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大染坊 天下書庫

一個秋天的黃昏,興家從店裏端出了門板,把門上好,回到屋裏掃地。

興業回來了,進門之後喪氣地坐下:“哥,咱光等年三十,模範染廠的布全運走了,一件也沒有。從明天開始,我也不用去上工了,讓在家聽信兒。”

興家過來問:“訾家染廠垮了?”

興業抬頭看了他一眼:“垮了還讓我聽信兒上工嗎?”

興家問:“那是怎麽回事兒?”

興業站起來:“當初放給咱爹印子錢的那個銀行——勸業銀行又來了,和訾文海合夥。”

興家說:“好,這樣更好,一塊兒給他燒,咱那仇正好一塊兒報。”

興業冷冷地哼了一聲,說:“哥,你就猜不到,剛剛開始合夥幹廠,沒進布,沒進料,什麽材料都沒進,你猜猜先進來了些什麽?”

興家問:“什麽?”

興業說:“十條德國大狼狗!正在那裏馴呢!還專門請來了人。”

興家拉著兄弟慢慢地坐下了:“那可怎麽辦?”

興業說:“唉,他媽的,他也是防著呀!訾家壞,僅是害了幾家人,可那勸業銀行害人可就太多了,他比訾家仇人更多,所以才買來狼狗。”

興家說:“興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先看看,如果實在不行,咱就直接在下工的路上砍了訾文海!沒事,咱再另想別的法兒。”

興業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咱不是覺得砍了不解恨嘛!讓他一下死了,什麽也不知道,那就便宜他了。要砍不早就砍了嘛!”

興家說:“慢慢地來,興業,他要是來信兒讓咱去上工,你還得去。”

興業說:“我可得去,我還得看著他死呢!他不給工錢我都去!”

早上,東俊辦公室裏,壽亭正在和這哥倆一塊兒喝茶。

東俊說:“從八月十六訾家開業,到這也就四十多天,滕井就在這裏放下了幾十萬!那訾文海可占大便宜了。現在來了勸業銀行,這個放印子錢的也不是好東西,不知害死了多少小買賣人。六弟,真要是比起來,這一窩子比訾文海還壞。你說說,這濟南府出過李清照,出過辛稼軒,本來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怎麽到了現在,淨出些王八蛋呢!六弟,咱還得想辦法,不能讓這家子王八蛋緩過勁兒來!”

壽亭笑笑:“我料他也不會有什麽出息頭兒!一窩子外行。東俊哥,別看訾家隻幹了四十來天,咱的市場可讓他弄了個一塌糊塗。有些客商回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回來,還得再打發人去請!這一正一反,是多大的費用!那天家駒給我念了訾家合夥的廣告之後,我就想好了,不辦,也就罷了;要是辦,一次把他辦得死挺挺的,從根兒上除了這一害。”

東俊一拍桌子:“就得這麽著,不能讓他一會兒緩過來拉上這個幹,一會兒緩過來再拉上那個幹。要是那樣,咱什麽也別幹了,光侍候著他吧!老三,回頭你給林家寫個信,告訴他訾家這邊的事兒,沒讓這個王八蛋和滕井逼死咱,就是萬幸。這一害絕不能留著!六弟,要是他的布一上市,咱拉上林家,一塊兒降價,擠得他沒法活,不給他留下一口氣。可讓這窩子氣死我了!要不是你辦住了滕井,咱現在還不是在刀尖上?這還不是讓訾文海逼的?”

壽亭說:“東俊哥,不用生氣。咱要是一塊兒降價,那就中了人家的計了,咱三家也就吃大虧了。那是以大搏小。為了這麽一個雞巴廠,咱三家一塊兒賠,這樣的傻事兒咱不能幹!”

東初說:“六哥,訾有德還真是不要臉,前天提著點心去了我家,說是要給咱講和,還說什麽一塊兒發展。我當時想,沒必要當場把他轟出去,就在那裏和他胡扯。這小子扯著扯著來了精神,非拉著我出去喝酒。我一想,也好,就一塊去了。我灌了他幾盅,這小子一高興,說那李萬岐回上海請高人去了。六哥,這一行還能有什麽高人?”

壽亭說:“高人不高人,那是後話,天外有天,這也不一定。至於講和,可以,讓他爺兒倆自己騸了。隻要他爺兒倆自己騸了,從此蹲著更衣,咱就和他講和。還他娘的講和!你想打就打,你想和就和?這些爺都是中國機器印染的開山祖師爺,你他娘的算什麽東西!不講和!那幾天我整夜地想著怎麽和滕井幹,弄得我差點瘋了。講和?現在我琢磨的不是講和,是讓他開不了業!”

