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土地

這是××給我說的,他說,那塊地並不大,總共十八畝二分五,他們習慣於說是十八畝地。

十八畝地很平整,但北頭窄,南頭稍寬些,西邊有一條水渠,水渠一拐,朝別的地方去了,拐彎處長了棵梧桐樹。十八畝地裏冬天種麥,夏天種苞穀,莊稼長得好不好,他那時太小,隻有兩歲吧,並不理會,他隻關心著那棵梧桐樹上會不會來鳳凰。梧桐樹是沙百村裏最粗的樹,樹冠特別大,也特別圓,風一吹,就軟和了,咕湧咕湧地動。大人們都說,梧桐樹上招鳳凰,但他從來沒見過鳳凰,來的全是黑羽毛鳥,一落進去就不見了。

那時候,他的太爺還在,太爺鼻子以下都是胡子,沒有嘴。他記得有一陣太爺總是去十八畝地,從地北頭走到地南頭,再從地南頭走到地北頭,來回地走。太爺在地裏走著就背了手,腿好像沒了膝蓋,直戳戳地往前邁一步,再邁一步,像是不會走路似的。從渠沿上走過的人說:啊爺,你咋天天都量地哩?

太爺說:我有嗎?

那人說:那原本就是你的嘛。

太爺瞪了一眼。

太爺為什麽要瞪人家,他不知道原因,後來是爺告訴了他。爺的爺初來乍到沙百村,這裏還是一片狼牙刺灘,一家人起早貪黑硬是挖掉了狼牙刺,搬走了石頭,才修出來了十八畝地。但在太爺三十歲的那一年,房子著了大火,把什麽都燒成了灰,十八畝大地就賣給了村裏的馬家,太爺還從此給人家吆馬車。

太爺在用步子丈量著十八畝地,村子裏正叮叮咣咣地敲鑼鼓。鑼鼓差不多都敲過十天半月了,還是敲,那是一套新置的響器,敲起來他總以為要敲爛了,可就是敲不爛。

鑼鼓敲到誰家,誰家就拿一條紅被麵來掛彩,快到他家時,太婆舍不得把紅被麵拿出來。記得太爺站在上房台階上吃水煙,太爺每天丈量一遍十八畝地回來都要吃水煙,說:你呀你呀,新社會了嘛!

他那時不曉得什麽是社會,社會又怎麽是新的了。

太爺說:土地改革了呀!

太爺在十八畝地裏種了麥子,麥子長勢很好,風一起,麥地裏就旋了渦,風好像有雙大腳,一直在那裏跳舞。可是,麥子剛剛泛黃,眼看著都要搭鐮了,太爺卻死了。

太爺他沒福。

沙百村的墳地都是在村東那個堆料礓石的高崗子上的,隻有太爺的墳埋在梧桐樹下。太爺臨死前給太婆交代,這十八畝地是極力要求分回來的,寧願一個人孤孤單單,一定要埋在十八畝地裏。太婆和太爺一輩子意見不合,平日一個說要這樣,另一個偏要那樣。太婆說:啊這一回聽你的。就把太爺埋在了梧桐樹下。

村裏有人說,太婆真不該把太爺埋在十八畝地的,可能太爺知道太婆不順聽他的話,故意反說的,太爺哪裏會舍得讓墳占用十八畝地呢?他們就提起太爺的往事,說馬家不僅在沙百村的土地多,在西安城裏仍還有一個騾馬店,太爺就每日從渭河碼頭上到城裏的鍾樓下,又從城裏的鍾樓下到渭河碼頭上吆馬車拉客。冬季的夜裏吆完最後一趟馬車,鍾樓下就有個老妓女等太爺,太爺便給她買兩碗熱餛飩,她可以整夜把太爺的一雙腳抱在懷裏暖熱。這老妓女後來就是他的太婆。但這話爺不讓後輩人說,他爹不說,他也不說。

