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寄居的靈魂

顧螢住了一周院,回到家沒兩天就又被母親林曼英叫到書房補習功課。

林曼英畢業於重點師範大學中文係,是實驗中學出了名的優秀教師,刻板嚴厲,學生皆成才,唯獨自己的女兒不爭氣。如果不是靠著教職工子女的身份,顧螢甚至連實驗中學都進不了。這比起小學連跳兩級,鋼琴在各大省級比賽中獲金獎,初中時又因為天賦異稟被學校老師用高中生身份報名了物理奧賽拿了省一等獎,直接錄進了實驗中學高中部後,又在分班考試中拿了年級第一的顧澤,顧螢回回墊底的成績就像個突兀又尷尬的冷笑話。

林曼英脾氣倔,離婚時愣是撐著口氣一分錢沒多要,又事事爭強好勝,在顧螢小時候給她報了各種各樣的興趣班,長大了又讓她參加英語夏令營。為了平衡開支,林曼英隻能瞞著學校私下裏接了兩份家教的活兒。顧螢出事兒那天,她正給人補習作文,匆匆趕去醫院的時候又不小心剮蹭了一輛奧迪A6的車門。車主獅子大開口,她無心爭辯,隻能照數賠錢了事。

而這些惱火無處發泄,自然全部轉嫁到了顧螢身上。

顧螢一走進書房就感到壓抑的氣氛排山倒海地籠罩了過來,用腳趾想她都能預測到很快將會有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批判。

“喲,在醫院住了一周精神那麽好,一讓你學習就萎靡了?”

林曼英看著顧螢不情不願的模樣,頓時火氣“噌噌”往上躥,把分班考的成績單“啪”地拍在桌子上。

“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名嗎?你說說你,數學不及格也就罷了,語文為什麽也隻考了九十多分?我當老師這麽多年,帶的學生從來沒有一個語文能考出這種分數的!我這輩子的臉全丟在你這兒了!

“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盡心盡力培養你,你呢?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容易?

“你看看你,有沒有一門課的成績是能拿得出手的?同樣是上學,別人怎麽就能考高分,你十幾個小時坐在教室裏都幹什麽了?你對得起自己天天早出晚歸這份苦嗎?

“平心而論,我對你的要求高嗎?我從來沒要求你優秀,我沒指望你能成什麽材,我隻希望你能當一個普通人,考一個普通的大學,畢業找一份能夠安身立命的普通工作,這真的那麽難嗎?

“你知道你這樣下去的後果是什麽嗎?你或許隻能考一個二本甚至專科,會淪為社會的底層,懂嗎?媽媽能力有限,沒有那個能力支撐你無所事事過一生。

“小時候給你報興趣班,你自己說要學鋼琴,我當時非常高興你能對鋼琴感興趣,心想你也不是隻喜歡玩,狠了狠心花了三萬多給你買鋼琴,結果你呢?你練琴練一個小時都如坐針氈,至今沒考完十級,到了高中更沒時間練。我一個普通的人民教師一個月收入多少?你一個小時鋼琴課又要多少學費?你自己算一算。我省吃儉用就是讓你這麽糟蹋的?

“你從小練英語,沒少請老師,你口語沒練出來也就罷了,聽寫個單詞都能有一半以上是錯的。我就想不通,你長腦子到底是幹什麽的?數學題做不出來我不苛責你,死記硬背你都不會?”

顧螢垂頭喪氣地盯著木地板的紋路不說話,她知道媽媽這一開始數落肯定要從當下一直追溯到她小時候調皮搗蛋打裂了家裏魚缸的往事。

“好了,現在顧澤成了你同學,你看著他的名字列在第一位,都不覺得臉紅嗎?你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嗎?”林曼英越說越來氣,抖得手裏的成績單“嘩嘩”作響,“你知道別人都是怎麽說的嗎?啊?你知道街坊鄰居都是怎麽笑話你的嗎?說活該你爸不要你!”

“你有完沒完!”顧螢忍無可忍,猛地抬起頭來,故作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輕飄飄地說,“你要怪就怪自己沒有那個女的會生吧!”

