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窠

在我小的時候,村裏有了一所磨坊,矮矮的一間草屋,挨著場畔的白楊樹兒,孤零零地待著;娘是那裏的磨倌,我跟著娘,在那裏也泡過了我的童年。

過去了一個冬天,又過去了一個冬天,我們隻是待在這磨坊裏。娘是經管籮麵的,坐在笸籃邊上,將籮兒來回篩著,麵粉揚起來,霧蒙蒙的,她不說不笑,也不大變換姿勢,眉兒眼兒就像個雪人兒一般的。我是專趕著那毛驢:它的眼睛被布蒙住了,套著磨杆,走著一圈,又一圈;我跟著毛驢的屁股,也走著一圈,又一圈。石磨呼呼嚕嚕地響著,像在打雷,先還覺得有趣,慢慢就煩膩了:毛驢耷拉下耳朵,一圈比一圈走得慢了,我也走得慢了下來,歪過頭去,無精打采地看那窗外的世界。

窗外五十米的地方,有著一棵白楊,是四周最高的白楊了,端端地往上長,幾乎沒有什麽枝股,通身灰白灰白的,尤其在傍晚的時分,暮色裏就白得越發顯眼,像是從地裏射上去的一道光柱。就在那稀稀的幾根細枝的頂端,竟有了一個鳥窠,橫七豎八的柴枝兒,築個籠筐兒形似的;一對鳥夫妻住在那裏,叫不上名字,是白的腦門、長的尾巴那一類的。它們一早就起飛走了,晚上才飛回來,常常落到磨坊門口,雙腳跳躍著覓食;我撒一把麥粒過去,它們卻忽地飛去了。

我覺得這些小生命可愛了,想它們一定也很寂寞,那麽,來和我待在一起,它們唱歌就有我聽,我說話也有它們聽了,它們可以一直飛到我的磨盤上,我一定會讓它們把麥粒兒吃飽呢。我便從光溜溜的樹身爬上去,一直爬到樹頂,那裏風真大,左右搖晃,使我更覺得這裏不安全,就小心翼翼地抱下那個窠來了。用繩兒係著,棍兒架著,我把鳥窠安放在磨坊的門口,想晚上鳥兒回來了,就會歇在裏邊,趕明日我一到磨坊,就看得見它們了。

但是,第二天我來的時候,那鳥窠裏卻空落落的;從窗口看那白楊樹,鳥夫妻在嘰嘰喳喳叫著,焦躁地飛上飛下。它們是在哭啼呢,還是在咒罵?我大聲地說:窠在這兒,窠在這兒!它們卻並不理會。飛過一陣了,雙雙落在一枝樹股上,母的偎著頭,欲睡未睡,公的卻靜靜地盯著遠方,嘰嘰喳喳了一陣,便又都飛開去;很快,它們分別銜著一根柴枝兒,又在那梢端兒上,築起新窠了。

我真有些不明白:它們為什麽要那麽傻呢?它們飛過磨坊,難道沒有看見窠在門口嗎?但它們還是不停地銜柴枝兒築窠,一根,兩根,橫豎交錯,慢慢看出有個窠形了。我想,它們一定會疲倦的,疲倦了就會飛進這門口的窠裏來的。我再也不去看它們,隻是趕我的毛驢,毛驢蒙著眼,走著一圈,又一圈,我跟著毛驢屁股,也走著一圈,又一圈。

一天過去了,那窠編好了底。一天又過去了,那窠編好了頂。鳥夫妻已經十分疲勞了,銜一根柴枝兒,要歇幾次,才能銜上梢端;但放好一根柴枝兒,就喳喳地叫著,你一聲,它一聲的。

我很嫉妒它們,但終於內心慚愧了,覺得我不該移了它們的窠,苦得它們又去創業,便將那門口的鳥窠放到白楊樹下,讓它們不必遠路去尋材料;一放下鳥窠,就立即飛跑回磨坊。害怕它們看見造孽的是我。

新窠又築起來了,築得比原先那個更好看呢。它們又在上邊過它們的日子了,早晨依然是吵吵鬧鬧一陣,就雙雙飛了去。天總是晴朗的,有著微微的風,它們一前一後,斜著翅膀,一會兒飛得很高很高,一會兒又飛得很低很低,末了,就又一呼一應,倏爾在雲天裏消失了。

似乎又過了十天吧,母的再不去飛行了,它終日靜靜地躺在窠裏,偶爾對著磨坊叫那麽一聲,公的時常飛回來,嘴裏叼著小蟲兒。我真有些奇怪,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有一次,我正趕著毛驢走,就聽見那白楊樹上一片兒喧囂,扭頭看時,那隻公鳥正撲拉著翅膀,在窠邊飛來飛去,挨著那窠沿兒,有了四個紅紅的小嘴兒。啊,它們是有了兒女了呢。

那兒女是什麽模樣兒,我看不清楚,我幾次要爬上白楊樹去捉一隻下來,又覺得不忍,就這麽天天看著它們:它們快活,我也快活;它們鳴叫,我也呼喊。終於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看見那小鳥兒們了,它們和它們的父母一樣漂亮,而且全能起飛,啪啪啪地飛到雲裏去了。

它們飛走了,差不多的白天裏,磨坊裏外再沒有什麽好聽的了,隻是那無止無休的呼呼嚕嚕的石磨聲。毛驢拽著磨杆,走著一圈,又一圈。我跟著毛驢的屁股,也走著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鳥兒飛到什麽地方去了……毛驢漸漸耷拉下耳朵,慢下來了,我並不去用樹條兒打它,隻是問娘:

“娘,鳥兒為什麽不住到地上來呢?”

“它們喜歡住得高高的。”

“那麽高的,經常有風,它們不害怕嗎?”

“不怕,它們很快活;能飛呢。”

噢,我想,它們是不是以為住在這磨坊門口了,擔心被我捉住呢?它們住在那高高的樹梢上,是願意到什麽地方就到什麽地方去,想看什麽就看什麽吧。哎呀,那天空全是它們的了,它們是夠多快活呢!

“娘,”我又問道,“鳥兒為什麽就能飛呢?”

“它們有羽毛的翅膀。”

“那人為什麽沒有呢?”

“人是要安分的。”

人為什麽要安分呢?娘的話,我卻聽不懂了,想地上有山呀,房呀,湖呀,河呀的阻擋,所以鳥不住在地上嗎?天上沒有阻擋,空空曠曠的,但人要安分,所以才不能長出羽毛的翅膀吧。我真想再一次上那白楊樹去,住在那窠裏,叫那小鳥兒做哥哥、姐姐,叫那老鳥兒做爸爸、娘娘,長一對羽毛的翅膀兒。

娘卻罵我說瘋話,直催我快趕驢,說再不趕緊,限天黑就不能磨完這些麥子了。我打起毛驢來,毛驢就又一陣緊跑,我也攆著毛驢屁股小不丟溜地跑。但是,毛驢又漸漸耷拉下耳朵,一步一步地慢了,我也收下步來,又去看那窗外的白楊樹了。鳥兒一家又飛回來,在那裏吵吵叫叫地熱鬧,很快就又飛去了,有兩根羽毛悠悠地飄下來,落在樹下。

我終不能忍了,再不聽娘的斥責,跑出去,在那白楊樹下撿起了那兩根羽毛,拿回來,一根別在我的頭上,一根別在毛驢的臃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