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可描述的自縊
這個時代的每一個城市都由這五部分構成：一個破舊但彌漫煙火氣的老城，一個高樓林立千篇一律的新城，一條專糊弄外地人的步行街，一條賣假工藝品和特產的仿古街，一個5A景區。這幾乎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麗城市的老城區也沒有什麽特點，像一個懨懨欲睡的老嫗。如果你不去芳林街，會覺得麗城市老城區的夜晚是非常無聊的：灰撲撲的老街道，低矮的陽台掛滿**的老住宅區，擁擠的永遠把排氣管對準人行道的飯館，小桌凳占滿街麵的串串攤，街心花園裏見縫插針的廣場舞人群，和任何一個南方城市一樣。但是芳林街是老城區的例外，老人是不來這兒的。白天，這裏像宿醉未醒的無業青年，關門閉戶，霓虹燈蒙滿灰塵，一片縱欲後的死寂。一入夜，所有的霓虹活了過來，噴滿塗鴉的卷簾門也升進屋簷，音樂和酒氣從屋子裏鑽出來，像致幻迷藥，吸引年輕的麵孔魚貫而入。
街上有一個圈子酒吧，是全城朋克青年們的據點，也是最惹老住宅區老人們討嫌的地方。他們隻知道那酒吧裏每天晚上都很吵，周末更是喧囂得要人命，奇裝異服紋身的不良少年們三兩聚頭蹲在街邊抽煙，眼神中全是不羈的憤怒和毫無節製的荷爾蒙，看著手機期待著演出開始，像某種邪教。老人們才不懂什麽叫“livehouse“，他們投訴過無數次，效果不大，於是總期望著哪天出點什麽活該倒黴的事情，警察能把這個酒吧封掉。
這個周末，有“砂輪廠“樂隊的演出。路過的老人們都聽見了裏麵傳來一句驚人的怒吼：“你們為什麽要聽朋克？是民謠不好聽？還是電子不夠嗨？還是美劇不好看？“他們好奇地往裏麵張望，然後加快腳步離開。
“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你們也不是來聽我們的。“台下爆發出一陣笑聲和口哨。主唱是個20歲左右的青年，穿著金屬感的T恤，繼續在台上聲嘶力竭地怒吼，“因為我們今天隻是他媽的暖場嘉賓，但是記住，我們叫砂輪廠！我是主唱，代小天。“鼓手很配合地敲出一陣張狂的solo，如油鍋裏滴進了水，圈子酒吧沸騰起來。
這一晚上很嗨。“砂輪廠“樂隊才組建一年，還不被人們所知，就像他們的歌詞一樣不知所雲，暖場也就唱了三首歌。這一天是一個外地知名樂隊的主場，他們的情歌淺顯又迂回，有一眾女粉絲。演出完畢，門票分下來，他們四個一人拿了120塊錢。代小天說他那份錢就不要了，他又湊了80塊錢，湊齊一打酒錢，請樂隊幾個兄弟喝啤酒。
“咱啥時候能像他們一樣就好了。“鼓手文子看著今天的主演樂隊，喝了一口啤酒。
“像他們有啥用？他們也沒分多少錢。“代小天說。
“誰在說錢啊？圖錢誰他媽做樂隊？我說他們他媽的那麽多妞圍著要微信。“文子把瓶子往桌子上一砸。
“你泡不泡得到妞，跟你做不做鼓手沒關係。“代小天捏著他肚子上的贅肉說。這時，一個穿露臍裝的女孩羞澀地走過來，把手機舉到代小天麵前，上麵是她的微信二維碼，“小哥，好喜歡你的歌，加個微信可以麽？“
代小天微微一笑，奪過文子手上的手機，說：“別玩了，還我。“
文子一臉迷惑。
代小天打開文子的手機，微信掃了女孩的二維碼，說：“好了，待會加你，現在信號不好。“
女孩開心地走了。
文子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那是我的手機。“
代小天：“你不是要泡妞嗎？隻能幫你到這兒了。“
文子咽了口口水：“萬一人家發現不是你怎麽辦？“。
“啊——“一聲尖厲的叫聲劃破空氣，緊接著又是一陣尖叫。酒吧瞬間安靜了。
文子：“好像剛才那女孩的聲音！“
“我擦，發現是你她反應這麽大？“代小天看著愣在原地的文子。