其實,太爺的事情他記得並不多。記得深刻的還是他爺。爺對十八畝地更是上心,種麥,種苞穀,也種豌豆和芝麻,地堰砌得又細又直,地裏的土疙瘩都磕得碎碎的,更不能有一棵雜草。沙百村人在很長的時間裏流傳著一個笑話,說爺有一次進城,沙百村離城有十裏路,爺感覺要大便呀,就往回趕,須要把糞屙在十八畝地裏,但終究沒憋住,半路上屙了,卻還屙在荷葉上提回來倒在地裏。這笑話或許是編的,但他親眼看過爺在吃土。那是一個秋後,十八畝地犁過種麥,麥苗還沒出來,爺領著他在地裏走。爺一直鼻孔張大地吸,他說爺你吸啥哩?爺說你沒聞到土氣香嗎?他聞不出來,爺就從地上捏一把土,捏著捏著,竟把一小撮塞在嘴裏嚼起來了,嚇了他一跳。

他說:爺,爺,你吃土哩?

爺說:吃哩。

他說:爺是蚯蚓。

爺嗬嗬嗬地笑了,說:蚯蚓?啊,蚯蚓,爺是蚯蚓。

後來,爺就當了村長。當了村長,爺就走方字步,而且每次出門,都要披一件衣服,冬天裏披的是棉襖,夏天裏披的是褂子,在村道裏走,人人見了都問候。爺怎樣經管著村子,他不甚清楚,但在爺當村長的幾年裏,沙百村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先進村。

在一年夏天,有個風水先生來到村裏,看了沙百村地形,認為沙百村並沒什麽出奇處呀,就見到爺,懷疑是不是村長的祖墳穴位好,爺帶著就去了十八畝地。才走到水灣拐彎那兒,爺卻讓風水先生等一等。風水先生問為啥,爺說:一群孩子在地南頭偷吃豌豆哩,咱突然去了會嚇著他們。風水先生哦了一聲,不再去看穴位,說: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是過了兩年吧,村裏又是敲鑼打鼓,叮叮咣,叮叮咣,他還是操心著鑼鼓要敲爛了,可鑼鼓就是敲不爛。爺當然也是參加了鑼鼓隊,但敲完鑼鼓回來,婆在問爺:咋又敲鑼鼓哩?

爺說:社會又變呀。

婆經過土改,以為又要分地,說:村裏不是地都分完了嗎?

爺說:要收地呀。

這就是成立了人民公社,沙百村各家各戶的土地都收了,十八畝地也收了,所有的土地都歸於集體。

村子裏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是個大嘴,整天在說著人民公社好。但是爺不久就病了,爺的病先是眼睛黃,後來渾身黃,黃得像土,再就是肚子脹,湯米不進。沙百村成了人民公社的一個生產隊,生產隊選隊長,選的還是爺,爺已經領不了社員們去拔界石、扒地堰、平整大麵積耕地了。睡倒了一個月,到了初秋,爺突然精神好些,要家裏人攙著去十八畝地。家裏人攙著他到梧桐樹下,爺說:噢芝麻開花了。頭一歪,在爹的懷裏咽了氣。

爺死後沒有埋在十八畝地裏,因為十八畝地已經不屬於他家,爺埋在了村東堆料礓石的高崗子上。太爺的墳堆也平了,清明節去祭奠,隻在梧桐樹下燒紙。

十八畝地再不可能還種豌豆和芝麻了,它是村裏最好的三塊地之一,秋季全種了苞穀。苞穀稈上結了棒子,像牛的犄角,他總感覺十八畝地裏是擺了牛陣,牛隨時就會呼嘯著跑了出來。

那些年裏,吃糧吃菜連同燒鍋的柴火都由生產隊按工分的多少來分,人開始肚子吃不飽飯,豬也瘦得長一身的紅毛。沙百村的人幾乎都成了賊,想著法兒偷地裏的莊稼,他也就鑽到十八畝地裏捋套種在苞穀裏的黃豆葉子。捋黃豆葉子時連黃豆莢一塊捋,拿回家豬吃葉子,人煮了豆莢吃。他是先後去捋過三次,第四次讓隊長發現了,隊長奪了籠筐,當場就用腳踏扁了。

他說:這十八畝地原本是我家……

隊長說:你說啥?你再說!

