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譎雲詭的熱帶叢林
海拔2000米的大山,平均坡度30°~40°,地形北陡南緩、坡陡林密,其間藤蔓交錯、草棘叢生。大山的南邊有一條崎嶇不平、不到3米寬的山路,繞著西側山坡穿過一片茂密的橡膠林,彎彎曲曲地伸向北坡的半山腰。
時常出沒的蛇蛭,到處飛舞的蚊蟲,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聲,土牢裏傳出的慘叫以及半夜零星的槍聲,使這片熱帶叢林被罩上了一層原始、神秘又令人恐懼的麵紗,讓從未涉足過這裏的人不寒而栗,驚恐之感不可言狀。
這裏是“金三角”西側B區密林中的一座山頭。它北麵的陡坡下是一條靜靜的界河,對岸就是中國雲南邊境的小山村——司甸村。
劉義嶺花錢打通B區地方上的各個關節,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在這座山上建造了一個鄰酮、鹽酸羥亞胺一體化生產窩點。
位於半山腰的這個窩點,與中國邊境直線距離大約500米,站在中國一側,可以隱約看到對麵山坡上那座藍色的鋼瓦複合板廠房。
他選擇這個地方建生產廠房頗費了一番心思。
這個地區,各方武裝割據勢力為了搶奪礦產資源,經常爆發戰火;地方治安機構和私人武裝力量之間,時時擦槍走火;有錢人豢養的家兵也會尋釁滋事、襲擾客商。然而,越是亂的地方也就越安全。劉義嶺把工廠建在緊挨著中國邊境的山上,一方麵可以躲避中國警方的打擊;另一方麵就是一旦發生戰火、紛爭等情況,能迅速撤下山,逃到中國境內。
他在邊境橡膠隊的阿昌身上花了不少錢,生產所需的設備和原料由阿昌負責運過國境線,動力電也是請阿昌從中國境內的橡膠林中直接架設電線,輸送到對麵的廠裏。
劉義嶺自以為躲在這個夾縫地帶就可以進退自如,投產後就會順利生產出製毒“半成品”(鹽酸羥亞胺)。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設備安裝好後,潘士兵先後安排了幾個“廚子”過來,連前道產品“油”(鄰酮)都沒有弄出來,接連出了幾鍋廢料,大把的錢扔到了水裏。
為此,劉義嶺和潘士兵徹底鬧翻了。
一直躲在幕後的蔣仁兵得到消息後,本來就看那個禿頂潘士兵不順眼,認為他一分錢的投入都沒有,還想空手套白狼。於是就請一個中間人給了潘士兵10萬元封口費,把他踢開了。
隨後,蔣仁兵親自出馬,花錢雇了另外幾個“廚子”過來繼續生產。
2018年3月的一天,吊詭的事發生了,境外工廠裏的一個“廚子”突然不見了……
半夜時分,剛剛從密林小道蹚水回到境內的陸大林,打開手機上的社交聊天軟件,看到劉義嶺發給他的一條信息。
劉義嶺告訴他:山上的“大鼻子廚子”和“平頭”打起來了,讓他立即再去境外的工廠調解一下,不能把事情鬧大。因為那些“廚子”都是偷越國境的,驚動了境外的治安機構麻煩就大了。
陸大林這時已窩了一肚子火。原來以為到這裏來幫著發小劉義嶺照應照應,看看國外的風光,每年能輕輕鬆鬆地拿到十幾萬元錢。但是到了這裏後,除了大山,就是原始森林,連境外的城市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還動不動要按照劉義嶺的指示,給那裏的寨主送保護費。過手了幾十萬元,自己一分錢沒撈到。生活開支全是由劉義嶺一點點打到以前住過的那家邊境酒店,他再到酒店去取,采購些香煙、土酒和牛肉什麽的送到境外的廠裏。整天提心吊膽,有好幾回他夢見公安來抓自己。
由於從正規的口岸出境,要繞很遠的路才能到達山上的工廠,而到了境外,沿途有好幾個武裝勢力的崗哨,那些黑不溜秋的哨兵,每次不是要幾包香煙就是敲點小錢,既討厭又難纏,後來他幹脆直接從阿昌安排“廚子”過境的小道偷渡過去。
那條小道他來回走了好幾趟,閉上眼睛都能摸回來。
山上那幾個渾身髒兮兮的“金三角”人,穿著方格花裙(籠基),趿拉著露出大黑趾頭的人字拖鞋,一個個瘦得像黑猴,還經常用水筒煙吸食毒品卡苦。特別是那個叫薩果的廠長,整天躺在廠門口的芭蕉樹下的躺椅上,眯著一雙混濁的眼睛,一聲不吭,就像個活僵屍。陸大林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山下寨主養的那幾個娃娃兵,經常從下麵的小碉堡裏過來,撥弄著比他們人還高的AK-47自動步槍要吃要喝。陸大林真擔心這些娃娃兵不小心射出一梭子子彈。
那些化工原料散發的氣味,嗆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每次一到山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防毒麵具。由於森林裏悶熱潮濕,他的臉上都捂出了濕疹,奇癢難忍。
工廠先後來的幾批“廚子”,連姓什麽叫什麽都不知道,但是一個比一個難伺候。從他們偶爾說話的口音聽,應該是鹽城人。
他想向他們問點家鄉的事情,但是這些人從不與他多交流,往往用手勢來表達意圖,就跟個外國人似的,別扭得很。
可是,窩火歸窩火,劉義嶺叫他了,陸大林還得過去。
到了邊境橡膠林小道時,遇到一個站“花哨”(敲竹杠)的人。陸大林打了一個電話給阿昌,阿昌就讓那個人放行。
蹚過界河,陸大林摸黑爬到山上。幾間滿地垃圾的宿舍裏,黑乎乎的電風扇有氣無力地轉動著,幾張髒兮兮的**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金三角”人。
陸大林戴上防毒麵具來到生產車間,那個“大鼻子廚子”正站在一排反應釜旁看著壓力儀表。
陸大林拍了一下“大鼻子廚子”的後背,請他出來。
“大鼻子廚子”跟著陸大林來到車間外麵的棚子下。
陸大林摘下防毒麵具,喘了口氣問:“‘平頭’師傅呢?”
