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梅

小時候,對於我們這些孩子,冬天實在是單調的日子;春天夏天的花花綠綠的色彩,全然消失了,甚至連一隻花翎的鳥兒也飛絕了。到處是一片白。遊戲也懶得去做,頂多是去大場踢毽子,踢上一氣,也索然無味。隻好待在家裏的火塘邊看那紅光,看著看著,那火燒到旺處,卻也成了白色。正難熬著,聽奶奶說,舅爺要來家了。這使我們十分高興,盼了整整十天,差不多要失望了,他才姍姍來了。

舅爺是個畫家,住在遠遠的大城裏,聽奶奶說,他的名氣老大,在國外也辦過畫展。但我們翻看他的畫集,卻並不佩服他,他的畫簡單極了,每幅畫都懶得去畫滿,往往就是那麽幾塊幾筆水墨,那螞蚱,似乎並不就是螞蚱,那小魚,似乎並不就是小魚。我們當時就哧地笑了,覺得跟我們的畫差不多呢。於是乎,他來後的第二天,我們就不敬而遠之了,隨便著和他對話,笑上幾聲,纏他講城市的故事,日子也覺得有些生氣。但是,他卻提出要出外作畫去,大雪天裏,天地一片兒白,有什麽可畫的呢?我們很有幾分疑惑,更有了幾分好奇,便鬧嚷嚷地廝跟了他去。

從窄窄的雪巷裏蹚出去,過了大場,一直往村後的小山包上走去。山包上雪落得很厚,夏天裏,我們在這裏捉毛老鼠的那片亂墳,什麽凹的凸的地也沒有了;夜裏打著手電,悄悄來掏灰鴿子的樹上,沒了窠兒,也沒有一片葉子。這裏有什麽可畫的呢?舅爺揀著一塊石頭坐下,眯縫了那雙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看遠又看近。足足那麽了半個時辰,就拿出畫夾,開始畫起來了。我們一眼一眼看,看著看著,果然天地單調,畫麵更單調。

“單調嗎?”舅爺說。

“單調極了。”我們說,“我們給你尋些能畫的色彩吧。”

“找些什麽色彩呢?”

“譬如梅花,那花是多麽紅呢!”

舅爺笑了,叮嚀我們小心去尋。

“去吧,舅爺等著你們尋來最美的東西。”

我們跑去了,先是到了東邊,那是一漫斜坡,稀稀地站著幾株柿樹,如今光裸裸的,沒有一顆紅豔豔的果子,鐵似的枝條,襯在雪裏,似乎在做著沉思。再往遠去,有一簇村莊,屋頂藍鋥鋥的瓦沒見了,村前那口滿是綠荷的池塘沒見了,村口跑出一頭毛驢,也是滿身潮了霜,灰不溜丟的。

我們又跑到山包北邊,下去一裏,便是清陽河了。往日裏,那是個大草壩,上麵有著青茵茵的草,草裏長著花,黃的、紅的、紫的、藍的。我們把羊趕上去,羊在啃草,我們就采花編著花環。傍晚回家,我們脖子上掛著花環,羊脖子上也掛著花環。可如今,什麽也沒有了,雪埋得平平的,偶爾看得見一叢草尖冒上來,那已經幹枯了,霜凍得很硬,一有風就謔啷啷響。

我們又跑到山包西邊,心想這兒一定是會有梅的,因為長著密密的樹。但是,我們細細地在樹林子裏找了,並沒有什麽梅的,甚至連別的什麽顏色的東西也沒有。我們一下子都坐在雪窩裏,覺得這冬天裏,實在是沒有什麽可畫的色彩了,一時之間,又覺得舅爺可笑:連色彩都沒有,還談得上什麽美嗎?真後悔不該這麽跑了山包的幾麵坡,更後悔壓根兒就不該跟著舅爺到這裏來呢。

可是,我們轉回到舅爺那兒,他卻已畫了四張畫,雖然又是那麽幾筆,樹並不就是那樹,橋並不就是那橋。看見了我們,說:

“孩子,尋到了嗎?”

“什麽也沒尋到。”

“隻是白的嗎?”

“隻是白的。”

“好了,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麽了?”

“找到了隻是白的。”

“白的有什麽意思?”

“你們想想,天是什麽?天是雲。雲是什麽?雲是蒸汽。蒸汽是什麽?蒸汽是水。水是什麽?水是白的。天上地下,哪一樣不是白色的呢?白色是最美的色彩呢!”

“那麽說,”我們一時狐疑了,“什麽東西裏,什麽時候難道都有美嗎?”

“對了,孩子!美是到處都有的,但美卻常常被人疏忽了。你們總是尋那大紅大綠,可紅得多了,可以使你煩躁,綠得多了,可以使你沉鬱,黃得多了,可以使你感傷,隻有這白色是無極的,是豐富的,似乎就無極得無有,豐富得荒涼了呢。”

我們都啞然了,雖然聽得並不甚明白,但畢竟慚愧起來,而且自那以後,愈來愈加深了理解,深深地後悔辜負了多少個冬天,使多少個美好的東西毫無意義地無知地消磨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