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行處·蝶戀花】

【蝶戀花】

散花樓送客

城上清笳城下杵。秋盡離人,此際心偏苦。

刀尺又催天又暮。一聲吹冷蒹葭浦。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雲,遮斷君行處。

行宿黃茅山店路。夕陽村社迎神鼓。

【君行處】

臨別宴後贈詩,贈詞,是古代人的一項文化發明。不似現在的公款吃喝嚴重,古人大多是私費請客。而且除非是節日或者真正的達官貴人,一般的小老百姓能在家裏整隻雞鴨,買點時鮮蔬果回來弄一桌子家常菜煞是鄭重了,跟現在的生猛海鮮胡吃海塞簡直沒得比。

再寒微一點的人,拿著花生米炒豆幹,提溜著兩斤酒在渡口橋頭的長亭邊折柳送客的也有。像容若在散花樓為張見陽置酒送行,應該屬於規格和檔次比較高的了。寒微文士自然不甘在金錢麵前自慚形穢,於是寄托感情,比拚才氣的贈別詩,贈別詞就應運而生了。

這無疑為詩詞的發展注入了活力,對文化的豐富起了重大作用。後來卻也為成為詩歌衰頹淪亡的一個重要契因。一旦詩詞淪為觥籌交際的唱酬之作,像十裏洋場裏的交際花一樣,你還指望她保持清純質樸的本色嗎?不過這是後話,容後再敘。

在贈別的詩歌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如同初出茅廬的有誌青年,的確還是很值得讚賞的的,比如唐詩裏,王昌齡在芙蓉樓送別辛漸,寫下了“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維送沈子福寫下了“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李白送友亦是疏豪,磊落道:“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老蘇更牛,一句“醉笑陪公三千場,不用訴離觴。”被今人化成“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成功將無數人豔倒。如果不是送別,哪能如此徹底地激發詩人的才情和靈感呢?

縱使我們現在的生活已經不複當時的情景,這些千古名句,仍能給我們最初最真切感動。在酒足飯飽從KTV裏抽身出來的時候,深夜大風凜冽行人稀少的街頭,遠遠看見街燈暈散

昏黃如一段回不去的光陰。

城市像深曠的船,季節變換,月數轉移。在幹實的陸野,突然興起的無著,我們驟然與過去的自已重逢。

這是一首送別詞。其事是——康熙十八年,容若摯友張見陽被任命為湖南江華縣令,容若為其送行,賦詞。

秋天的離別從來最傷情,曆來多愁善感的容若不能幸免,於是上闋,他用的那些詞:“清笳”“刀尺”、“蒹葭浦”勾勒出的畫麵都是寒意沉沉,使人心意飄搖,心緒黯然。一聲聲淒冷的胡笳聲和搗衣聲使得長滿蘆葦的水濱更添清冷。這一切,正應了江淹那句著名的離別廣告語:“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

如果僅僅是這樣,這也不過是一首尋常的贈別詞,而且它有很多用典和化用,實在不能算好,幸好還有讓容若施展才氣,推陳出新的下闋。“莫被寒雲,遮斷君行處”本是極為蕭瑟之句,似是警醒,又是擔心。而下句“行宿黃茅山店路。夕陽村社迎神鼓。”又極為溫暖,是寬慰語。如人含淚微笑相送。

“行宿黃茅山店路”是苦中有樂,已顯豁達。“夕陽村社迎神鼓。”一句,更別有野趣,如風吹濃雲,猝然破開一片新天。農家風光如新陽嶄新豔美,世俗歡騰場麵讓人忍不住要破顏一笑,悠然神往,不覺卸了離愁。

容若這詞,有涼涼古意。字裏行間驀然帶我回歸了好幾百年,不是清代,而是更遙遠的唐宋,那時的送別詩詞裏獨有灑然壯美的境界裏。

能在結尾翻轉全篇詞意而有突破,破而不毀。納蘭才力由此可見一斑。

“村社”是農村祭祀土地神的活動,在每年立春或立秋後的第五個戍日舉行。如紅樓裏寶玉途經鄉村時對村居生活的好奇留戀一樣。“夕陽村社迎神鼓”這種尋常農家的清平熱鬧,又何嚐不是生在鍾鳴鼎食的容若追求和向往的呢?

門前若無南北路,此生可免別離情。天色將暮,宴席已闌。當真,留不住你了。然而也毋須強留。人生聚散各有因。人,若有必須要行的事,不如灑然上路。

你知,明日天涯,也必有我思憶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