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蕭老夫子

武德軒一回來,父女倆一同坐診,遇到病人少的時候,婧兒便又一頭鑽進了製藥室裏。

火爐上燉著藥,發出“咕嘟咕嘟”聲響,屋裏藥味太重,她打開窗戶透透氣,又坐到桌前翻看《蕭呂雜談》。

“吭吭”

突然,窗外傳來兩聲咳嗽聲,婧兒驚覺,抬頭看去......

半掩的窗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這是一張陌生的麵孔——巴掌大一個小腦袋上頂著一頭灰白色的發髻,略有些蠟黃的小臉上,兩條褪色的短眉,一雙小眼睛笑眯成兩彎月牙兒,翹鼻尖,薄嘴皮咧開露出滿口白牙,下巴上稀疏一把山羊胡,黑白摻雜,尾端還詭異地微微向上翻卷成彎勾狀。看上去似有五六十歲,從窗台處他那露出的上身來看,此老者足有近八尺高,那又高又瘦的身材和巴掌大的臉,宛如一根丈餘長的旗杆上挑著一麵十寸的小旗,完全不成比例,怎麽看都有些別扭。

那老者樂嗬嗬地望著婧兒,一雙笑眯了的小眼睛中充盈著慈愛之色......

婧兒心中暗自納悶此人怎會突然站在自己的窗前?又見這老者雖已至知命之年,須發漸白,卻麵色紅潤,中氣十足,且神色間極富喜感,心下倒沒來由得生出些許好感來。

她站起身來,莞爾一笑,溫言道:“這位老先生,要看診請去前堂,我爹爹自會為您看診。”

這位滿麵笑意的老者並不急於回答,反而伸出雙手將那半掩的窗戶推開,將那巴掌大的小腦袋探了進來,鼻子使勁嗅著屋中的氣味,露出一副極為享受的神情,緩緩開了口:

“嗯,我就喜歡這味兒,丫頭,你配製這藥作何用啊?莫不是,解毒藥?”

他的聲音尖銳中透著一絲沙啞,仿佛用鍋鏟在鐵鍋中刮過的聲音,令人聞之背脊發涼,但是他說出來的話才是真正令婧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中暗自一驚,這顯然是遇到高人了。

婧兒不禁肅然起敬,忙上前道:“老先生見識廣博,居然從氣味就能判斷出我這是研製的解毒藥,定是醫術不凡。”

那老者聽得婧兒誇讚,頓時眉開眼笑,抬手捋著山羊胡,一雙小眼眯縫的隻剩下了兩道細縫,搖頭晃腦地說道:

“漫說跟你這小丫頭比起來,老夫自是廣博了許多,便是跟那個老東西比起來,老夫也是比他‘廣博’的。哈哈哈.......”

一句話說完,他倒是自己樂個沒停,卻不知自己這刮鍋似的笑聲直紮的婧兒耳膜疼。

也不知他口中的“老東西”說的是誰,但看到他開心的樣子,細細的脖子上那顆小腦袋小雞啄米似地一個勁晃悠,似乎一不小心便會折斷了掉下來。

見著這個滑稽又有些可愛的老者,婧兒心下不免有些喜歡這老頑童了。

“敢問老先生如何藥味兒便知道我配製的乃是解毒之藥?”

老者搖晃著他那小腦袋,用手捋了捋山羊胡,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道:

“老夫擅長的就是玩毒。”

老者也不理會婧兒驚訝的神情,順手抓起窗台下桌上放著的一摞方子,隨意翻看,眼睛裏時而驚訝,時而惋惜,時而搖搖頭,時而點點頭。婧兒對他未經主人允許便隨意翻看自己物品的行為看在眼裏,卻並未感到絲毫的不悅,更不曾阻止,而是靜靜地看著他不停變換的麵色,不敢驚擾。

翻看著手中那些方子,老者一雙短眉微微蹙起,口中“嘖嘖”稱讚:

“沒想到啊,你這小小年紀能寫出此等配方,藥量也拿捏得恰到好處,實屬不易,孺子可教也,隻是,尚缺兩味關鍵的藥材。”

“哪兩味?”婧兒急急問道。

老者低聲道:“天南星、龍涎香。”

婧兒心中大震,歎服之餘,恭恭敬敬地回道:

“老先生說的正是,天南星產於川峽一代,附近很難買到,於是前些日子便托了個跑貨的朋友去當地帶了幾株回來小心栽培著,如今已經冒葉兒了,隻是異土而長,不知對藥性是否有影響。”

“無礙,不過,方才老夫看到苗圃裏的天南星了,葉兒忒嫩,藥性會差些,可以等幾日再下藥。”老者搖了搖小腦袋。

婧兒蹙眉道:“隻是這味龍涎香,卻著實難找了。”

老者說道:“此物可活血化瘀,按說不是沒有替代藥物,隻是在你配製的解藥裏應該作為藥引子使用,不可替代。”

二人一個窗內,一個窗外,一老一少正聊得開心,外麵傳來了小翠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哎?你是何人?怎站在我家小姐窗外?”

隨著一陣腳步聲,小翠出現在了窗口,抬頭仰望著比她高出近一尺的老者,滿臉的詫異,“這位大伯,您怎麽鬼鬼祟祟地站在別人家窗口?居然還偷人家的石頭呀?”

