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公主
三十章 公主
明月如鉤,漆黑的天幕上零零散散點綴著幾顆星。
小石頭打著哈欠,拉著木車,繞過叢叢灌木,從奴仆通道進了正殿台下的一扇矮門。
這道矮門透著臭氣,裏麵便是正殿下方的各個糞池。雖然每個糞池都另有一扇木門,但並不能減輕臭味的溢出。
小石頭幹這行已經六年了,那時他剛剛十二歲。這六年間,他日複一日做同樣的事。入宮掏糞,然後將糞水運到城外的公田,倒入土坑。沒有人查問,甚至可能沒人知道有小石頭這麽一個人。
對小石頭而言,這六年無比漫長,他的家族為公室掏糞已經足足六百年了。
——是到了該變一變的時候了。
小石頭一如既往地先掏了打位卑者糞池,然後走到最裏麵那扇木門前,吹了吹掩在口鼻上的布巾,拉開門,跳進了糞池之中。
糞池裏是一道陡坡,糞水會沿著這道陡坡匯聚在下方進一人高的集中池裏。
先君的屍體就是在那裏找到的。
在沒有水的情況下,包袱滾不了多遠,所以小石頭必須走進去取出來。
這對於一個六年工齡的掏糞者而言,也有些挑戰。
不過小石頭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所以他走得很穩,沒有給自己造成更**煩。
終於,小石頭看到了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他一陣竊喜,上前撿起包袱,以更快更穩的步速回到了木門,往外一推,整顆心瞬間沉了下去。
門被人從外麵閂住了。
現在這個時間,不應該有別人會出現在這裏。
小石頭甚至敢說,整個宮中上千名內侍、宮女,知道這裏的人絕不會超過十個。
誰會沒事關心排泄物的事呢?
小石頭嚇得重重撞在門上,門扇朝外鼓了鼓,漏進來一小束火把的光,轉而又閉得嚴嚴實實。他想從茅坑裏爬出去,但他很清楚糞池的構造:陡坡最高處距離茅坑還有兩人高,他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喂,”小石頭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外麵有人麽?別鬧了!”
外麵沒有人聲,隻有隱約的火把嗶剝聲。
“喂!”小石頭加大了音量,用力撞了撞門,外麵仍舊沒有絲毫動靜。
“救命啊!”小石頭徹底被黑暗所吞噬高聲喊著,但是這個時間正殿裏是不會有人的。
即便是負責打掃的宮女,最早也要再過兩個時辰才會開始工作。
而她們是否會打掃一間沒人用的廁所,那可就十分難說了。
……
啪!
啪!
啪!
竹鞭打在皮肉上,發出清脆而殘忍的聲響。
“算了,住手!”尖銳的女聲叫道,正是處於變聲期的公主。她喊了一聲之後,眼淚卻忍不住流了出來。
一旁的侍女走上前,用紗巾為公主拭去眼淚,並沒有說話。
“就是打死她也沒用了。”公主微微抬起頭,吸了吸鼻子,內心中有說不出的委屈和恐懼。
行刑的宮女退到一旁,呼哧喘氣。
打人也是很累的。
被打的也是一個宮女,已經被人剝去了身上的衣物,露出黝黑粗糙的皮膚。她臀上是一道道血痕,臉上滿是汗水和淚水。
“公主殿下,石頭不會逃的……”被打的宮女沙啞著嗓子,邊哭邊道:“他不會逃的……”
“那他去了哪裏?他和那些財帛去了哪裏了?”行刑的宮女厲聲喝問。
被打的宮女無法給出答案,隻能呐呐著重複著“他不會逃的”。
“公主殿下。”站在公主身邊的宮女柔聲道:“此事,或許真的另有隱情。”
公主深吸了一口氣,道:“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也會安安穩穩地呆在宮中,等到出嫁……”說著,公主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宮女正要為公主拭淚,卻被推開了。
“你們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公主悲聲道。