顧螢轉身前餘光瞄到林曼英的表情逐漸扭曲了起來,內心交雜著快意和委屈。她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間,“咣”的一聲把門摔得極響。

顧螢房間裏的陳設非常簡單,一個書櫥、一張書桌、一架鋼琴和一張床。

林曼英不允許她買太多閑書,不允許她買女生喜歡的小玩意兒,不允許她使用電子詞典以外的電子產品,更不允許她追星。唯獨她崇拜沈清耀這件事被林曼英允許了,因為林曼英認為這是一個正麵形象的偶像,可以激勵她練琴——雖然沒有什麽效果。

顧螢望向自己床頭牆上貼著的海報,海報上的少年側臉清冷俊美,一身齊整的西裝優雅莊重,修長漂亮的手指即將躍起離開黑白相間的琴鍵,仿若即將騰空而飛的燕尾蝶。

這是她在沈清耀唯一一次來澤陽市巡演時買的,當時她興衝衝地去問了票價,結果囊中羞澀,隻能買了一張海報聊以慰藉。

小時候顧螢在學校的閱覽室讀繪本,讀到佐野洋子寫過的一句話——“每個當下有每個當下的喜悅,無論多麽不幸的時刻,人都可以靠小小的喜悅活下去”。她人生的喜悅不多,所以每當她心情低落的時候,都會一動不動地盯著床頭的海報看好久,像一枚正在充電的電池。

其實她沒有說謊,她是真心實意地喜歡彈鋼琴,也非常認真地在練琴。但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僅僅喜歡是不夠的,僅僅努力是沒有用的,當她還在為業餘考級的簡單曲目苦惱的時候,十歲的沈清耀已經入讀了著名的柯蒂斯音樂學院,師從著名鋼琴家格拉夫曼。她曾在網上看過沈清耀在十歲時的一場音樂會上公開演奏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的視頻,當即便被波瀾壯闊的演奏徹底震撼了,當天像打了雞血一樣瘋狂練琴,可她直到練到鄰居敲門提意見也沒能彈好克萊門蒂的第六練習曲。

她每次都忍不住感慨——“這就是世界的參差嗎?”

“這也太羞恥了……”沈清耀憋了幾天沒說話,終於在顧螢盯著自己的海報看了超過半個小時的時候忍無可忍地開口吐槽——這張海報似乎是幾年前的,那時他看上去眉目間尚帶青澀,因為放置時間久了,海報的顏色也似乎有些奇怪,泛著一層模模糊糊的深棕色,遠遠看過去實在令他倍感尷尬。

這些天他基本接受了兩個悲慘的事實:第一,這依舊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隻不過是在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小城市,自己回不去,也不能自我了結,隻能待在這個軀體裏過像寄居蟹一樣的生活;第二,這個女生不僅學業一塌糊塗,而且還彈不了一首像樣的鋼琴曲。第一個倒是沒什麽,第二個對他訓練過的耳朵而言算得上是喪心病狂的折磨了。

“呀,你好久沒說話了,我以為我病好了呢!”顧螢這次顯然淡定了許多,略帶忐忑又難掩興奮地說道。

“你的病確實好了。我是現實中存在的人,但或許已經死了,當然我也並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種情況。”沈清耀冷冷淡淡地簡略解釋道,“不過你不必擔心,因為這些天我發現似乎除了我會感受到你的視覺、聽覺、觸覺以及大腦的想法,並不會對你再有其他關鍵性影響,你完全可以當我不存在,做自己的事情就行。”

“哇,真的嗎?那你是誰?”顧螢並沒有提出質疑,不但輕易地接受了這個結論,甚至更興奮了。

“沈清耀……”沈清耀突然不太想介紹自己。

顧螢微微一怔,目光緩緩挪回到海報上,忽而“咯咯”笑了出來:“如果你是沈清耀,我還是王羽佳呢!”

沈清耀默默替王羽佳嫌棄了一下。

“我的偶像現在應該遠在美國,說不定正在開個人獨奏會,是眾星捧月的焦點,像光芒普照大地。”顧螢比畫了一個誇張的姿勢,又踢掉拖鞋跳上床,湊近了海報,邊欣賞邊旁若無人地繼續滔滔不絕,“哎,你說,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精致好看又才華橫溢的人呢?跟他比起來,顧澤算什麽男神呢?顧澤給他提鞋都不配!”

沈清耀無言以對,甚至想喊救命,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尷尬癌”。

“他這樣的人,一定每天都非常充實,很有成就感吧?”顧螢歎了口氣,向後仰倒在自己**。

“為什麽?”沈清耀本沒想接話,卻還是下意識地問出了口。

“自己熱愛的事情,恰好是自己擅長的事情,這樣的人是最幸福的了。”顧螢枕著手臂再次幽幽長歎一聲,“不像我,每天灰頭土臉的,什麽都做不好。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我這樣的人活著挺浪費糧食的。”

“那你為什麽還要活著?”沈清耀絲毫不顧情麵地反問。

“當然是為了我媽啊。”顧螢自嘲的語調漸漸沉重,“她這些年確實很不容易,我心裏最清楚。她已經沒了丈夫,隻有我了。如果有一天我再有個三長兩短,她肯定接受不了。”

“哦?是嗎?”沈清耀忍不住譏誚道,“如果你真的那麽體諒自己的媽媽,就應該認真學習,好好練琴,做一個積極上進的好學生,而不是僅僅把她的存在當作你苟且偷生的遮羞布。”

“喂,你怎麽知道我沒有認真學習、好好練琴?”顧螢不服氣地反問,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唰”地拉開桌子最下層的抽屜,裏麵滿滿當當全都是她寫過的卷子和習題冊。她又拉開自己書櫥下麵的抽屜,裏麵整整齊齊的一遝都是她寫過的筆記,“還苟且偷生,我說你這人說話這麽惡毒刻薄,肯定沒朋友吧!”

