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白雲山

又上白雲山,距前一次隔了二十五年。

那時是從延安到佳縣的,坐大卡車,半天顛簸,土眯得沒眉沒眼,痔瘡也犯了,知道什麽是荒涼和無奈。這次從榆林去,一路經過方塌、王家砭,川道開闊,地勢平坦,又不解了佳縣有的是好地方,怎麽縣城就一定要向東,東到黃河岸邊的石山上?到了縣城,城貌雖有改觀,但也隻是多了幾處高樓,樓麵有了瓷貼,更覺得路基石砌得特高,街道越發逼仄,幾乎所有的坎坎畔畔沒有樹,卻擠著屋舍,屋舍長短寬窄不等,隨勢賦形,卻一律出門就爬磴道,窗外便是峽穀。喜的是以前城裏很少見到有人騎自行車,現在竟然摩托很多,我是在彎腰辨認峭壁上斑駁不清的刻字時,一騎手呼嘯而過,驚得頭上的草帽扶風而去,如飛碟一樣在峽穀裏長時間飄浮。到底還是不曉得縣體育場修在哪兒,打起籃球或踢足球,一不小心會不會球就掉進黃河裏去呢?縣城建在這麽陡峭的山頂上,古人或許是考慮了軍事防務,或許是為了懸天奇景,便把人的生活的舒適全然不顧及了。

其實,陝北,包括中國西部很多很多地方,原本就不那麽適宜人的生存的。

遺憾的是中國人多,硬是在不宜於人生存的地方生存著,這就是宿命,如同岩石縫裏長就的那些野荊。在瘠貧幹渴的土地上種莊稼,因為必定薄收,隻能廣種。人也是,越是生存艱辛,越要繁衍後代。怎樣的生存環境就有怎樣的生存經驗,岩石縫裏的野荊根須如爪,質地堅硬,枝葉稀少,在風裏發出金屬般的顫響。而在佳縣,看著那腰身已經佝僂,沒牙的嘴嚅嚅不已,仍坐在窯洞前用刀子刮著洋芋皮的老嫗,看著河畔上的漢子,枯瘦而孤寂,揮動著钁頭挖地的背影,你就會為他們的處境而歎籲,又不能不為他們生命的堅韌而感動。

為什麽活著,怎樣去活,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也不去理會,但日子就是這樣有秩或無秩地過著,如草一樣,逢春生綠,冬來變黃。

確實在一直關注著陝北。曾倏忽間,好消息從黃土高原像風一樣吹來:陝北富了,不是漸富,是暴富,因為那裏開發了儲存量巨大的油田和氣田。於是,這些年來,關於陝北富人的故事很多。說他們已經沒人在黃土窩裏蹦著敲腰鼓了,也沒人鑿那些在土炕上拴娃娃的小石獅子和剪窗花,那雖然是藝術,但那是窮人的藝術。現在的他們,背著錢在西安大肆購房,有一次就買下整個單元或一整座樓,有親朋好友聯合著買斷了某些藥廠,經營了什麽豪華酒店。他們口大氣粗,出手闊綽,濃重的鼻音成了一種中國科威特人的標誌。就在我來陝北前,朋友就特別提醒路上要注意安全,因為高速公路上拉油拉氣的車多,他們從不讓道,也不減速。果然是這樣,一路上油氣車十分瘋狂,就發生了一起事故。在收費站的通道裏,一輛小車緊隨著一輛油車,可能是隨得太緊,又按了幾聲喇叭,油車司機就不耐煩了,猛地把車往後一倒,小車的前蓋立即就張開了來。

二十五年後再次來到陝北,沿途看了三個縣城四個鎮子,同行的朋友驚訝著陝北財富暴漲,卻也抱怨著淳樸的世風已經逝去。我雖有同感,卻也警惕著:是不是我們心中已有了各種情緒,這就像我們討厭了某個導演,而在電影院裏看到的就不再是別人拍的電影,而是自己的偏見?

