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雲觀台

三年前,我從學校畢了業,莽撞撞入了社會,經了好多世事,人情卻未練達,心便懨懨起來。在家讀了些摩詰的書,隻是一心兒戀那山水,便借著休假日期,自往丹江泛舟而遊。到了山陽縣,聽得有一處勝地,便打問路徑,一路尋著逍遙去了。

先是逆著魯羊河而上,河麵很寬,水沒過膝蓋,兩岸楊柳如堵牆一般,間或空出一段,看見岸上人家:一幢竹樓,半匝籬笆,有雞的幾聲細吟。走上半天,河水愈來愈淺,人家也見得稀少,末了,綠樹圍合了河麵,隻有一道淨水從樹下石板上流出,旋著輪狀,自生自滅。眼見得天色晚下來,心想有勝地必有人家,便信步走去覓宿。

進了綠樹林子,在淺水中的石頭上跳躍著走了一氣,便見有了一條道路,道路兩邊不再是楊柳,擠滿了竹,粗者碗口粗,細者恰有一握,出奇地都是出地一尺,便拐出一個彎來,然後端端往上鑽去。時有風吹過來,一聲兒瑟瑟價響,猶如音樂從天而降。竹林過去,便見一座石山梁,山梁**,不長一棵樹木,也沒一片草皮,沿山梁脊背鑿著一帶石階。階寬六寸,剛好放下腳麵,階距卻一尺,步登一階有餘,跨兩階不足,須是款款慢上,不敢回頭下看。這麽上不到一半,便氣喘籲籲,駭怕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好容易登到最後一階,軟坐下來,小腿還在抖抖跳動不已,正感歎天地造物奇特,倏忽聽得有什麽響動,時而似雲外悶雷,時而又覺在身下,四下看時,才見東西山梁兩邊,各有了兩渠水悠悠去了。源頭正從山灣後而來,在這山梁下鑿分洞而過,水色翻白,山梁後側刻著鬥大的隸書:滾雪。

一時倒忘了疲倦,我踏著源頭走去,山勢陡然窄得多了,拐過又一彎處,竟是一大潭淵。水青得發黑,幽幽的如一泓石油。潭上有一架大拱橋,彎彎地撐著兩邊山崖,像是一把張口鉗,又像是一張拉緊的弓,似乎稍一鬆動,那山崖便要合攏。走上橋去,立即看見水裏有了黑影,像在上鏡中的梯子,愈往上走,那黑影愈拉得長,風動波起,那橋那人就在潭底晃動,自覺腳下的橋麵也在動了,再不敢挪步。

我大驚失色,立在橋上,聽山鳥在兩邊林裏喧鬧,偶爾一條兩條魚躍起,在水麵上打得啪啪響,愈覺得靜得可怕了。山色更暗起來,山根有了霧,先是一抹,接著繁衍成一個帶狀,霎時間爬上橋頭。我一時不知何處有著人家,忽見潭上邊的一塊巨石上,端坐了一位老者:盤腳搭手,垂釣靜觀。我忙叫了幾聲,那老者竟不應不動。

我慌忙跑過拱橋,隨那邊一條小路跑去,卻見眼前兀然一座大壩,盡是大塊青石砌起,兩邊又是楊柳青竹,隻有風聲竹聲樹聲。我站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我悔不該一個人竟到了這裏,實在是太可怕了!頓時周身冷汗,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拔腿又往回路跑去,卻見林中路分出幾條岔道,奔來拐去,自不辨了東南西北。

忽在遠處,有了一點光亮,忙跑近一看,才發現是一處院落,門掩著,後屋的台階上,有人在燈下剖魚——正是那垂釣的老者呢。

“老伯!”我站在他的麵前問,“這是什麽地方?”

老者抬頭看看,用手指著耳朵,示意耳朵不靈了。我大聲又說了一遍,老者叫著:“這便是雲觀台啊!”

雲觀台是風景勝地,如何沒有遊人,又如何沒有什麽人家?我大聲問一句,老者答一句,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這裏是雲觀台水庫,五年前建成的,守庫人一共四個,今早到縣上辦事,去了三人,明日方能返回,就剩下這眼花耳聾的老者了。老者知道我遠路而來,就安頓我在東廂房裏住下,又沏了一壺茶,說:“這是山上產的雀舌茶,煮的是這水庫的水,你嚐嚐,味兒不錯呢。”

我打開茶碗蓋,果然一層白氣,吹了一口,白氣散去,水麵上顯出皺皺的紋痕。那雀舌浮在碗中,不漂也不沉,色並不濃,一股清香鑽進鼻來。呷過一口,滿嘴醇甘,我連聲讚好。老者笑而不語,又剖他的魚去了。

“喝完,好生睡吧。明日嚐嚐我們水庫裏的魚。”

我獨坐在房裏品茶。新月初上,院裏的竹影就投射在窗紙上,斑斑駁駁,一時錯亂,但竿的扶疏,葉的迷離,有深,有淺,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圖。我推開窗便見窗外青竹將月搖得瑣碎,隔竹遠遠看見那潭淵,一片空明。心中就又幾分慶幸,覺得這山水不負盛名,合該這裏沒有人家,才是這般花開月下,竹臨清風,水繞窗外,沒有一點兒俗韻了。

我沒了睡意,挑簾兒走了出來,老者還在剖魚,我便對他誇道這地方絕妙,恨不能長住這裏,看霧聚霧散,觀花開花落,浪跡山水,樂得悠然。老者先是含笑,再是不語,未了狐疑起來,說:“照你這等心緒,這山水也會使你厭煩的哩!”

“哪裏,住在這裏,就不開會了。”

“還有什麽好處?”

“起碼不多和人打交道吧。”

老者突然嗬嗬大笑起來:“年輕人,你要知道,人是合群的,是熱鬧的,是魚就應該到海裏去,是虎就應該到林裏去,要不,虎也要成了犬呢!”老者說完,又嗬嗬大笑不已,我卻無言可答。老者端了燈,提著剖好的魚進房裏去了,院子裏還留著那笑的餘音,老者在房裏又說道:“年輕人,要說這雲觀台風光,你還沒有到那最絕的地方去呢,憑這夜色,你去那大壩上看看吧,那兒更是沒個人影,才是清靜哩!”

我突然想起了來時的驚恐,猜想那大壩之上,湖水浩渺,萬籟俱寂,是何等可怕的境界,心裏便怯了許多。

老者又走了出來,站在月光下說:“你去看看大壩裏的水也好哩,那裏邊蓄了上百萬個立方的水,靜得落個樹葉也能聽見。可水蓄在這裏,為的就是流下山去,水都戀著山下的田地莊稼,何況人呢,你要尋什麽,又要想擺脫些什麽?你走到哪兒,不是腳下都帶著影子嗎?你走了一路,哪一夜月亮不相隨著你呢?”

我驀然有些醒悟了,刹那間感覺到了我的幼稚、我的淺薄、我的可笑。我真想走過去握住老者的手,叫他一聲“老師”,腳下卻挪不開來,一股熱辣辣的東西湧上臉麵,隻見那身後的竹簾影兒,靜靜地垂在新月裏,那老者的笑聲徐徐地浮動著,悠悠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