東俊說:“對,不能便宜了這窩子王八蛋!我看著他還不如滕井呢。滕井還識趣,人家一看不行,就知難而退了;這窩子王八蛋是什麽東西!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東初問:“六哥,你為什麽不等著滕井把布放出來之後,再辦他一下子?”

壽亭苦笑一下:“老三,沒那個必要。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麽和滕井好言好語地敘交情嗎?我是硬把滕井往人裏推。這些日本人都是狼!當初他派人往家駒家打槍,還扔手榴彈,咱要是弄上幾千件布往東三省一衝,滕井肯定能給逼急了。殺人的事兒,滕井能幹出來。知道嗎?兄弟。多年之前,滕井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覺得是真話,我也很感激他。那是他請我喝酒,談經商談得對了路,他拉著我的手,說‘國家太弱,個人太強,就容易吃虧’。唉!滕井是個不錯的商人,就是他那雞巴國,整天到處裏殺人放火的,他也跟著耀武揚威,給弄得不像商人了。兄弟,咱見好就收吧!”

東俊點頭,隨之問:“小六子,你也真沉得住氣!這麽大的計策,也不先告訴我一聲,沒把我急死!就衝這,你也得請飯。”

壽亭點上煙,認真地看著東俊:“東俊哥,你知道我這一輩子最佩服誰嗎?”

東俊說:“誰?苗哥?”

壽亭說:“不是,家駒他爹。”

東俊十分意外:“噢?說說。”

壽亭說:“盧老爺子的眼力、才分和見識,不在林伯清之下,甚至還高。當初人家是東家,人家是大股東,卻讓咱倒著四六分成,一般人能答應嗎?我在青島幹了有一個月,老爺子去了青島一趟,當著我的麵,硬是把家駒轟了出去,隨後從腰裏掏出一張紙來,上麵寫著一行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我是不認字,但那一行字,我認識,就這一行字,讓我一輩子受用不盡!”

東俊兩眼直盯著壽亭:“快說,一行什麽字?”

壽亭歎口氣:“很簡單,‘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這麽大的事我能說嗎?我說了,你倆不一定誰,一高興再走了嘴。家駒、濤飛還有文東全在唐山,還有全東北最大的八個走私販子,唐山離日本人的地盤那麽近,甚至唐山就是日本人控製著,滕井派人殺了他仨怎麽辦?那都是我的五虎上將,都是我的兄弟呀!”

東俊長出一口氣:“唉!這學問分什麽人學,什麽人用,根本不在多少!”說罷神色悵然。

東初說:“盧老爺子真是高人!”

壽亭很激動:“他要是一般的高,我根本不和他幹,早跟著你家老爺子幹了。東俊哥,咱兄弟們也都老了,這話我也能告訴你了。後來,你家老爺子答應了我要的份子,專門打發你現在的賬房趙先生去了周村。趙先生現在就在樓下,你叫上來問問。但是這時候我已經和盧家談成了,正在忙著給柱子辦婚事,就讓采芹他爹——當然也是我爹了——給你老爺子回了封信。這時候,我就知道你老爺子高人一頭了。他一見回信,當著我爹派去的那夥計,抬手打了自家一個嘴巴。東俊哥,咱們是同行,也是親戚,我也把你兄弟倆當成親兄弟看,就是因為欠著你爹這個人情。一個要飯的,能被這些前輩高人這樣抬舉,這是多大的麵子呀!我能忘嗎?”壽亭說完潸然淚下。

東俊把臉側了過去,淚掉到地上。東初低著頭。壽亭擦了一下淚:“這些前輩,敢把這麽大的事業,甚至是所有的家當交給我,我能不玩命幹嗎?家駒他爹就見了我一麵,人家一眼就看出我的毛病來,所以專門來青島,教我認下了那行字。你家老爺子和盧老爺子,是生在了鄉下,要是在上海,能比林伯清林老爺子差嗎?”

室內默然,隻是秋風吹來,辦公室的門輕叩一下。外麵,秋雨如訴。

壽亭說罷,抬起臉來看著天棚:“一個人再有本事,要是不被明白人看上,唉……”

林公館,林老爺子很高興地在書房裏寫毛筆字。老伴在旁邊侍候著。林老爺子寫的是幅“四尺三開”。寫完之後拉開距離欣賞,然後轉向老伴:“壽亭在和滕井進行最後談判的前一天,給我來了電報,寫的是‘小侄將用前輩之巡河炮狙擊滕井’。在濟南,我和他還有苗先生,在大明湖裏麵的鐵公祠下棋,我用巡河炮殺得他不能抵擋。實際上,他談判之前早已成竹在胸,所以來電讓我放心。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怎樣寫個字給他。我太喜歡這個人了。今天夜裏我想起來了。你看——”他指著自己寫的對子,“‘一炮巡河,三言禦倭’,還可以吧,淑敏?”

