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留白

意外地,房艾再次被召進了兩儀殿。

這一次,連中書令孫無思這胖子都笑容親切,笑得脖子上都是褶子。

但是,房艾清楚地知道,這位是笑裏藏刀、口蜜腹劍,笑得越親切,下手越狠。

哦,這是多數政客的做派。

坐上繡椅,就聽得康世基開口:“聽說,房艾你準備弄的梯田,不是自己帶俘虜去幹?”

房艾歎了口氣:“誰讓臣忙呢?禮部祠部司、鴻臚寺都要兼顧,壓力很大的。成默那麽閑,還是行伍子弟,帶俘虜去挖一挖,減點小肚腩還是可以的。”

這話說得,好像在座各位誰沒檢校一兩個職司似的。

隻有成金眉開眼笑,衝著房艾豎了個大拇指。

仗義!

直接指定了要讓成默建功。

待會兒去勝業坊宿國公府,牛肉管夠!美酒管夠!

“房艾對農事似乎很有研究,房卿家怎麽看?”康世基笑眯眯地看向房杜。

“坐著看。”房杜一本正經地回答。

兩儀殿內響起快活的笑聲。

除開在太極殿有殿中侍禦史監督、大家不適合太放縱外,君臣相處其實還是比較輕鬆的。

嗯,唯一的瑕疵,是兵部尚書李癡被台院四名侍禦史聯合彈劾,告他在北胡時縱兵劫掠,李癡借勢論罪,並且告病辭去兵部尚書一職,闔門自守,雖親朋也不能進。

這也是李癡自找的。

他坑唐間的事,唐間三拳了結了,可不代表其他官員——尤其是文官——能放過此事。

咋,我們的命就不是命,就可以隨便坑?

就算大康尚武,你也不能那麽狂!

彈之!

要知道,整個禦史台台院,就這四名台端啊!

台端是侍禦史的別稱,殿中侍禦史的別稱是副端。

康世基為此下詔:“前朝大將破敵可汗,有功不賞,以罪致戮。朕則不然,當赦公之罪,錄公之勳。”

李癡依舊隻是告病不朝,康世基便遣殿中省尚藥局侍禦醫、主藥、司醫前往診治以示恩。

有沒有揭穿李癡裝病的小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老漢本就五十多,雖然身體底子不錯,毛病多多少少是有些,再加上在北胡爬冰臥雪,也確實需要調養,於是改任特進,無事可以不朝。

功高震主之嫌解除了。

皆大歡喜。

“臣以為,大康的耕作,太過粗獷,導致畝產不高,非得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才能養活一家子。當深耕熟耨,使土細如麵,施用發酵渥堆過的農家肥,雖地少也可以養家。”

尤其是在關中,哪裏可能一戶八十畝口分田喲,四十畝就不錯了。

“水稻田於大暑時節,決放田水,讓太陽曝曬,使苗根堅固,稱為‘靠田’;苗根堅固後,再車水入田,稱為‘還水’。此後,遇旱不枯,可保豐收,上田當收三四石。”

康世基收斂了笑意,扶正翼善冠,起身對房艾叉手:“朕願聞其詳,還請卿不吝賜教。”

倒不是在故作姿態,糧食對於一個國度,尤其是農耕社會的國度,極為重要。

現在的大康,良田畝產也就在二石左右,聽到三四石,由不得康世基不心動。

“大康本土的稻種,產量稍低了些。林邑國有占城稻,穗長、無芒、抗旱、早熟,不擇地而生,適於普遍栽種。”

“天元元年,林邑國主範頭黎遣使進貢馴犀,臣還圍觀過。也就是說,林邑承認為藩國,願意服從大康之命,可詔令範頭黎不再進貢百珍,改貢稻穀。注意,不是稻米!”

“當然,天下沒有好處占盡的便宜事。占城稻的一大缺點,難吃。”

這個缺點,在對自然災害抵禦力不強的農耕社會,根本不是事。

咋,鬧饑荒的時候,你還考慮吃糯米還是粳米?

哪怕我不吃,拿來壓太倉、正倉、常平倉、義倉行不行!

“種了占城稻,再與本土稻種培育改良,使其更適宜大康氣候,改善口感;或者早稻種占城稻,晚稻種本地種。”

房艾滔滔不絕地講述稻種改良計劃。

沒法,這個年代的林邑,顯得太遙遠了,想取得稻種,必須靠朝廷的力量。

房杜輕咳一聲,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

“你就不怕如《吳越春秋》所載,蒸粟為種?”這話別人不好說,房杜身為父親可沒這顧忌。

“回仆射,此策在《史記》並未記載,且疑點重重。首先,吳越都在長江流域,糧食應為稻而不是粟;其次,如此多的糧食,要蒸一遍,靡費人力物力且不說,就算不開裂,曬幹了也會縮水,且沒有稻芒了,吳國人不至於瞎到這地步。”

“最大的破綻是,吳國的農夫是死人嗎?不知道補種?”

朝堂無父子,房艾也隻能稱呼官職,順便將這一條堵了回去。

“補種”二字一出,果然沒了置疑。

袞袞諸公,就算當年沒經曆過農事,如今也封了實食邑,莊上又不是沒經曆過補種的事。

“多石、破碎、盤根錯節的土地,不利於使牛拉犁,其實也可以耕種。象州桂林縣,多山石,當地俚人自製踏犁,形如匙,長六尺許,末施橫木一尺餘供手捉。犁柄左邊為短柄,左腳所踏。踏犁可耕三尺,則釋左腳而以兩手翻泥,謂之一進,迤邐而前。”

這種純靠人力的踏犁,就是俚人為當地多石少土地形創造出來的。

司農卿楊弘禮愣住了。

穀種改良的事,需要漫長的時間驗證,可細土、踏犁,哪怕隻聽描述,也能夠判斷出可行與否!

“至尊,深耕熟耨之事,並踏犁,臣想交給上林署試之。”

水田就沒法驗證了,畢竟關中主產是麥粟之類的作物,除非是丟到江淮一帶去。

隻要不搶房艾安排好的事,交給誰,房艾都漠不關心。

禦史大夫蕭嶼幹咳了一聲,從袖子裏掏出一封奏折:“襄陽郡公,這是侍禦史彈劾你著官服賭博的折子,你可有異議?”

房艾嗬嗬冷笑:“為什麽漢王在曲池坊開漢鄉閣時沒人彈劾,偏偏我去解救司農寺家眷裏就有人彈劾了呢?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

“所幸,本官去救人之前,已經帶著萬年縣司法佐為證,整個案件,卷宗裏都有明確的記錄。”

“本官不明白,他們究竟是朝廷的官呢,還是漢王的官?”

蕭嶼麵色大變。

最後這一句指控,可是殺人誅心啊!

“閉嘴!”房杜輕斥一句。

言多必失,不能再說了。

留白,才能更有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