隊長扇了他一個耳光,他就沒敢再說。

他回到家要把挨打的事說給爹的,爹卻正把那套鑼鼓往他家的土樓上放,他以為又要敲鑼鼓了。爹告訴他這套鑼鼓一直在常三爺家,常三爺年紀大了,常三爺的兒子老謀著要把鑼當爛銅爛鐵賣了去買黑市糧呀,常三爺就讓爹存到他家的。

這鑼鼓從此就放在他家的土樓上,再也沒有敲過。有一年村裏有個叫朱能的人來他家借小米,他家沒有秤,也沒升子,朱能說你家不是放著鑼嗎,給我量上一鑼。他爹從土樓上取鑼,鑼裏竟然有一窩新生的老鼠。用鑼量了一鑼小米,朱能卻是把那一鑼小米做了幹飯,一頓吃了。

朱能壞了村子的名譽,周圍生產隊的人都在嘲笑,說沙百村的人是餓死鬼托生的。

在他七歲的那年,娘得了一種病,就是腰越來越彎,好像她背上老壓著個大沙袋似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天。爹把他寄養在了城裏的姑家,就在那裏上學。村裏的事自那以後他便知道得少了,隻曉得爹在後來像太爺年輕時一樣,吆起了馬車。但爹吆馬車不是去拉客,爹是到城裏拉糞車。每個星期六了,爹都要來姑家的那個大雜院收糞水,轅杆上就吊一個麻袋,裏邊裝著紅薯,或者是白菜和蔥,放到姑家了,便在廁所裏淘糞,然後一桶一桶提出去倒在馬車上的木罐裏。那匹老馬很乖,站著一動不動,無論頭是朝東還是朝西,尾巴老是朝下。淘完了糞,爹是不在姑家吃飯的,帶著他回沙百村過星期天,他便坐在轅杆上。

他是每個星期六都坐糞車的,一直坐到了中學畢業。

這期間發生了多少事啊,比如,他娘死了,他爹摔斷過腿,頭發一根一根全白了,他又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再在一家報社上班。

就在他再一次回到沙百村,要把辭退工作準備經商的想法說給爹,他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家的院子裏擁了好多人。這些人在從土樓上往下取鑼鼓,鼓是皮鬆了,重張拉緊釘好,而鑼也鏽了幾處,敲起來還是震耳欲聾。他那時真笨,以為他們要鬧社火,還納悶著沙百村從來就沒有鬧過社火呀。

院子人說:征地啦,征地啦!

他說:土地又改革呀?

院子人說:你還是城裏人哩,你不知道征地?

他當然知道征地,好多城中村都征地蓋樓房了,可他哪裏能想到,沙百村距城這麽遠的,怎麽就征到了這裏的地!

沙百村的鑼鼓叮叮咣咣敲動著,沙百村果真是被征了地,不僅是征了耕地,連村子都征了。因為沙百村西邊的三個村子原是唐代的皇家公園舊址,現在要恢複重建,周圍十幾個村子都得搬遷。

那個晚上,沙百村人都在高興,這地一征,社會又變了嘛,他們終於不再是農民了,以後子子孫孫永遠不是農民了,而且每家還領到了一大筆補貼費,就籌劃著該怎麽使用這些錢了:去大商場租個櫃台吧,從廣州上海進貨,做服裝生意,卻又擔心如果貨賣不出去怎麽辦?最可靠的還是到街上去擺地攤吧,或者推個三輪車去賣早點。他爹卻在屋裏喝悶酒,喝了半瓶子,喝得一臉的汗都是油。

爹說:你爹真的也不是農民了?

