傅鏡殊答道:“你有時很聰明,有時又很傻。不過還好聰明的時間比較多。丫鬟叫小春,大家都叫她小春姑娘。她是我祖父乳娘的女兒,比他大五歲。”

方燈張嘴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後來這個小春姑娘,也就是你親祖母也去了大馬?”

“不,她死了。原本也可能是去得了的吧。畢竟小春姑娘生下的也是我祖父唯一的血脈,沒想到鄭太太遍尋名醫終於得償所願,在35歲之後又生了一對龍鳳胎。所以,不願意再接他們過去。直到十多年前我祖父去世,臨終交代鄭太太一定要把我父親帶回大馬好好栽培。鄭太太念著幾十年夫妻恩情,才最終同意了。”傅鏡殊將這些事用寥寥數語帶過。“小春姑娘是怎麽死的?你為什麽沒跟你父親一塊去大馬?”

“你問題太多了。我沒有去,是因為鄭太太隻答應了把我祖父的‘兒子’帶往大馬,其中不包括其他任何人。”

“你也是其他人?”她隱隱覺得其中的緣由必定和朱顏姑姑有關,否則傅維忍也不可能丟下妻兒獨自遠走,但方燈不敢問這個。

傅鏡殊不想說的事,誰也沒辦法讓他開口。

“你還沒被蚊子咬夠嗎?我不想明天到學校被人以為臉上長麻子。”他轉開了話題。

方燈扭過頭去看他。院子角落有一盞昏黃的燈,燈下的傅七麵色如常,但方燈看得很清楚,他那雙大多數時候都無比清明的眼睛裏此時透出了些許迷茫,仿佛還隨著他先前的追述迷失在舊時光裏。

“那我回去了,我的臉好癢。”方燈走到牆根,又回頭對他說了一句,“真好,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傅鏡殊有些驚訝。

方燈點頭道:“你的家人就好像活在故事裏的人一樣,難怪大家都說傅家是這島上最了不起的家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覺得很驕傲。”

傅鏡殊把手裏捏了一晚上的狗尾巴草扔進草叢裏,自我解嘲地笑了,話語裏不無落寞,“你真覺得除了這個姓氏,我和原本住在這座宅子裏的傅家人還是一樣的嗎?”

“當然!”方燈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說不定你會比他們更好……你看,你會畫畫,還會種花。”她好像也覺得自己說得亂七八糟的,撓了撓頭,笑著說:“反正我也不認識別的活著的傅家人,除了你——傅至時那個小王八和他的一家子不算,他們不配,就好像鳳凰窩裏生出的黃鼠狼,隻會幹些偷雞摸狗的事。”

方燈說完已經窸窸窣窣地爬到了牆頭,姿態並不雅觀。她義正詞嚴地說別人偷雞摸狗,自己倒好像體麵地從主人家款款離去一般。雙腳在另一端利索地落地時,方燈還有些鬧不明白目送她消失的傅鏡殊在笑什麽。他坐著的地方光線是那麽黯淡,但那個笑容卻亮得像屋簷上的月光。

或許一切都出自於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