這也就是我之所以急切地來陝北,決定最後一站到佳縣的原因。

但是我沒有想到在佳縣,再也沒有見到坡峁上或溝畔裏有磕頭機,也再沒遇到拉油拉氣的車,佳縣依然是往昔的佳縣。原來陝北一部分地下有石油和天然氣,一部分地方,包括佳縣,他們沒有。除了方塌和王家砭那個川道今年雨水好,草木還旺盛外,在漫長的黃河西岸,山亂石殘,溝壑幹焦,你看不到多少莊稼,而是棗樹。佳縣的棗數百年來就有名,現在依然是棗,門前屋後、溝溝岔岔都是棗樹,並沒多少羊,錯落的窯洞口有幾隻雞,砭道上默默地走動著毛驢。

生存的艱辛,生命必然產生恐懼,而廟宇就是人類恐懼的產物,於是佳縣就有了白雲觀。

白雲觀在白雲山上,距城十裏,同樣在黃河邊,同樣山巔結構,與佳縣縣城聳峙。是佳縣縣城先於白雲觀修建,還是修建縣城的時候同時修建了白雲觀,我沒有查閱資料,不敢妄說,但我相信白雲觀是一直在保護和安慰著佳縣縣城,佳縣縣城之所以一直沒有搬遷,恐怕也緣於白雲觀。

上一次來白雲觀,在佳縣縣城的一家飯館裏喝了兩碗豆錢稀飯,飯稀得照著我滿是胡楂兒的臉,漂著的幾片豆錢,也就是在黃豆還嫩的時候壓扁了的那種,嚼起來倒是很香。那時所有的路還是土路,我徒步沿黃河灘往下走,灘上就是大片的棗樹,棗樹碗粗盆粗的,是我從未見過的。透過棗樹,黃河就在不遠處咆哮,聲如滾雷。我曾經到過禹門口下的黃河,那裏厚雲積岸,大水走泥,而這處在秦晉大峽穀中的黃河,你隻覺得它性情暴戾,河水翻卷的是滾沸的銅汁。行走了一半,一群毛驢走來,毛驢沒人鞭趕,卻列隊齊整,全是背上有木架,木架上縛著兩塊鑿得方正的石塊。後來才知道這是往白雲山上運送修葺廟宇的石料了。佳縣的山水原本使人性情剛硬,使強用狠,但佳縣人敬畏神明,懷柔化軟,連毛驢也成了信徒,規矩地無人鞭趕往山上運石。我當下感慨不已。我們就跟著毛驢走,走過一個時辰,忽峽風驟起,草木皆伏,卻見天上白雲紛亂,一起往山頭聚集,聚集成偌大的一堆白棉花狀,便再不動彈。在佳縣縣城就聽說白雲山上有非常之景色和非常之靈異,而峽穀風起,山開白雲,確實使我歎為觀止。沿途右麵都是懸崖峭壁,藤蔓倒掛,危石曆曆,但到一處,山彎環拱左右,而正中突出一崖,就在那孤峻如削的崖頭上垂下一條磴道。我初以為那是流水渠或從黃河裏往山上抽水的水泥管道,而毛驢們一字兒排著從磴道上爬了上去,我才知道白雲山到了,這條磴道就是白雲觀的神路。

天下好山上多有廟宇,而道教從來最神秘玄妙。中國傳統文化裏,比如中醫、風水、占卜,其確實有精華燦爛,卻也包裹了許多誇大其詞故弄玄虛的東西,道家更不例外,往往山門分別,華山上的崆峒山上的觀前磴道就已經十分險峻,但全然沒這條神路窄而陡。入觀先登神路,是神愛走奇特之道,還是拜神須極力攀登,這讓我想到佳縣縣城的建築正是受了道教的啟迪吧。