他說:沒地了,當然不是農民嘛。

爹卻說咱到十八畝地去。

他能理解爹的心情,以前分了地,又收了地,地還在沙百村,天天都能看到,現在卻要離開沙百村,十八畝地說不定做什麽用場,就再也沒有了呀。他陪爹去了十八畝地。那一夜月亮很高,爹又像太爺一樣,反背了手,腿也沒了膝蓋,直直地一步一步從地北頭走到地南頭,從地南頭走到地北頭。走了七八個來回,爹的腿一軟就跪在地上磕頭。他不知道爹是給十八畝地磕頭哩,還是給埋在十八畝地裏的太爺磕頭。

爹離開了沙百村,搬到了城西南角新建的小區住,把家裏的什麽都帶去了,包括那一套鑼鼓。但爹過不慣住高層樓的生活,說老覺得樓在搖,晚上睡不踏實。

他不能陪爹呀,先還是十天半月去看望一次,後來三四個月也難得去,因為他的公司經營外貿生意,生意又非常好,而且在積累了一定資金後,他也開始進入房地產市場。

城市發展確實很快,像湖水一樣向四邊漫延著擴張,那個唐代的皇家公園在三年內就恢複重建了,果然成了西安最現代也最美麗的地方。原先二十萬一畝征去的土地,地價開始成了四百萬一畝,紛紛建造了別墅,別墅已賣到兩萬元一平方米。還未開發的那些地方,政府都用圍牆圈著,過一段時間,拍賣一塊,再過一段時間,再拍賣一塊。

當然,每次拍賣會他都去參加的,每次參加了都铩羽而歸,因為價錢實在是太高了。但當又一次召開拍賣會,拍賣的是沙百村那一片土地,他竭力競爭,他的實力不可能拿下整個沙百村,卻終於得到了那十八畝地的開發權。

他把這消息告訴了爹,爹雇了一輛三輪車把那一套鑼鼓拉到了十八畝地裏,和他公司的員工整整敲了三天三夜,叮叮咣,叮叮咣,這一回鼓敲得散了架,鑼真的就爛了。

他說,這十八畝地他要得到,就是傾公司的所有力量,一定要得到,得不到他就得瘋了。他確實有些孤注一擲,甚至是變態了。他在給他的員工講道理,他說十八畝地,是他看到的也是經過的,收了,分了,又收了,又分了,這就是社會在變化。社會的每一次變化就是土地的每一次改革,這土地永遠還是十八畝呀,它改革著,卻演繹了幾代人的命運啊!

××說完了他的故事,我讓他帶我去十八畝地看看。十八畝地果然還被圍牆圍著,地很平,沒有莊稼,長著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蒿草。水渠已經沒有了,那棵梧桐樹還在。那真是少見的一棵樹呀,樹幹粗得兩個人才能抱住,樹冠又大又圓。突然,地的南頭嘎喇喇一聲,飛起了一隻鳥,這鳥的尾巴很長,也很好看,我們立即認出那是野雞,就攆了過去。野雞還在草上閃了幾下,後來再尋就不見了。

怎麽會有野雞?野雞是能飛的,但它飛不高也飛不遠,圍牆之外都是樓房,它是從哪兒來的?我們都疑惑了。

我說:是不是沙百村原來就有野雞?

他說:這不可能,我從來沒在村裏見過野雞。

我想,那就是這十八畝被圍起來後,地上自生了蒿草也自生了野雞。因為若一個水塘,水塘裏從沒放過魚苗,過那麽幾年水塘裏不就有魚在遊動嗎?

××卻突然地說:這是不是我太爺的魂?

他這話是把我嚇了一跳,但我絕不會認為他的話是對的,我隻是擔心這十八畝地很快就要鏟草掘土,建起高樓了,那野雞還能生存多少日子呢?

又是一年過去了,我再沒見到××也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有一天路過了那十八畝地,十八畝地的圍院換了,換成了又高又厚的磚牆,全塗著紅色。圍牆裏並不是建築工地,梧桐樹還在,蒿草還一人多高。而圍牆西頭緊鎖著的兩扇鐵門,門口掛著了一個牌子,寫著:一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