“啊——死人啦！“又一聲女聲傳來。那是廁所的方向。
膽小的女孩都不敢看，膽大的女孩幾乎都吐了。麵前這個景象之驚駭，顛覆了這些搖滾樂迷們長期以來被“小眾”音樂灌輸下對死亡的淒美想象。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男子坐在馬桶上，褲子褪到了腳踝，馬桶蓋上、地上，流了一灘屎尿混合物。他仰著頭，雙手低垂，眼睛瞪得老大，舌頭伸得老長，就像植物大戰僵屍裏的喪屍。他脖子被一條黑色長筒絲襪纏住，絲襪栓在馬桶後方粗壯的下水道管子上。
代小天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後隱入人群中，在轉身的刹那，聽見外麵傳來一陣警笛聲。
“走，換地方喝酒。“他對幾個樂隊成員說。
“我擦，自殺還要脫褲子，一邊拉屎一邊上吊？“文子低聲說。
“你咋知道他不是一邊擼管一邊上吊？“貝斯手阿端說。
“快走，不然待會走不了。“代小天低聲嗬斥。
文子和阿端對視一眼，文子說；“小天，你咋那麽討厭警察呢？“阿端捅了他一下。
“讓一下，讓一下，警方辦案，麻煩配合一下！“蘇尋帶著兩個便衣舉著警官證往酒吧裏走，從代小天身後擦身而過。警察從外麵圍了上來，開始拉警戒線。
代小天盯著蘇尋的背影，轉身隱入行道樹的陰影中。
蘇尋蹲在廁所門口，看著地上和馬桶蓋上那一攤排泄物，不時用衣領擋住鼻子，靜靜地聽法醫匯報。
“初步判斷，是典型的機械性窒息而死，死亡時間大概10點20到10點40之間。身上沒有其他傷口，馬桶上有大小便混合物和部分精液，初步判斷是窒息到最後造成大小便失禁，以及隨後引起的bo起和射J。屍體運回去再做進一步化驗。“法醫小曹說。
蘇尋點著頭，推拉了一下廁所門，門有些鬆動，發出嘎吱的響聲，像一個病人的呻吟。
“門本來是好的，就她給我弄壞的。“站在一旁的酒吧老板沃哥指著穿露臍裝的女孩說。
“裏麵的人待了一個小時還不出來，我才踢門的，“女孩對著沃哥叫到，“要不是我，這人能被發現嗎？你客人在裏麵一小時還不出來，你也不管，你要是早點過問，說不定人還能活著！“
“媽的，你什麽意思！“沃哥像炸雷一樣跳起來，“這人死還要我負責嗎？這話不能亂說！”
“好了，好了，你倆有什麽話留著做筆錄。先把你店裏的監控調出來，拷給我。“蘇尋道。
沃哥一下焉了，“最近一兩天，店裏監控器壞了。“
“什麽！“蘇尋叫道，“你怎麽搞的？你這兒每天進出這麽多人，你監控器壞了？“
“警官，法律又沒規定，店內必須裝監控，商家都是給自己圖個方便才裝的。再說，外麵大路上那市政監控器據說都壞了一個月，你們不修，倒管我小店的監控器，這不地道吧？“沃哥見蘇尋臉色漸青，緩和語氣，“周圍居民早都看不慣我們了，現在店裏死了人，我明天隻能關門喝西北風了，我願意啊？“
“要關店啊？以後哪去看演出啊？“女孩叫道。
蘇尋，“你花了多大力氣踹門的，再給我示範一下。“
“其實，我沒怎麽用力氣，我並沒有想踹開，隻是裏麵那人一直沒出來，我就火了，想踢兩腳發泄一下，罵兩句，然後出去找廁所。誰知道才踹了一腳，就踹開了，這門也太不經踹了。“女孩示範了一下踹門的動作。
“這門隻能從裏邊鎖吧？“蘇尋問沃哥。
“鎖芯早壞了，就一個插銷，當然隻能從裏麵鎖。“沃哥說，“插銷也是鬆的，一踹就開，很正常。“
便衣小陸突然靈光一閃，一臉神秘，對蘇尋低語：“你說，這會不會是性窒息？“
蘇尋捂著嘴，再看看現場，眼神瞬間複雜起來，指著小曹，“我還以為你是個單純的人……誒，誒，尊重死者，回頭再分析案情。“
但沃哥聽到了，他瞪大眼睛，恍若醍醐灌頂，“臥槽！不會吧！“
蘇尋“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點，但根本無濟於事。
