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悵客·浣溪紗】

【浣溪紗】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惆悵客】

傳說明珠罷相後,在家中讀起容若的《飲水詞》,忍不住老淚縱橫,歎息道:“這孩子他什麽都有了啊,為什麽還是這樣不快活?”假若明珠真正懂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句話,或許他就能更深切的了解兒子的悲哀。容若心裏想要的,偏偏是他給不了的。物質的極大豐裕會有兩種作用:讓人懈怠,或者是激發人更深遠的追求。

往往,越是萬事無缺的時候,我們越會覺得掌心裏一無所有。

你聽,那個捷克人說——生活在別處。

幼抱捷才,仕途雖平順,卻不受大用的容若。心裏恐怕也心知肚明——自己這禦前侍衛的榮銜隻是皇帝禦座前的擺設。明是用來安撫功臣之心,暗地裏卻是用來阻止他父子權勢進一步擴張。明珠的權勢那樣大,長子又是如此精明而富有才幹。不把他帶在身邊,而放到六部去曆練,萬一羽翼豐滿尾大不掉,對皇權來說是不小的威脅。八歲登極,深諳帝王心術的康熙怎麽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對容若,明是親近,暗藏挾製。

可以說是明珠的權勢阻擋了容若的仕途,任他有“經濟之才,堂構之誌”也隻得匍匐於皇權之下,身不由己地成為皇帝和自己父親政治較量的犧牲品。

他便時時落落寡歡,雖身在富貴之家,氣質卻逾近落泊文人。如此心意牽引,付諸詞章便成滿紙陳舊落寞。

這闋《浣溪紗》身世之悲猶重。

庭院裏的殘雪映襯著月光折照在畫屏上,繪有彩畫的屏看上去也顯得淒冷。夜已三更,簾外月色朦朧,人聲寂絕。不知何處落梅曲笛聲響起,嗚嗚咽咽地惹斷人腸。

下闋是容若因笛曲起意,自傷身世的歎息。由詞意看來,更像是夜來無眠,靈犀暗生的獨自感慨,而不是朋友間當麵的對談傾訴。

本來詞句至此,已令觀者唏噓不已,不料還有下一句,“斷腸聲裏憶平生”更是傷人欲死。見慣了哀而不傷,隱而不發,反而更容易被這樣痛徹心肺的的淒絕之美打動。閉上眼睛仿佛依然能看見容若在綿綿的斷腸聲裏,落淚神傷。

這闋我本解作愛情詞。以為是容若為了不遂的情事而自歎惆悵斷腸。直到某日翻見嶽飛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我忽然驚覺此詞不但上闋和容若詞中意境肖似,連壯誌難酬。英雄寂寞的心境也相同。才知之前思路太狹窄,風花雪月地辜負好詞。

公元1139年,紹興九年,南宋和金國達成第一個和議。嶽飛在鄂州(今湖北武昌)聽說宋金和議將達成,立即上書表示反對,申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和議達成後,高宗趙構得意忘形,頒下大赦詔書,對嶽飛等文武大臣大加爵賞。詔書下了三次,嶽飛都拒而不受,更不惜直言犯諫:“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

麵對出爾反爾的君王,相信即使心意堅決如嶽飛,也難免心灰意冷想撂攤子走人的時候,隻要是人,就會有情緒。何況這情緒還不是為了自己。他見這君王昏聵,不明局勢。權貴附庸,隻知迎合。真正有識有誌之士束手縛腳不得重用,如何能不焦慮。

最惹人感慨的不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而是那句“白首為功名”。連嶽飛這樣戎馬一生的鐵血戰神發出這樣的感喟,想來是心灰之至,與功名世事皆有不堪回首的沉痛。成為王敗為寇總要看天命。物換星移,芸芸眾生中誰又真能青史留名?

人活一世贏來黃土三尺,青史又算什麽?光輝的墓碑,引你用光陰和才華獻祭的祭台?男兒唯一可以自許的,不該是追名逐利之心,而是拳拳報國治世之心。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再來讀容若的“斷腸聲裏憶平生”會更感慨涼深。

江山折腰,功名誤人,這道理其實無人不知。可惜貪一世英名追權貴煙雲,從來是男兒宿命。誰都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懸崖,唯是誰也不肯先勒馬。就連陶淵明那樣澹泊的人,歸隱還帶著幾分不容於世無可奈何的色彩。給他五鬥米不折腰,要是五十鬥估計也折了。

往事如風,將生平飛落如雪的悲苦,盡數吹散開來,倦極的飛鳥。生是過客,跋涉虛無之境。在塵世裏翻滾的人們,誰不是心帶惆悵的紅塵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