婧兒疾聲斥道:“小翠不可胡言亂語,什麽偷石頭?”

“小姐,你問他啊。”

老者眼神中閃出一絲慌亂來,忙弓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衝著小翠不停地“噓”,示意她噤聲,壓低聲音連連道:

“哎喲喂,小姑奶奶,小點兒聲哎,不就一塊破石頭嘛,還給你便是,莫要再將那老東西引了來。”

一雙黃豆大小的眼睛警惕地四處張望,仿佛生怕被人發現一樣。

誰知,他越這般神神叨叨,越激起了小翠的好奇心,“那你偷石頭幹嘛啊?”

老者小眼一瞪,壓低聲音:“你讓開。”

小翠嘟著嘴,“你先走開。”

“你先讓開。”

“還我石頭。”

老者無奈之下,小聲嘟囔,“還就還,給你就是。”

話音剛落,老者那足足有近八尺的身形驟然一矮,窗外頓時隻看見老者的一個腦袋,婧兒暗自一驚,急匆匆自房中奔出,口中疾聲斥責:

“小翠,不可對前輩無禮......”

話未說完,但見窗外站著的隻有小翠的背影,卻不見了那老者。

婧兒情急之下一跺腳,“小翠,瞧你把老先生都給嚇跑了。”

小翠頭也不回地說道:

“他偷的石頭還沒還給我呢,怎會讓他輕易走脫了?”

婧兒不悅地盯著小翠的後背,責怪道:“誰又偷你石頭了?”

“他呀。”小翠將手向前一指。

聽得小翠這話說的奇怪,又見她始終背對自己站著,婧兒走上前去, “你在說什麽呀?”

目光繞過小翠的身子,眼前看到的一幕才真正令婧兒驚的是目瞪口呆........

小翠的對麵豁然站著一個人,一個比小翠還矮了一個頭的“小”人。

但見此人,身材瘦小,須發花白,巴掌大一張小臉黃中透紅,一雙小眼瞪的溜圓,一縷稀鬆的山羊胡挑釁般張揚地上翹著......

婧兒暗自詫異,這不正是方才那位站在窗口的“又高又瘦”的老者嗎?怎麽就跟旗杆突然折斷一截似地,矮了這麽多呢?

隻見老者的身後,一塊一尺多高的石頭擱在窗沿下的牆角邊,婧兒方恍然大悟,原來之前老者便是踩在這塊石頭上的,難怪覺得老者身材瘦長得完全失了比例。

此刻見這他二人,一個嘟著小嘴,非要他還石頭,一個雙手環抱胸前昂著頭挑釁地瞪著雙小眼睛,一副就是不還,你奈我何的架勢。

婧兒有些哭笑不得,姍姍行至老者麵前,恭恭敬敬蹲身施禮,道聲:

“老先生好。”

“嗯,好。”

那老者口中應著,可一雙眼睛依舊“頑強”地瞪視著小翠。

婧兒忙衝著小翠低聲道:

“小翠,不得無禮,這位先生是貴客,回頭讓培兒把石頭搬回去就好了。”

小翠瞥了瞥嘴,不情願地退到了一旁。

老者毫不示弱地衝著小翠一抬下巴,上翹的山羊胡挑釁似地在在小翠眼皮子低下向上一揚,宣告著自己的勝利。

“婧兒果然乖巧伶俐,老夫甚是欣慰啊。”

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婧兒心中詫異不已,“原來老先生認得婧兒?”

“當然。”

老者眼中突顯嫉妒之色,沉聲道:“這老東西可比老夫有福多了。”

“老東西?”

婧兒眼珠一轉,陡然掩口輕笑:“敢問老人家口中所說的‘老...’可是指婧兒的爹爹麽?”

老者瞬間瞪圓了眼睛,氣呼呼嘟囔著:“不是他還能是誰?他還偷走了我的書。”

“您的書?”婧兒大驚。

老者吸了吸鼻子,憤憤地“哼”了一聲,“否則我老人家怎麽可能千裏迢迢追到這來啊。”

老者此言一出,他是誰,已經不言而喻了,婧兒頓時喜不自勝,忙合手行禮:

“蕭老前輩駕臨寒舍,晚輩武可馨有禮了。”

“罷了罷了, 婧兒快起來,你這小字還是老夫給起的呢。”蕭呂子笑眯眯看著婧兒,心中好生歡喜。

他這話一出,婧兒越發地驚訝了,“原來婧兒這名字也是蕭老前輩起的呀,實乃晚輩的榮幸。”

蕭呂子“嘿嘿”一笑,麵上露出驕傲之色,抬手捋了捋山羊胡,小眼珠提溜一轉,將個腦袋湊到婧兒麵前,低聲道:

“婧兒可知老夫今日幹什麽來了嗎?”

婧兒咬了咬下唇,尷尬一笑,“蕭老前輩,莫非爹爹帶給婧兒的那本《蕭閭雜談》當真是他...偷來的?”

蕭呂子憤憤然道:

“當然,這老東西隻說要我交出醫書來,我便執意不給。他說是婧兒你要這醫書,我不信,想憑空要了老夫這以畢生心血所著的醫書去,那老夫自是不願的,你說是不是?最後他居然敢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