沃哥口若懸河，“我知道啥叫性窒息，媽的，我說怎麽會跑我酒吧來自殺呢，結果是躲廁所裏玩高級S^M把自己玩死了！媽的變態，我他媽咋這麽晦氣！“
女孩一臉驚愕，像發現天大的變態八卦，很快在手機上搜索出了“性窒息”的詞條，並開始讀起來：“……性窒息，國外也稱自**性窒息或自**性死亡，是指性心理和xing行為變態者，獨自一人在偏僻隱蔽的地方，采用縊、勒頸項等控製呼吸的方式，造成大腦的缺氧狀態，刺激增強其性欲以達到性Gao潮。由於實施過程中很容易發生意外，這種行為有很大風險會導致窒息性死亡……“
小陸一臉驚訝，“還有呢，還有呢？“
女孩繼續念：“……性窒息也常常會伴隨著其他一些性倒錯，比如施虐、受虐、異裝癖、戀物癖等等……怪不得他一個大男人用女人的絲襪上吊！話說，這玩意兒真有那麽過癮嗎？“
小陸：“這個的科學根據是，大腦在某種程度的缺氧狀態下，多巴胺什麽的釋放量增加，會令當事人產生錯覺、幻覺和譫妄，外界的性刺激在大腦中的反應也被放大，這時候如果即使放開，可以產生巨大的快感。不過，這個一個人會很危險，通常，在缺氧的狀態下，人體各種活動能力和自我保護能力均減弱，**過後隨即陷入虛脫無力的狀態，甚至出現昏迷和意識障礙。當事人在**過後能夠及時醒來，並終止窒息行為，就容易死亡。”他神秘地對女孩說，“通常喜歡這樣玩的都是比較精英的人群，前年我們就接到過一個案子，是個博士，平時人模人樣的，結果在家裏玩這個，死了三天才被發現。當然，我對這種愛好是沒有偏見的啊，安全第一！”
“停！停！停！“蘇尋打斷她，衝小曹喝道，“搞什麽呢這是？陸誌元，你是警察，才做了多少調查就在下結論？而且他們兩個是目擊證人，一定要杜絕任何的誤導提問和誘導信息，你還問她！“
小陸連忙道：“好，好，好，蘇隊，你明天才……怎麽今天說話就跟鄭隊似的，拿腔拿調的，我都不習慣。“
蘇尋一聽到“鄭隊”，眼睛一亮：“對啊，現在才11點，12點以前，這個案子還應該屬於鄭姐管轄。“
小陸一臉為難：“但是……她今天不都……那個了嗎？“
蘇尋道：“咳，她那辭職，不得明天才生效嗎，現在論程序，她還是區分局第五支隊刑警隊長。我還隻是副的。“
“那到底要不要叫她來？”小陸的眉毛都糾結到了一起，“恰好因為是最後一天，反而告訴她也不合適，不告訴她也不合適……”
“你們叫我嗎？“一個清冷的女中音漸漸臨近，蘇尋和小路都嚇了一跳。
鄭湘仿佛從地下鑽出來，悄無聲息地就走到了眾人身後，她瘦削的身影在酒吧暗淡的燈光下，如行走的雕塑一般。
“鄭隊！“蘇尋、小陸、小曹行了個禮。
“別來這套了。“她一邊說，一邊戴手套。
“我們還……還以為你不來了。“蘇尋小心翼翼地說。
“我從警20年，哪一次案發現場缺席過？“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檢查著門鎖和插銷一邊說，“指紋、體液、分泌物都采集完了？“
蘇尋：“我們……怕打攪你。都采集完了。“
“初步結論是什麽？“她繼續檢查著絲襪和廁所裏所有物品。
三人麵麵相覷，極不自在。
“性窒息！“女孩大聲說。
鄭湘回過頭，有些不悅，“她是誰？目擊證人？你們讓目擊證人說什麽結論？你們已經這麽快傾向於自**性意外死亡了？“
蘇尋：“還沒，隻是在考慮一種假設。“
鄭湘嗬斥道：“能隨便假設嗎？隨便的假設會誤導調查，我說了多少次？“她指著門上還剩一顆釘子掛著的插銷扣，“插銷你們仔細檢查了嗎？上麵通風口你們檢查了嗎？就排除他殺了？“
三人不敢發一言。
“回局裏，所有報告給我送到辦公室，兩個目擊證人帶回來。“鄭湘繼續打量著廁所，“明天早上八點，我就不再是警察了，但現在，我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