老伴趕緊笑著讚頌:“好,我看著你寫的什麽都好!”

林老爺不滿意:“不是,我是說,我對得還工整嗎?”

老伴立刻明白剛才讚頌得不到位,馬上加強力度縱深頌揚:“可是行!一對三,這是數字對數字;炮,是兵器,言,也是兵器,而且是更厲害的兵器。諸葛亮舌戰群儒、罵死王朗,都是用的言,這比炮還厲害。好,對得好!你這正合李笠翁那‘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蟲’。對得嚴實。伯清,我盼著你天天這麽高興!”

林老爺朗朗大笑起來。

這時,林祥榮來到門口,見父母拉著手,即所謂“白頭情話”,忙欲退出,林老爺回頭笑了,從書房裏出來。

父子坐下之後,小丫頭端上茶來。林祥榮說:“爸爸,我有事情來問你,看看是不是給六哥說。”

林老爺說:“什麽事?”

林祥榮說:“趙東初來了封快信,說那個模範染廠又和銀行合夥幹起來。還說這個姓訾的要到上海來招高人。我馬上派人出

去打聽印染行,原來昌盛的那個馬子雄讓模範染廠請去了。”

林老爺多少有些驚訝:“這太不利了。馬子雄是精通印染各個環節的頂級高手,他如果去了濟南,那個漢奸染廠還得作亂。壽亭都未必能對付得了他。唉,這些人呀,我們那麽請,給了那麽高的薪水,就是不肯來!為什麽偏偏跟著漢奸幹!當初,要不是這個馬子雄,兼並昌盛哪能費那麽大力氣。”

林祥榮說:“是李萬岐來拉他去的,說是那個廠給他二成的股份。”

林老爺搖頭感歎,看著兒子說:“阿榮,這是值得我們檢討的地方呀!咱給馬子雄出的價太低了。在中國的文化中,有‘一人興邦’之說,當然更能‘一人興廠’呀!唉,他去了別處還好一點,偏偏是去了山東,而且還是咱沒留住。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再加碼子,把馬子雄挖回來?”

林祥榮說:“爸爸有所不知。六哥打敗滕井之後,我去濟南賀喜,專門請所有上海在濟南的師傅吃了一頓飯。六哥東初他們也陪著。當時我和六哥就商量把模範染廠的師傅全挖走,可是他們都不敢出來,說訾家是律師,隻要毀約,立刻就會被起訴。我覺得,馬子雄這時候已經簽過合同了。”

林老爺剛才的高興勁全沒了:“模範染廠,要是有這麽個能人當經理,身後又是家銀行,唉,用不了太久,又是一場大戰。滕井剛剛偃旗息鼓,又出來了馬子雄!阿榮,抓緊把這個消息告訴壽亭,讓他多加防備。”

林祥榮說:“好,我一會兒就派人給他發電報。不,寫信,詳細介紹一下馬子雄,派專人送去。”

林老爺很讚同:“好,不能讓這個漢奸染廠再幹起來。他能勾結青島的滕井,就能勾結上海的山田。自己是中國人,連祖宗都忘了,這樣的人一定要滅掉,不能讓他在商界立足!”

林祥榮說:“爸爸,通過這幾件事情,我倒覺得不用太擔心,那馬子雄不是六哥的對手。”

林老爺:“阿榮,當初昌盛沒幹好,是因為那些股東發財心切,給馬子雄搗亂。如果當初昌盛全權交給馬子雄經營,昌盛就是上海最大的印染廠家。這個漢奸染廠爺兒倆全是外行,可在用人上卻有一套。大意不得,快,快回去辦!”

林祥榮站起來就要走,這時,老爺子想起剛寫的字,回到書房拿出來:“我本想裱好了給壽亭,正好有人去,就帶去吧。在信上務必給他說,讓他一有時間就來上海一趟,我真是挺想他。”

林祥榮看了看那字:“一炮巡河,三言禦倭。好!爸爸的字也好,詞也好,六哥準會喜歡的。不要緊,爸爸,我派人送到朵雲軒,多出錢,讓他們急裱,用熨鬥燙幹,一個小時就好了。”

林老爺高興:“嗨!真是老了,這都忘了。上海朵雲軒不下於北京榮寶齋,辦這點事情沒有問題。好,快去辦!”