這次重上神路,神路上還有十多人,以衣著和氣質而看,有官員有商人有農夫和船工,都拿著香燭紙裱,他們都是要去觀裏祈禱升官發財保重身家。這天並沒有雲霧,神路的台階幹淨明顯,但上到一半,隻覺路在移動,人也頭暈目眩起來。終於上到神路頂的石牌坊下坐歇,正如碑文上所寫:足下青石鋪地,頭上白雲連天,紅日出沒異常,黃河奔流不息,四望之,而秦巒晉峰為禪者坐蒲團,雖萬千年不而重位也。一塊兒走上神路的官員,那位眉宇間透著一股精明氣的中年人,他異常興奮,衝著我說:“這神路應該叫青雲!”我回應著他:“好!”我知道他在抒發著青雲直上的得意,但他繼續往頭天門爬去,我卻覺得叫青雲德路為好。

山脊仍然在凸著,白雲觀的建築開始遞進而上,頭天門,二天門,三天門,四天門,天門重重開啟,倒疑惑怎麽沒建九天門呢,九天門多好,九重天,上到山頂,任何人都可以做神仙了。記得上次來時,正逢廟會,秦晉蒙寧香客雲集,滿山人群塞道,諸廟香火騰空,我第一次聽說佳縣的旅遊局、文物局就都設在觀裏,每年觀裏的收入竟占了全縣財政收入的一半。這話當不當真,我未落實,但站在石階上乞討的人很多,雖上山的人每次隻掏出二分五分的零錢,我詢問一個乞者一天能收入多少,回答竟然是三十元,在當時真是個驚人的數目。這次上山,並不逢廟會,香客仍然不少,各天門前的石級上時不時人多得裹足不前。石級外就是鬆樹,樹下花草燦然,有人從石級上擠了下去,湊近那些花朵聞聞,不敢動手,因為幾十米就有一個牌子,上書:花木睡覺,且勿打擾。有趣是有趣,可大白天裏花木睡什麽覺呀。民間有傳說:今生長得漂亮,前世給神靈獻過花。而這些花木沿道兩旁開放,那也是為神靈而燦爛,怎麽是睡覺了呢?

大概數了一下,白雲觀有廟宇五十餘座,各類建築近百處,這與上次來時恢複了不少,且又大多重新修葺。縱目看去,景隨山轉,山賦廟形。跟著香客穿廟群之中,回環縈繞,關聖廟,東嶽殿,五祖,七真,藥王,痘神,玉皇閣,真武殿,三宮,馬王,河神,山神,五龍宮,真人洞,各路神靈,各得其位。到處有石碑,駐足詠讀,差不多見曆代曆朝、世世代代翻修維護的記載。神靈是人類創造出來的,神靈又產生了無比的奇異,人便一輩一輩敬奉和供養,給了人生生不息的隱忍和堅強。