“自我感動式的努力還不如不努力,不努力你起碼內心有愧疚和悔恨,而假裝努力,你甚至可以理直氣壯地當廢物。”沈清耀沒理會她的問題,隻是不屑一顧地總結道,“努力是要有結果的,否則隻是在精神**。”

“哈?我說你該不會是個中年大叔吧?可聽聲音也不像啊……怎麽比我媽還能講大道理?”顧螢徹底被他氣笑了,心思一轉又抿嘴笑了起來,得意揚揚地說,“那你是什麽?我是廢物,可你現在呢?就是廢物的寄生蟲罷了。”

沈清耀平生第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說得他願意這樣似的。

“話說回來,我到底怎麽稱呼你?”顧螢從小到大被顧澤奚落習慣了,抗打擊能力早就超乎常人,平常的冷言冷語幾乎對她毫無殺傷力,“哎,我可警告你,禁止再冒犯我男神的名諱。”

“隨便吧。”沈清耀也懶得跟她在這種問題上過多糾纏。

“那我就叫你……蟲蟲吧!”顧螢靈光一閃。

“不行。”沈清耀一口否決。

“為什麽不行?你自己說隨便的,怎麽能耍賴皮呢!蟲蟲,多可愛、多親切的名字!”顧螢越發興奮起來,“太棒了,就像在養虛擬寵物一樣!我跟你講,小時候我可想養柯基了,小短腿萌化了。可惜我媽說她養我就夠費勁了,不想再養別的東西。”

沈清耀已經沒興趣再理會她。

“對了,蟲蟲,你成績好嗎?”顧螢突然想起了什麽,眼睛發光,“該不會和我一樣廢柴吧?俗話說,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蟲……”

“十五歲的時候SAT滿分。”沈清耀咬牙切齒地打斷了她的話。

“SAT是什麽?難嗎?”顧螢好奇地問。

“十七歲的時候IMO金牌。”沈清耀沒理會她的問題,繼續說道。

“IMO又是什麽?難嗎?”顧螢秉著虛心求教的態度接著問。

“總之我不會幫你考試作弊的,你死了這條心吧。”沈清耀一語道破她的心思。

“不要嘛,蟲蟲,你看我都把身體借給你共用了,你幫我考考試什麽的算作租賃費,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顧螢厚著臉皮央求道,沒得到任何回應,又思忖幾秒接著談條件,“或許……你有什麽要求,我也可以幫你滿足一下,我們平等交易。”

“我看你不學習的時候腦子還挺機靈的。我想看一下新聞。”沈清耀很好奇自己到底是死是活——如果他已經死了,新聞肯定會報道,他等了好幾天就是不見顧螢用手機,後來才知道她媽媽禁止她使用電子設備,現代社會沒有網絡簡直活得像原始人,“看完我可以幫你講一下今天的作業。”

“就這麽簡單?”顧螢立刻來了精神,趴在**伸手在抽屜裏麵摸索了一陣,然後抓出了一部黑色的iphone7充上電,自言自語道,“也好,你先給我講講作業,我看看你是個什麽水平。萬一比我還菜,讓你替我考試豈不是搞笑來的。”

“你還偷買手機?”沈清耀心道:就算是舊型號的iphone也得幾千塊,她那點兒零用錢得攢多久才能攢夠。

“嗐,買什麽呀,偷的顧澤的。”顧螢說得臉不紅心不跳,“誰讓他成天炫耀這個炫耀那個,活該被我劫富濟貧,替天行道。”

果然……

沈清耀再次無語望天。

“反正他買手機花的是我爸的錢。”顧螢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按下開機鍵,“我說你還挺關注時事的,一看就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其實並沒有。”沈清耀回憶起自己重度抑鬱的時光,似乎不過是幾周之前,卻恍若隔世。這些天他跟著顧螢一起過著平凡又乏味的生活,反而心情好了不少,焦慮和壓抑感都消失了。雖然伴隨著無聊和不滿——但人生嘛,從來都是有得必有失。

顧螢隨便打開了一個新聞主頁,目光瞬間便被醒目的“沈清耀”三個字吸引。等她看清楚新聞標題的時候,整個人僵在原處,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