模範染廠會議室裏,訾氏父子和高名鈞還有馬子雄在開會,聽取馬子雄的經營建議。

馬子雄放下手中的稿子之後,訾文海頻頻點頭:“好好,馬總經理真是業界精英!隻是我和高經理都是外行,你最好能舉個例子說一下。我過去是律師,所以很注重實際的例子。”

馬子雄有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西裝革履,人也長得很體麵。他笑笑:“濟南市麵上的這三家花布我都看了。論印工,都非常好。但是,他們少了一道工序,所以,我們第一步,就是首先在布的感觀上和他們區別開來,讓老百姓拿過布來一摸,就買我們的。”

訾文海興趣大增,兩眼發亮:“快說說,怎麽能讓老百姓一摸就買我們的?”

馬子雄淡淡地一笑:“這布在紡織的過程中,都要經過漿洗,因為隻有把棉紗蘸上漿,線才發硬,才好織一些。但是我們在印布或染布之前,首先要把這層漿淘洗掉,否則,印上去的顏色就不能印到纖維中,而是印在了布表麵的漿上,那樣,老百姓買回去,下水一洗,顏色掉了。我們為什麽有那麽多台淘洗機?就是因為要洗掉布上麵的這層漿。但是,一般的工廠在印完布之後,隻是拉寬,拉長,整平,卻不肯再掛上一層漿,所以布就顯得柔軟,也顯得薄。我們在印完之後,再掛上一層漿,讓老百姓一摸,布很厚,布也發硬,他們是外行,自然會覺得這布結實。這樣,我們產品的優勢就出來了。”

高名鈞鼓起掌來,訾家爺兒倆一看,也跟著鼓掌,連連說好。

馬子雄受到鼓勵,接著說:“掛這一層漿,隻需要很少的錢。一件布也用不到一塊錢,但是效果卻相當好。林祥榮,大家當然都知道了,我在昌盛的時候,和他同用綃布印花,‘虞美人’就賣不過昌盛的‘蘭貴族’。隻是昌盛的那些股東不懂行,感覺這一塊錢是費了,不讓再掛漿。我常說,昌盛倒就倒在一塊錢上。這是上海印染界都知道的。李萬岐也知道。”

訾有海點頭:“但是,馬經理,如果陳六子他們也掛漿呢?”

馬子雄笑笑:“同是德國海德堡的印花機,為什麽這個陳六子印不出花布來,而跑到上海去請師傅呢?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訣竅。這個掛漿,林祥榮也掛過,但卻掛得讓人看出來,後來幹脆不掛了。等咱們的掛漿機運來之後,我要再改動一下,這是他們學不去的,隻要我們自己保好密就行。德國的印花機都附帶著掛漿機,咱們用的是日本印花機,隻要在整平機前麵,連上掛漿機就行。”

訾文海說:“這沒問題,這個機器不讓外人靠近,讓我老家來的那些本家叔侄開。外人也進不來,十幾條狼狗看著門呢!”

馬子雄點點頭:“再就是價格。現在花布的價格已經很低,利潤已經很小,大家的成本也差不多,但是,我們要硬把成本拉下來。”

訾文海問:“怎麽往下拉?”

馬子雄說:“我有辦法。現在上海的紡織廠日子都不好過,競爭也十分激烈,甚至快把日本布頂出中國了。這樣,我們招標,上海布也好,日本布也好,誰的價格最低,我們就用誰的。我們今天定好之後,我就開始起草編製標書,然後回上海登報。到時候我們就在上海招標,到時候現場的競爭將空前激烈。我們以一萬件為單位招標,這一萬件,我們廠頂多用三個月。這次的獲標者,就是我們以後的供應商,就按這個價格給我們供貨。他們為了得到這個用戶,會拚命地相互壓價。我們再請上路德維拍賣行,讓所有的競標者交上保證金,到時候如果不能按招標價格如期交貨,保證金歸我們所有。我想,保證金的數目暫定十萬。董事長,你看著,日本大件布,不超過七十五元,本埠小件布,不超過六十元。這樣的價格陳六子能拿得到嗎?”

訾文海繞過桌子,過來握著馬子雄的手用力搖:“馬經理,太好了,太好了。用不了幾年,我們就是山東最大的印染廠。這全靠閣下呀!”

馬子雄說:“沒什麽,我就是要幹個樣子給那些人看看,特別是過去昌盛的那些股東。我要讓他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訾文海靠著馬經理坐下來:“沒問題,我全力支持你。”

馬子雄說:“我會努力的。咱們今天隻是談的大方麵,至於怎麽賣布,那都是小事情,我有辦法的。”

訾文海說:“好!好!”

