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清風鎮,家家屋頂上開始冒煙,煙又落下來在村道裏順地卷,聽著了有人在罵仗,日娘搗老子地罵,同時雞飛狗跳,你就知道該是飯時了。可城裏的時間就是手腕上的手表,我們沒有手表,那個報話大樓又離興隆街遠,這一天裏你便覺得日光就沒有動,什麽都沒有動麽,卻突然間就傍晚了,河水就泛濫了。我是把街道看作河流的,那行人和車輛就是流水。傍晚的西安所有河流一起泛濫,那是工廠、學校、機關單位都下了班,我們常常拉著架子車走不過去,五富在街的那邊看我,我在街的這邊看五富,五富就坐下來脫了鞋歇腳。
這個時候,西安城的上空就要生出一疙瘩一疙瘩的雲,這些雲虛虛蓬蓬像白棉花。接著,白棉花又變成了紅的,一層一層從裏向外翻湧,成了無數的玫瑰,滿空開綻。天上的奇景工薪族們無暇顧及,他們急著要回家,人和車擁擠,稍不留神就撞了別人或被別人所撞。能有空閑往天上看的隻有我和五富,而五富看到了也就看到了,罵天太短,唯獨我在欣賞。
這一點,我可以驕傲。我能在漏痕的牆上看出許多人和魚蟲花鳥的圖案,我也能識別一棵樹上的枝條誰個和誰個親呢,誰個和誰個矛盾。麵對著這滿天的玫瑰,那麽鮮嫩,竟然把那個美容美發店的女人聯係起來了!怎麽就有了這樣的聯係呢,我有些奇怪,也很害怕,偏不經過有美容美發店的那條巷了,啊,劉高興,眼不見心不亂,你繞道走!我就繞道走。
既然隔著街麵不能同五富一起去收購站交貨,我拉著架子車先繞道到了那座立交橋下。
這個立交橋下是我和五富每天交售破爛前把破爛分類捆紮的地方。它僻背而幽靜,以前我倆誰先來了,分類完破爛,就在那裏等候,而五富一旦去得早了,就喜歡在那裏睡覺,他是石頭浪裏也能睡著的,睡著了又張著嘴,流著涎水,就曾經發生了一件笑話。一個出租車司機來小便,猛地看見了五富,以為是具屍體,大呼小叫地去報案,警察來時,他剛坐起,氣得警察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今天五富沒有到,橋下卻有了幾泡屎尿,明明橋墩上我寫上了“禁止大小便”,那些出租車司機還是在這裏方便,我就罵了一句:仄——尼——馬!
我不會說普通話,清風鎮的口音是“旋”和“算”不分,在我稱過破爛算賬時那些賣主總是學我,我也發誓學習普通話。可我說普通話怎麽聽都滑稽可笑,不說了,普通話是普通人才說的話,毛主席都說湖南話的,我也就說清風鎮話。現在沒人處我卻用普通話的音調罵出了一句清風鎮的土語,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有幽默感,這是五富知道的,於是我決定不再分類捆紮破爛而準備離開時,拿起了土疙瘩,在“禁止大小便”後又加了一句“否則收沒工具”,然後得意地離去。
在收購站,瘦猴過完了秤,又從懷裏掏出酒壺喝,他說媽的,這酒咋不頂喝麽!我不理他的茬,撿個柴棍兒掏耳朵,我耳朵癢。
瘦猴的老婆給我付錢,一遝零票子數了三遍,瘦猴的手就揣她的**,老婆趔著身子說劉高興在哩,他說市長在又咋的,我的東西我願意咋揣就咋揣。揣吧揣吧,那兩堆肥肉我看著都惡心!那老婆把錢給我的時候,卻拿了媚眼看我,說:今日收得少,偷懶了?
我說:少了說明西安是衛生城麽!
瘦猴說:咿呀?!咱都是蒼蠅人,衛生了你喝風屙屁去!
我說:你才是蒼蠅!
我把架子車靠在了院牆根,給我們的自行車輪胎打氣。瘦猴說從今往後打一次氣得交一元錢的。我二話沒說給他了一張兩元錢的票子。他要找一元,不用了,我把輪胎的氣打飽了又放掉,我打第二遍。
我不生氣,這生什麽氣呢,甚至感到我的這種智慧比我用耳朵教訓他還痛快。五富也一拐一拐地拉著架子車來交售了,還在一百米遠的地方我就看見他穿著一雙皮鞋。他怎麽會穿了皮鞋?瞧他穿了皮鞋的腳抬得更高了,屁股墜著,腿也不直,像個賊的。五富說你咋沒在橋下等我?我說你去橋下了,你看見啥了?我以為他肯定看到“否則收沒工具”的話,得佩服我的機智和幽默,可他說看見了一堆屎。再問:還看見了什麽?他說:還有一堆屎。
五富收到的破爛比我還少,大多的是一些手紙,上麵沾著糞便和女人的經血,似乎他一直跑的是公共廁所。好的是手紙被蒼蠅追逐著,這些蒼蠅也就留給了瘦猴。
返回池頭村的路上,當然還是五富騎了自行車馱我,他一直在抱怨收到的破爛少,說五道巷裏那幾個家屬院,門衛就是不讓他進,而另一個拾破爛的卻從裏邊滿滿地拉了一架子車。他說,大寶明明講道這一片歸咱的,怎麽有蝗蟲吃過了界呢?