兩名宮女上前解開了受刑宮女的繩索,將她拖了出去。公主等她們都下去了,起身離座,緩步走到了窗台前。
作為國君唯一的女兒,悅悅享受著不遜公子的寵愛。她住在高高的台閣上,能夠俯視大半個宮城。即便在蔡國最熱的時節,這裏也能享受到不間斷的涼風。
悅悅在窗台上站了片刻,突然有種跳下去一了百了的想法。短短數日裏,自己的父母都撒手人寰,弟弟被接入了老妖婆的居所,據說會被立為國君……但怎麽看都像是一條不歸之路。
自己卻無能為力,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悅悅深吸了一口氣,手撐在窗台,翻了出去。
她沒有死。
因為窗台之外是僅供落腳的棧道,好讓下人清掃牆壁,或是讓飛鳥休憩。為了美觀,這跳棧道沒有欄杆,從下麵甚至看不到它的存在。
悅悅赤足蹲在棧道上,卻已經沒有了再次一躍而下的勇氣。
她將頭埋入雙膝之間,放聲哭了起來。
她哭得很傷心,但不知道為什麽,隨著眼淚的湧出,內心中的傷痛似乎減輕了許多。
等她抬起頭換氣的時候,卻看到一隻綠羽紅頂的大鳥正站在不遠處盯著她。
悅悅並不知道自己喜歡小鳥,也從未與一隻鳥對視。然而這隻鳥讓她覺得很心安,目光中似乎包含著智慧和憐愛。於是她挪到大鳥身邊,伸手想去將它抱起來。
或許鳥類不是喜歡擁抱的族群,大鳥振翅飛了起來。
悅悅十分後悔,以為它就要飛走了。
然而大鳥在盤旋一圈之後,竟然穩穩地落在了悅悅的肩上。
悅悅緩緩轉過身,靠在牆上,扭頭看著大鳥,破涕而笑:“你真漂亮。我能摸一下麽?”
大鳥沒有拒絕。
悅悅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梳理大鳥的羽毛,突然不可抑製地流出了眼淚:“我父侯在我小時候也常常摸我的頭,撫我的背。可是……他卻不在了。”
大鳥身子僵了一下。
因為在這大鳥的潛意識中,它仍舊有著他的靈魂,仍舊是這個十三歲女孩的父親。
“我父侯是被人害死的,還有母親。”悅悅繼續說著:“我知道,我知道宮中有一個妖怪。是他害死了父侯,又害死了母親。”
疾鵬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不知道這個女孩是否在無意中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
“那個妖怪叫陸離!”女孩哭訴著:“就是他!我想逃出去,他卻偷走了我準備下來的財帛……他也會殺了我……”
疾鵬君很想打斷女兒的哭訴,告訴她陸離其實還算是個好人,父侯也沒有真正死去……
可是……
“可是沒人相信我。”悅悅悲愴道:“大人們都說我瘋了。哥哥們根本不願意看到我。我想刺殺陸離為父侯報仇,劍術卻糟糕極了。我要學習高明的劍術,財帛卻被偷了……沒有人肯教我了。”
疾鵬君心痛如鉸,張開翅膀輕拍悅悅的後腦。
悅悅很享受這種交流。起碼鳥兒願意傾聽她心中的悲痛,願意給她安慰。
“你真聰明。”悅悅抽著氣,臉上又浮出了笑意:“謝謝你,你不知道,剛才我真是怕極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太後肯定會把我嫁去一個有小有偏遠的蠻荒之地,說不定隻能和母親一樣做個偏室。”
——你母親可沒受什麽委屈!
疾鵬君在心中補了一句。
“如果運氣好,碰上父侯那樣的夫君……”悅悅突然歎了口氣:“唉,不會的了。我沒有母親好看,誰都不會喜歡我的。”
疾鵬君搖了搖頭:寡人也不是因為你母親好看才寵幸她的。
“就連父侯其實也不喜歡我……尤其是我長大之後……”悅悅又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嘴裏卻還是“父侯父侯”地喊著。
疾鵬君前世今生還從未如此揪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