馬子雄說:“事不宜遲,我請董事會抓緊討論決定。如果定下來,我就回上海發布招標消息。我們這邊也要準備資金,到時候也要放到拍賣行裏,如果我們不能履約,人家也是要扣我們保證金的。”

訾文海說:“我是律師,這我懂。資金先準備八十萬可以嗎?”

馬子雄說:“用不了那麽多,七十萬就夠。日本大件布我想把它打壓在七十以下,我就敢說這樣的話!”

高名鈞說:“好,我回到行裏之後,馬上招開董事會,把咱們的討論結果通報一下就行了。”

馬子雄說:“好,現在是十一月初,定在十二月八號可以嗎?因為再晚了,我們就趕不上過年這個旺季,那我們的經營是會受影響的。我們就定下上海交貨,當場成交,三日內交貨。我們早一點把廣告登出來,我回上海後,先讓把標書定向投送各個紡織廠,各個日本商社,廣告也同時刊出,也好讓投標方準備貨源。甚至日本貨還要往這邊運。我們要給人家留出充足的空間,這樣,才顯得我們通情理。”

訾文海說:“好好好好!一切聽馬經理的安排。陳六子,你不是能嘛,還有比你能的!”

馬子雄說:“董事長,以後不要再提那個什麽陳六子了,他那樣的人物早過時了。我們現在是在山東小幹,等我們立住腳之後,咱們大家一起去上海灘闖天下。”

訾文海用拳砸響自己的手掌,斷喝:“好,就是要有這樣的氣度。有德,你以後要多向馬經理學。”

訾有德詭譎地笑著說:“陳六子還有趙東初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又要大難臨頭了呢!哈哈!”

林老爺那作品掛在了壽亭的辦公室裏,他越看越高興。東俊東初還有家駒坐在那裏,商量對付模範染廠的辦法。

家駒拿著林祥榮的信說:“按祥榮這一說,這個姓馬的不是等閑之輩呀!”

東初也說:“要不是有兩下子,訾家是什麽人?能給他二成的份子?”

壽亭看著牆上的字,不住地笑:“一炮巡河,三言禦倭。行,這幾個字我也認識了!又多認了八個字。家駒,這右邊是巡河炮那一句,這一點問題沒有,那‘一’我認識。我沒說錯吧?”

東俊說:“行了,以後就在這裏掛著了,先別看了,先說說咱下一步怎麽迎敵吧!”

壽亭把目光收回來:“有我這‘一炮巡河’你們還怕什麽?姓馬的?姓驢的也得讓他趴下!”

家駒問:“六哥,祥榮在信上說的這成品掛漿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掛不上,姓馬的就能掛上?”

壽亭點著土煙,依然看著那“一炮巡河”:“這封信,我聽來聽去,就聽出這點事兒來?”他回過頭來,“什麽?掛漿?掛什麽漿?光緒年間的工藝了。”

東俊說:“我也掛過,是不好掛。”

壽亭說:“東俊哥,你知道我在周村是怎麽讓那些染坊趴下的嗎?就是靠的掛漿。回頭我把柱子叫來,那是我掛漿的大弟子,模範染廠馬經理掛漿的老祖宗!”

家駒東初都笑。

東俊問:“你說說,怎麽掛?”

壽亭說:“東俊哥,你也好意思問。幹咱這一行,講的就是漿裏來,水裏去。怎麽才用了幾天機器,就把掛漿忘了?中午你請飯!”

東俊說:“快別看了,你再看我給你摘下來拿走。快說說,我說的是機器掛漿。”

壽亭說:“我先說說你是怎麽掛的。你是印好了布,拉寬整平全完了,這才掛漿,那漿在布上麵浮著,老百姓一眼就看出來。你還掛不勻,是不是?”

東俊詫異:“你怎麽知道的?”

壽亭一笑:“這你得問家駒。德國印花機都帶著掛漿機,我嫌亂,讓我給撤了。掛漿機說明書上就是這樣寫的。”

家駒也笑了。

東俊問:“你說怎麽掛?”

壽亭問:“掛雙漿還是掛單漿?你是不是想讓布摸起來厚點兒?”

東初說:“六哥,你快說吧,這就把我哥急死了!”

壽亭說:“中午這飯你是請定了!聽著,印染完了之後,幹布下漿,洇透了,再上甩幹機,然後拉寬整平,這是單漿。你得答應晚上飯你也請,我才說掛雙漿呢!”

