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同族

三十餘人,規規矩矩,笨拙地執筆畫了個不怎麽圓的圈,就著印泥摁了個大紅手印,臉上綻放出憧憬的笑意。

嗯,日子好轉了,以後家裏的農活,有婆娘(漢子)撐著,地可以少種一點,保證家裏的口糧就好。

紙坊做事,就算一天十五文的工錢,一個月也有四百五十文,一年也有五千四百錢!

要知道,大康百姓,一家子一年下來,平均收入就五十四石粟、加四匹綿、加八百文錢,按當前價格折算合三千七百六十文。

【數據取自張安福2006年《唐代農民家庭經濟研究》】

當然,上述計算都是未繳納租庸調之前的最理想狀態,比如作坊會歇息幾天,比如說穀物價格不會永遠那麽畸低,都會影響到收入的變遷。

但是,一邊是個人收入,一邊是家庭收入,這一對比,差距瞬間變大了。

並且房艾承諾,明年會視技術含量,細分匠師、匠人、夥計,有待遇差,但夥計的工錢不會低於二十文,開工期間紙坊管飯。

紙坊養的細腰犬,靡費全部由紙坊承擔。

不少人心知肚明,匠師、匠人啥的肯定混不上,可二十文的工錢,讓人眼熱啊!

大康的莊戶,鄉土情結濃厚,讓他們進不遠的長安城做工,都割舍不下家裏的田地。

可眼下做工,就在家門口,還有啥猶豫的?

不知不覺間,紙坊門口圍了許多房家莊的莊戶。

有羨慕的、有泛酸的、有討論能不能加入紙坊的,也有暗戳戳表示丁乙當初選人隻挑與自己關係近的,亂哄哄一片。

丁乙看了一眼房艾,沒說話。

別的好說,隻挑親近的人,這一條,丁乙是絕對被說中了。

如果房艾非要拿這一條說事,丁乙隻有麻溜地從管事的位置上滾下來。

房艾輕咳一聲,場麵瞬間安靜下來。

“紙坊就在房家莊,你們急個什麽?買賣做大了,肯定得擴張,再招夥計時,當然會優先選擇本莊的人,人品卻是重中之重。”

房艾的話虛虛實實。

擴建紙坊、招收人手是一定的,規模卻一定有限製,人手也隻能是房家莊的莊戶。

原因隻有一個,房艾絕對要嚴防技術泄露。

當然,以後加入的人,也隻能做些外圍的、無關緊要的活計,至關重要的技術活,隻能從第一批人裏選擇。

能讓丁乙優先選擇的,能力如何不好說,至少是丁乙能高度信任的。

其他人,丁乙都沒那麽信任你們,房艾又怎麽會看重?

至於說製衡什麽的,那應該是產業做大之後才需要考慮的。

未必小雞才孵出來,你就算計好誰要分幾砣雞肉了?

“至於說丁乙隻選與他親近的,我認為,這是人之常情。未必我要照顧疏遠我的人?笑話!”房艾輕敲桌麵。“聖人或許有,但出現在房家莊,我隻能請聖人滾蛋。”

房艾的能力,隻駕馭得了凡人,駕馭不了聖人。

所以,誰要當聖人,麻煩滾蛋。

丁乙的眼中綻放出喜悅的色彩。

二公子的信任、肯定,讓丁乙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一旁嚼舌頭的莊戶也啞口無言了。

二公子明顯不聽他們的讒言,非要相信倔頭巴腦的丁乙,還說個屁啊!

平白惹人討厭而已。

一個三角斜眼、身上依稀散發餿味、破布夾衣斜拽、心口惡毛飄搖、趿著破麻履的漢子,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子前:“大侄兒說得對,就是應當照顧親近之人。你看,這紙坊,我能進得不?”

房艾厭惡地瞅了一眼。

“大侄兒”這稱呼,居然不是假冒的。

這就是那十戶房姓之一,最不遭待見的房府集,一個又懶又壞的角色,已經三十老幾了,老光棍一個。

曾經,為了完成上官的任務,萬年縣戶曹的官媒捏著鼻子來看了一遍,回衙哭著求司戶開恩,不再強求房府集的婚配,否則她隻能辭了官媒的差使。

衣裳泛餿、土鍋木碗上長綠毛、睡覺的木板一頭高一頭低、田地野草叢生,哪家的小娘子眼睛瞎了都不可能找他!

不,別說小娘子,就是寡婦不可能!

這就是神台貓屎,神憎鬼厭。

宗族之內,講輩分,更講尊卑,任何一支的主脈與支係,地位差距甚至比主仆還大。

作為支係的長輩,如果房艾主動尊稱,那叫識禮數;

如房府集這般不識上下,便是被收拾了也沒人替他喊冤。

丁乙惡形惡色地攔在他麵前:“紙坊為什麽不招你,你心裏沒點數嗎?就你這油罐倒了都懶得扶一下的性子,到紙坊當泥菩薩?沒點上下尊卑,不知道這是當朝襄陽郡公嗎?”

房府集身子縮了一下,顯然是被郡公這個爵位給唬住了。

給族中的名門貴胄添堵,無所謂,反正他們沒什麽真正的權力;

可這個後輩成為王孫貴胄時,意義完全不一樣,人家一張嘴就能讓自己離開房家莊。

“可憐喲,千裏迢迢從齊州遷來雍州,吃不飽、穿不暖,想做工還被外姓歧視……嗚嗚,我好可憐!”

財帛動人心,房府集一咬牙,不顧地上的泥土,直接坐下去幹嚎。

哦,說不定泥土比他那身衣裳還幹淨。

至於房艾怎麽收拾他,還能比現在更糟糕嗎?

一些原本就不滿的莊戶,立刻堆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打算看房艾怎麽處置。

要是這位二公子當真軟弱可欺,說不得大家也會效仿一二。

梁國公府的恩情?

有人會記得,有人當放屁,有人為了利益可以把良心撕巴了。

幾名房姓同族趕到,一名五旬漢子憎惡地瞪了房府集一眼,躬身叉腰:“二公子,可否看在同族的份上,給他條生路?”

這就是聖母,慷他人之慨,反正背負惡果的也不是他。

房艾鼻孔裏哼了一聲,指骨敲著桌麵:“你這意思,我梁國公府苛待了同族,沒給你們留活路?”

漢子嚇了一路,身子壓得越發低了:“不敢。是小人說錯了,小人的意思,是請二公子允許他入紙坊做工。”

房艾冷笑:“真是有趣,竟然有人教我做事。當著所有莊戶的麵,我把話說直了,就這號懶得驚天地泣鬼神的人物,招進紙坊供著,你出錢麽?我紙坊的秘方萬一失竊,你扛責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