廟堂裏神威赫赫,凡進去的人都斂聲靜氣,焚香磕頭,我當然在叩拜之列,敬畏地看著那些石雕泥胎。佛教道教是崇拜偶像的,這些石頭泥巴一旦塑成神像它就有了其魂其靈,也就是神氣,這如同官做久了身上就有了威一樣。白雲觀自明朱翊鈞皇帝親賜《道藏》四千七百二十六卷,毛澤東主席又兩次登臨後,聲名大震,觀裏神奇的故事就廣為流布。在陝北,我們常常驚歎那些窯洞不但宜於人的居住,其一麵山放眼而去,盡是排排層層的窯洞,震撼力絕不亞於一片樓群的水泥森林。人的飲食、居住、語言、服飾都是與生存的自然環境有關,陝北的窯洞其實也是沒有木頭所致的創造,但白雲觀如此浩大的建築群,這些木頭又是從哪兒來的呢?觀裏的道士提起這事就津津樂道,說當年玉鳳真人到此,露坐石上,寒暑不侵,每夜山頭放光,士人便想築建壇宇,偏就這一夜黃河裏有大木漂浮而至。這樣的傳說在別的地方也有,河西的嘉峪關城堞修建時,便也是一夜風刮磚至,待修好城堞,而僅僅剩下一頁磚。麵對著眾多殿宇,我無法弄清最早的建築是哪一座,而這建築數百年複修,原來的木頭還剩下幾根?我遺憾在藏經閣裏沒有看見西南梁棟上的靈芝,那可是佳縣人宣傳白雲觀最有名的故事。說是《道藏》存入藏經閣後,有州牧盧君登閣眺望,忽見西南梁棟上挺生靈芝九莖,五色鮮明,光豔奪目。想起甘肅的崆峒山上有懸天洞,曆史上凡是有大貴人去,洞裏必有水出。據說有一年肖華將軍去了山上,和尚道士都跑到洞下看出水的奇觀,結果滴水未見。我笑著說:“九莖靈芝或許大貴人能見,我不能見,或許有慧根的人能見,我不能見。”自嘲著出了閣,去那真人一指顧間頓令清泉湧出而今稱神水池舀水喝,果然是水與石槽相齊,多取之不見少,寡取亦未嚐溢出。離開神水池,我便去真武大殿焚香,又抽了一簽。白雲觀的簽靈驗,早已是天下皆知,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毛澤東主席在一九四七年農曆九月九日抽出一簽,結果不久就離開陝北去西柏坡,又不久進京,中國的曆史從此翻開了一頁。開心的是,我把簽抽出,道士問:“哪一簽?”我說:“四十三簽。”道士愣了一下,喜歡叫道:“日出扶桑,和毛主席抽的同一個簽。”簽每日被無數人抽過,和毛主席抽的同一個簽的人肯定多多,但這一簽對於我畢竟是一個慶祝。出了大殿,裝好簽譜,想今日的陝北,要窮就窮得要命,要富卻富得流油,窮人和富人都來這裏焚香敬神,於是神靈就以此大而化之,平衡諧和。富人有的是錢,聽說早些年裏,內蒙古和寧夏的香客騎馬而來,朝拜之後,錢袋捐空,馬匹留下,隻身返回,而今更有吳旗、誌丹、府穀、神木一帶的販油暴富的人,或者山西太原一帶的煤大王,動輒來這裏捐獻巨資,或修一座橋,立一個石牌樓。他們有的是錢,但他們需要平安,需要好好的身體和快樂。這就像害胃病的人來求醫,醫生完全可以一次看好他,卻看了多年,花去了許多錢,醫生說:“他很有錢,需要一個胃病,而我一直在幫助他。那些貧窮苦愁的人來這裏,他們的人生積累了太多的痛苦,需要帶著明日的希望來生活,燒一炷高香,抽一個好簽,其生命的幹癟的種子就又發芽了。”一直在殿前院子裏幫香客點燃香燭的那個老頭,衣衫破舊,形容枯槁,但總是笑笑的,一臉天真。他見我出來,恭喜我抽了好簽,說:“你要信哩!”我們就交談起來,他說他是佳縣城北山溝裏的人,五年前害病了,病得很重,又沒錢去看醫生,家裏把棺材都做好了。就這麽等著死的時候,有人建議他來觀裏敬神,他就來了,以後每隔一天來一趟,結果病有了起色,越來越好,現在病竟然沒了,他便還來,幫著香客點燃香燭,清潔觀裏的垃圾。我沒有問他到底患了什麽病,也沒有揭穿有些病隻要把思想從病上轉移,心係一處抱著希望,又不停地上山活動,時間一長病也就消除了,但我說:“要信哩,人活在世上一定要信點兒什麽的。”

天色向晚,我是得離開白雲觀了,離開前登上了魁星閣。魁星閣在山之巔,可以拍攝山的俯瞰圖,卻遺憾這次來未能目睹雲漫廟宇的景觀。但是,連我也沒想到,就在出了魁星閣,山巔之後的空中竟有一片雲飄來,先是帶狀,後成方形,中間空虛,而同時在整個山脊兩側的溝壑裏也有薄霧如潮漲起,花木牌樓頓時縹緲,數分鍾後,山頭上空聚起一堆白雲,白得清潔而炫目。

我永遠記住了,白雲是白雲山的一個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