這問題我沒法回答,因為我沒有證據。城裏的樓房已經隱沒在暮色裏,樓群就像清風鎮後那連綿不絕的山巒。嘩啦,突然間街燈一齊放亮,所有的如山巒一樣的樓群亮起來,你弄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燈,更有那些霓虹燈在閃爍了,霓虹燈都是裝飾在最豪華氣派的樓上,而陳舊的樓或者還矗著腳手架正建築的樓都黑著,沒有了,眼睛所到處都是色彩斑斕,造型奇特,其瞬間的明暗變幻中,你感覺裏邊住著了一種什麽妖怪。這妖氣越來越重,街上的人和車也似乎和白天不一樣,車更像出沒的走獸,有些是老虎,有些是豹子,人更像花花綠綠的飛禽了,瞧呀瞧呀,那一簇霓虹燈下出來一群像雉一樣的女人,她們衣裳華麗,發型怪異,言語和動作也誇張得是那樣不真實。五富說:我頭暈。我何嚐不頭暈,我還目眩呢,我說:那麽短的裙子,腿是大白蘿卜!
五富扭頭,他問,哪個?
看路!我把五富的頭扳正了。我說:我看哩你看啥?你看路!
自行車穿過了一條大街,右拐,再右拐,又經過了四個小十字路口,五富的後背上就汗濕了一片,越蹬越慢。旁邊有一個菜市場,賣菜的小販差不多收攤了,仍在喊:處理了,便宜處理了!五富蹬著車子問:怎麽個便宜?小販說:蓮花白一元二斤!西紅柿一斤三元!五富說:那還叫便宜?!但我讓五富停車,自個跑去買菜,因為我知道小販快收攤時是處理那些剝下來的菜葉子的。
我一直很奇怪,城裏人吃芹菜隻吃稈兒不吃葉子,多好的芹菜葉子竟然要擇掉!運氣真是好極了,五角錢我買了三堆,一堆是芹菜葉子,兩堆是蓮花白的老葉。蓮花白的老葉上盡是蟲咬過的窟窿,有蟲眼證明這蓮花白沒噴過農藥麽。我還兩角錢買到了一顆大北瓜,不,城裏人叫南瓜,多好的一顆大南瓜。清風鎮人吃南瓜專揀老得發了黃的,上麵有一層白灰狀的粉用指甲掐不動的,城裏人卻隻要嫩的。傻呀,城裏人什麽都會吃,就是不會吃南瓜。
我抱著菜過來,五富說:多少錢?
我說:七角錢。
五富用腳踢路燈杆,說:恁貴的!
我說:一個燈泡一夜要吃多少電的,這還貴?!
他不吭聲了,手裏捏著五元錢,差不多都是零票子,髒兮兮,又發軟,要給我三角五分錢,因為菜是共同要吃的,我不要,他說:哈娃呀——
我說:重叫!
他說:噢,高興。高興我是不是被騙了,那個胖子眼珠子黃黃的,不停地轉,我就疑心他鬼點子多,四十八斤的夾紙板,我給了他四元,對不對?
我開始算,其實我一下就算出來了,我說一斤八分十斤八毛五個十斤四元,五富你這賬還算不清嗎,知道沒文化的可憐了吧,你還多給了人家二斤的錢。
他說:是嗎是嗎?
就笑了,把錢在鼻子下聞著,說聞到了羊肉泡饃的味,狗日的黃眼中午吃了羊肉泡饃。卻又說:高興,你說這世上誰最親?
我說:你老婆?
他說:不對,毛主席最親!
毛主席的頭像在人民幣上印著,他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然後要把錢交給我。五富除了身上裝些每日收破爛要付的零錢外,剩下的錢都是由我保管的。在我居住的屋子裏你看著什麽窟窿都沒有,但支床的那一摞磚抽開第三塊,裏邊就有了一個洞,洞裏藏著兩個油紙包,一個包裏裝著我的錢,一個包裏裝著五富的錢,五富的錢包裏夾著一張紙條,記錄著他交給我的數目和次數。現在五富要把今日的盈餘交我,我倒害怕把錢數搞亂了。既然替人家管錢,就得對人家負責,這是我劉高興做人的原則。我讓五富回去了再給我,他就把錢裝在了腳上的鞋墊下。
我說:喲,拾了一雙皮鞋?
五富說:我是金手呀?!送的,一個老太太送的。
我說:會送你皮鞋?
五富說:真是送的,老太太說是她兒子的,她兒子或許有了新皮鞋,或許她兒子去世了。鞋是好鞋,隻是小了點,夾腳哩。
五富的一隻腳果然五個趾頭擠在一起,腫得像紅蘿卜。
脫了脫了,我讓五富把鞋脫下來。你穿什麽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嗎?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你穿上別人還以為你是偷的。
我的腳比五富的腳窄,穿上皮鞋正合適。可以說,這雙皮鞋在原主人買的時候就是給我買的。你想想,我來西安時原本要換上一雙新鞋的,但陰差陽錯,一忙亂竟忘了帶,這也不是活該要穿這雙皮鞋嗎?我穿上皮鞋使勁在地上跺,又走了幾步,不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