東俊抬手佯裝打他,壽亭嚇得縮頭:“我說,我說。想讓布再厚點兒,把掛漿機改一下,把兩個滾筒調低了,滾筒下部蘸著漿轉,布在整平之前先從掛漿機上過去,接著趁熱整平,這布就厚了。東俊哥,我拆下來的那倆廢物就在廠西頭放著,你走的時候,正好,你兄弟倆一人扛一個。”

東俊笑起來:“你是真有一套呀!我怎麽就沒想起來呢!對,這很簡單,就是沒想到。晚上飯我也請了!”

壽亭說:“姓馬的蒙訾文海那樣的外行當然行,讓他跑到這裏試試?還二成份子!就是掛漿呀!一件布裏多上一塊錢?老百姓買回布去一下水,黏黏糊糊的,人家不罵咱嗎?就這點本事,還跑到濟南府嚇唬我?我用我的巡河炮一炮就結果了他!”

大家都笑起來。

林氏企業開完了董事會,大家紛紛過來給林老爺道別,林老爺也和大家打招呼。最後,會議室裏就剩下他爺兒倆,林老爺坐下,林祥榮也坐下了。

老爺說:“祥榮,壽亭收到你的信,好像不把馬子雄放在眼裏。不能剛剛勝了滕井,就高興過了頭。前天他給我來了電報,也是八個字,說‘繩索鋼叉,專絆快馬’。這馬子雄可不能小看呀!”

林祥榮說:“是,東初也給我來了封信,我看也有點輕視馬子雄。爸爸,這模範染廠背後是個銀行,不能小看他的實力。

走,到我辦公室,你看看,他想在上海招標買布呢!”

林老爺一驚:“噢?要是那樣,紡織行的水分就全給擠幹了,大家的生意還怎麽做?這個馬子雄,曾經在上海練過這一手。他找一個人,專往低裏喊,你低他跟著低,低得快讓你受不了啦,正好讓他套住。他那回是收的保證金,中標不履約,保證金就被罰扣掉。那時候競爭沒有現在這樣激烈,紡織廠也少,以後也沒人去了。可現在要是這樣幹,不僅上海的這些廠會應標,我看日本人、英國人都得參與進來。那可真叫拚命呀!”

父子倆說著來到林祥榮的辦公室,林祥榮把報紙遞給父親。林老爺掏出花鏡來看著,林祥榮親自給父親倒水。

林老爺摘下花鏡,點著報紙說:“和上次完全一樣。這事你是怎麽想的?”

林祥榮:“昨天早上,模範染廠招標組派人送來了標書,報紙是後出來的。我已經派人送到濟南去了,這時候大概都收到了。”

林老爺說:“這是胡鬧呀。馬子雄去了之後,還得往布上掛漿,他一掛,大家都得跟著掛。咱又掛不他那麽好,這不是添亂嗎?”

林祥榮笑了:“東初來信說,六哥是掛漿的祖師爺,讓我們放心好了,到時候他派人來指導咱們掛。”

林老爺說:“壽亭說的大概是手工掛,不是機器掛吧?”

林祥榮說:“爸爸,東初說六哥就是靠掛漿發家,機器掛也會的。你放心吧。”

林老爺笑了:“這個壽亭……”

下午,壽亭辦公室,家駒給壽亭念完了標書,擔心地看著他:“六哥,這姓馬的還真不能小看呢!”

壽亭點點頭:“這一招是夠毒的。我這巡河炮猛一下子還不知道往哪裏打呢!”

家駒看看標書,說:“六哥,這標書上還有英文和日文,看來他是想來個中外大戰呀!”

壽亭一聽,猛一下收住笑容,開始愣神,眼從家駒的頭上看出去,呆在那裏。家駒想站起來,壽亭伸手:“別動!”然後繼續往外看著,手也停在那裏,不肯放下。他看著外麵,用一隻手在桌子上摸索著找煙,家駒慢慢地把煙放到他手底下,他摸出一根來,家駒忙給他點上。他叼在嘴上並沒抽,隻是那樣燃著。稍後,他回過神來,認真地問家駒:“你是學染織的,這布橫著撕是經線受力,還是緯線受力?”

家駒知道這不是開玩笑了,想了想說:“橫著撕是經線受力,緯線受力僅為百分之十。六哥,你問這些幹什麽?”

壽亭站起來:“你馬上給周濤飛發電報,讓丁文東以最快的速度來濟南。然後你立刻回來,咱倆要商量大事。”

家駒答應著,快步跑下樓。

壽亭又坐回去,大聲喊:“飛虎!”

