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耳

堂兄年前來,給我說:

南山,有一個密密的大森林,長著赤鬆、白樺、黑柏、杉、櫟、楊、椿;我們修路進去,有計劃地采伐;成批成批的棟梁之材就運出了山外。為了全麵地普查這個古老的森林,一日,我們三人出發,一直往南山的深處去,於是到了一個神秘的地方。

這是個陰沉的穀溝,時而閃得開闊,時而狹窄得要謔啷啷碰在一起;山山峁峁,似乎全沒有了脈勢走向,橫七豎八地亂了規律。就在最遠最高的那個山梁,天幕襯托之下,分明看出兩邊尖尖地翹起,中間緩緩地落下,活脫脫一個上弦的月亮。我們便叫它月亮坳。到坳裏去的路十分難走,一山的鬆動石,常常就有幾塊滾落下來,滿山滿穀響著爆裂的隆鳴。爬上去,那裏卻長滿了清一色的栲樹,盆粗的,桶粗的,一摟粗兩摟粗的,從那月亮的底部齊楚楚地長得和月亮的兩邊一樣高低了。這裏幾乎從未有過人的足跡和氣息,鳥兒也很少;死寂寂的,一說話,就有了擴音,嗡嗡地回韻不絕,但嗡聲太大了,說話反倒又不容易聽清。我們驚喜發現了這個奇妙的山坳,驚喜這個山坳裏有這麽多上好的栲樹,這是一批難得的大梁、立柱用材啊!

但是,這裏的地勢太險惡了,木材無法運出,我們就決定將公路修進來。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山路卻無法開出來。那裏三天兩頭就是一場惡風暴雨,可怕的雷電竟是一個火球一個火球擊打在那巨大的黑石上,好多人以此便喪生了;而艱艱難難修出的那一截路麵,嘩啦啦一聲,鬆動石湧下,什麽也就不複存在了。路無法再修了,我們隻有天晴的日子,站在溝底看去,那密密的栲樹將月亮坳填滿,像一個倒放的梳子,常要猜想:是月藏在林中呢,還是樹長在月中?隻好無可奈何地議論:

“那是一批好樹啊!”

“那真是好樹。”

“為什麽就要生長在那個地方呢?”

“那地方太不是地方。”

就在夏天的一個月初,南山裏又遭到了一次百年不遇的風雨雷電,月亮坳受到了殘酷的劫洗,栲樹全然地毀掉了。從此,那個地方又沒有人再去,空留一個月亮坳,一個冰冷的坳的月亮。

栲樹自生自滅了;這無光無熱的坳的月亮,使它們長成了材,卻又使它們遭到了毀滅!

“多麽可惜的栲樹!”

“多麽可惜。”

一年後,我們偶然又趕到了那裏,一片倒木,狼藉不堪,像一處古戰場一樣慘不忍睹。但是,出奇地卻發現一群一群數不勝數的黑色蝴蝶,一齊落在那開始腐朽的倒木上,似乎都在扇著翅膀做極快的已經用肉眼無法分辨速度的閃顫呢。

“啊,蝴蝶!”

“啊,蝴蝶!”

我們驚呼著,跑近去,卻立即傻眼了,原來那並不是黑色的蝴蝶,而是每一根腐朽木上,都密密麻麻地生長著小拳般大的木耳。

麵對著木耳,我們再沒有喊出聲來,默默地做著長久的思想:這是怎麽回事?這是向我們做著一種生命的顯示呢,還是做著一種嚴肅的提問?古時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生不能美滿於世,死而化蝶雙飛人間,這木耳,難道就是這栲樹不死的精氣而凝,生不能成材出坳,死也要物質不滅,化蝶飛出這個遠僻的可怕的地方嗎?這可憐可尊的木耳,腐朽的軀體裏竟有了如此神奇的精靈!

我們麵麵相覷著,深深地感到了森林開發者的羞愧;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將木耳摘下,背下山去;下定了從未有過的決心:路再難修,也一定要修,讓采伐隊開進來,讓機器開進來,讓這閉塞的地方同外邊的世界大同;天地自然有了棟梁的生長,就要讓棟梁有其價值的用場啊!

路便重新修起來,一尺,一尺,千回百轉,爬高伏低,一直向深山老林裏延伸而去了。

堂兄留給了我一包木耳,看時,果然肉厚體大,形如黑色的蝴蝶。我舍不得食用,雖然那是明目健腦、補精提神之仙物;時時看著它,說不清對它的感情,是一種崇敬還是傷悲,是一種慰藉還是寄托,恍恍惚惚之際,寫出這段文字,錄下我此時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