飛虎聞聲進來,這時壽亭已經到了門口,他撥開飛虎急速地下了樓。

這時,老吳正好從屋裏出來。他問:“掌櫃的,你這是幹什麽去?”

壽亭盯著老吳,愣神。

老吳害怕,雙手扶住壽亭:“掌櫃的,你這是怎麽了?”說著就想哭,“掌櫃的,你哪裏不舒坦?”

壽亭緩過來:“沒事兒。我去車間找塊布。老吳,沒事,我是在想事。噢,碰見你正好,咱廠裏一共有多少人?”

老吳毫不猶豫:“二百八十二個。”

壽亭說:“這樣,咱給每個工人在銀行裏立個存折,先存上一塊錢,告訴他們不能提出來花了,這是底錢,要是提出來,以後就沒法往裏存了。告訴工人們,誰要是幹得好,咱就暗地裏給他們存,年下再告訴他們總數,一塊兒提出來過年。到時候也省得一個一個地發了。”

老吳說:“這個辦法好!”

壽亭說:“你就按著工人的花名冊存吧。咱這些夥計四十歲以上的也得占一半了,都是跟著咱闖青島下濟南的子弟兵,實在也是不容易。過年多發錢!我這一輩子,就是不當守財奴!去存,按花名冊存,存到勸業銀行。就這樣吧,記住了?”壽亭瞪他一眼。

老吳點頭:“好好,勸業銀行。”

模範染廠馬子雄辦公室裏,他在和訾文海一塊兒看文件。

馬子雄說:“董事長,到現在為止,日本貿易商報名的有七家,上海的有十家,隻有林家還有另外的兩個廠沒報名。離著報名結束日期還有一個禮拜呢。讓我意外的是,英國人沒有報名。”

訾文海說:“可能中國境內貨源不夠吧。不用管英國人,他的布咱也沒用過,我還是傾向於用日本布。”

馬子雄說:“可能是這樣,沒有英國人更好!我覺得日本人還好對付一些。至於上海的那些廠,我差不多全認識。董事長,你看著,這次競標將空前激烈。日本商人分屬於各個不同的株式會社,這些會社又依附於不同的銀行,也是相互競爭。他們也都急於在中國發展。我估計,最後中標的可能是日本人。隻是東亞商社沒有報名,是不是再催他一下?”

訾文海哈哈大笑:“他不來正好。滕井也有些老了。新一代的日本商人有些有軍人背景,有些是家族財閥,甚至過去的貴族也加入到開發中國的行列裏來。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林祥榮正在辦公室裏處理手邊的文件,孫先生進來了。

林祥榮抬起頭:“有事嗎,孫先生?”

孫先生笑笑:“那個日本人明石有信來了,在候見室等著呢。這人的中國話說得真好!剛才我怕他不會說中國話,就請劉先生一塊兒去,劉先生出來說,他的日語太棒了,是最高貴的那種日語。我看,人長得也不錯。”

林祥榮說:“噢?我把這事忘了。我這就見他。”

候見室,林祥榮進來了,明石有信身著黑西裝,戴著金絲眼鏡,文雅瀟灑。他一見林祥榮,站起來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打擾了。”

祥榮也還禮,明石有信雙手呈上名片:“井伊商社明石有信。”

林祥榮一聽這話,多少有些吃驚:“明石先生,原來是日本的名門望族呀,請坐。”說著遞上自己的名片。

明石鞠躬坐下。

林祥榮問:“明石先生的貴商社開業不久吧?”

明石一鞠躬:“小灶初起,多承關照!”

林祥榮說:“我看你的名片,貴社在霞飛路,那一帶的房子很貴呀!”

明石說:“是這樣,如果是一般日本商人,在什麽地方辦公都可以,但我家就不便這樣。”

林祥榮說:“明石先生屈尊敝號,林某可以在哪方麵為閣下效勞?”

明石淡淡一笑:“想定織一萬件布,三十二支一等紗。貴廠可以費神嗎?”

林祥榮說:“沒有問題。那是最好的紗,但是價錢要高一點。”

明石說:“請林先生報價,我初涉此道,還請關照。”

林祥榮說:“我看明石先生人很好,你是要日本大件還是中國八百米件?”

明石說:“日本大件,商標為井伊牌。我們談妥之後,詳細要求及商標我會派人送來。”

林祥榮想了想:“六十七元可以嗎?”

明石說:“謝謝林先生。”從西裝內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林祥榮麵前,“這是六十五萬,林先生的報價比我預估的高出兩萬,回頭就讓人送來。”

林祥榮抽出銀行本票一看,多少有些意外,又裝了回去,笑了笑說:“能為明石先生效勞,林某已是榮幸之至。就按六十五萬吧,不要送了。明石先生,什麽時候交貨?”

明石說:“十一月底可以嗎?”

林祥榮說:“可以,十一月二十八號就可以織好。發往什麽地方?”

明石說:“放在閘北倉庫,就是日本商人的共用倉庫。”

林祥榮說:“好。織好之後,我會通知明石先生的。”

這時,明石又從西裝內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林祥榮盯著。明石從裏麵抽出一縷線,放在林祥榮麵前:“林先生,經線用三十二支一等紗,緯線請用這種線。”

林祥榮拿過線來,隨之從口袋裏掏出折疊式高倍放大鏡,摘下眼鏡看,然後戴上眼鏡,不解地問:“明石先生,你這是要幹什麽?”

明石一笑,把一張紙放在林祥榮麵前:“請林先生在上漿的時候,在這種線上加入桃膠和SIN膠,具體的配伍上麵寫得很清楚。我想讓布更結實一些。”

林祥榮放下線,看著那張紙,笑笑:“明石先生,我寫一個字,好嗎?”

林祥榮掏出鋼筆,在上麵寫了一個字,推到明石的麵前。明石看著,然後迷惘地問:“林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林祥榮笑笑:“沒什麽。我會按時交貨的。就按明石先生的要求織,一定織好。我不會讓明石先生失望的。”說著站起來,明石也站起來。

林祥榮送明石到樓梯口,雙方同時鞠躬作別,孫先生負責送下樓去。

林祥榮快步走回辦公室,撥通電話:“喂,我是少爺,老爺在嗎?在花房?好,去告訴老爺,我馬上回家。”

他放下電話,按鈴,茶坊進來了,還不等發問,林祥榮大聲命令:“馬上備車,我這就下樓。”

林老爺在客廳裏站著等兒子,林祥榮跑進來。

林老爺緊張地問:“出了什麽事?”

這時,屋裏有個下人,林祥榮示意他出去,又走到門口看著下人出了院子那竹子紮的院柵,向公館的假山處走去。他這才回過身,拉著父親去紅木長椅上坐下:“爸爸,那個日本人今天到廠裏去了,他要定織一萬件布。”

林老爺問:“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林祥榮拿出那縷線,林老爺接過一看,大驚失色:“啊?他想幹什麽?”

林祥榮遞過一張紙:“這是蘸漿過膠的配方,這種配伍是最先進的,這SIN膠也是最好的。”

林老爺拿著線走到桌前,拿過花鏡,又從抽屜裏拿出放大鏡,走到靠門的亮處,細細地觀察,然後抬起臉來,自言自語地感歎:“大上海呀!”

林祥榮站在父親身後,不敢再說什麽,看著父親的背影。

林老爺看著院子裏的梅樹,慢慢地低下了頭,然後又抬起頭來,慢慢地回過身。林祥榮看著父親那蒼老的樣子,走過去扶住他,慢慢地、輕輕地扶著父親在長椅上坐下。林祥榮又忙倒杯茶過來,放在父親的麵前。林老爺一語不發,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林祥榮慢慢地坐在父親的身邊,看著父親。林老爺望著牆上“多忘”那兩個字,喃喃地自語:“我忘不下呀!唉!”歎罷無奈地搖搖頭。

林祥榮掏出信封,抽出那張六十五萬的本票,林老爺拿過去,覷起眼來看,更是感慨萬端。他把本票又裝回了信封,慢慢地站起來,走進了書房,抽開一個抽屜放了進去。然後慢慢地走出來,來到院子中,在梅樹下的一個石凳上坐下來,林祥榮小心地扶著。林祥榮小心翼翼地問:“爸爸,我們怎麽辦?”

林老爺低下了頭,良久,又抬起頭來,指著對麵的石凳說:“榮兒,陪爸爸坐一會兒好嗎?”

林祥榮小心地點點頭,看著父親,坐在了石凳上。

林老爺抬起頭來,看著梅樹:“榮兒,我忘了,梅花幾月開呀?”

林祥榮囁嚅道:“早春二月吧。”

林老爺點點頭:“最晚也就是三月,咱家這棵老梅樹也就開花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這一生,經曆的事情太多了,想起來讓我心裏不能平靜,所以請吳湖帆先生寫了那兩個字,總盼著自己忘掉一些人和事。但是,哪能忘得下呀!”

林老爺透過門柵,看著那偌大公館的遠處,表情裏帶著失意、迷惘和一縷深深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