“大鼻子廚子”望了他一下:“原來你也是中國人啊。”
陸大林聞到他滿口的酒氣,苦笑了一下:“我們就不要瞞什麽了,都是鹽城老鄉。”
“大鼻子廚子”說:“哦,你問‘平頭’,不曉得他到哪塊挺屍去了。”
“我剛才到宿舍裏看過了,沒見到他啊。這荒山野嶺的,他能到哪裏去呢?”
“我聽他嚷嚷要回去的,是不是一個人下山了?”
“就吵了幾句嘴,還不至於吧?”陸大林接著說,“其實我也不想多問。剛才老板通知我,說你們吵架了,叫我趕快過來勸勸,不要把事情鬧大了。”
“你不曉得,這個人鐵頭強。‘油’弄不出來,他非說鍋子(反應釜)質量有問題。我反複檢查過了,鍋子肯定沒有問題,應該是壓力不夠。他就跟我倚老賣老,罵罵咧咧的,我忍了。吃飯時喝了點酒,他又罵我,我就朝他甩了個嘴巴。”
“哦,打得不重吧?”
“不重不重,我手上有數哩。”“大鼻子廚子”接著抱怨說,“他是生產‘油’的,我負責後道工序,出‘半成品’。他的‘油’一出來就化了,應該是做廢掉了。我著急,就幫他看看,他不讓我看,還朝我發火。”
“凡事啊,過猶不及。你幫著點不錯,可是也要注意分寸啊。你們這一行我雖然不懂,但是我總覺得你們之間個個防著對方,好像怕手裏的技術被別人學去了。難怪一直弄不出來。”
“我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人。他弄不出‘油’,我就一直幹等,待在山上活受罪。”
“你們都太直了,說話不會拐個彎。這裏不是國內,是‘金三角’,不能把事情鬧大了。聽老板說,在‘金三角’公開投資建廠,要交很高的稅。老板隻是偷偷找了這裏的寨主,雖然他有些背景,但是這個地方有好幾股勢力呢,要是他們知道了,會出大麻煩的。”
“你說得也有道理,畢竟都是吃這碗飯的,出事了,誰都跑不了。”
“就是,就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那個“平頭”究竟到哪裏去了?這裏是境外,他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萬一出事就糟了。
陸大林又到那幾間宿舍仔細找了一遍,發現“平頭”的換洗衣物還晾在衣架上,但平時用的雙肩包不在了。
他十分不情願地推醒那個活僵屍廠長薩果,問“平頭”在哪裏。
薩果睜開惺忪的眼睛,焦黃的牙齒間蹦出一句簡短的中國話:“沒看見!”翻個身,又睡了。
陸大林不想在這個山上多待,而且這邊山上的信號不好,就立即下山回到了境內。
按照規矩,陸大林和“廚子”不直接聯係,他隻是經常看到有新“廚子”出現在工廠裏。誰安排的,怎麽上山的,他一點都不知道,而且劉義嶺交代過他,不要和那些“廚子”多接觸,碰到了就當作沒見到。要不是劉義嶺叫他連夜越境過來調解矛盾,他除了過去找寨主送錢和帶些生活用品上山,和那些“廚子”幾乎沒有說過什麽話。
“平頭”突然消失了!
是被山下的軍閥抓了,還是酒後掉下山崖了……這事不小!陸大林不敢遲疑,立即向劉義嶺報告。
劉義嶺撥打“平頭”的手機,關機了;再聯係蔣仁兵,蔣仁兵隻是讓他趕緊找人,別的也沒有多說一句。
劉義嶺非常著急。他這條線隻負責接收設備、原料,建廠和招收境外的工人。而“廚子”全是蔣仁兵或者潘士兵找的。
這個“平頭”究竟是誰安排過來的,連他也不清楚,更不能多問。
但是他又不敢聲張,就悄悄請阿昌和薩果幫他暗中查找……
幾天後,劉義嶺告訴陸大林,薩果手下的人在山下的賭場找到了“平頭”,已經把他安全送回國內。
又過了幾天,劉義嶺帶著一個尖嘴猴腮的人找到陸大林。
據劉義嶺介紹,這個人叫張小斌,是他的一個朋友。因為欠了很多賭債不敢回家,張小斌一直在邊境的朋友家裏躲債。
劉義嶺在小鎮一家銀行的家屬樓租了一套房屋,讓陸大林退掉賓館的長包房,和張小斌一起住到出租屋裏。
劉義嶺說,要接一個新“廚子”,給陸大林丟下幾千元生活費,就匆忙離開了。
陸大林和張小斌幾天接觸下來,彼此有了些了解。
一次酒後,張小斌告訴陸大林,他和另外一個人先後往境外這個工廠投了近100萬元,一直沒有回報,很不放心,就過來監督生產。
4月中旬,劉義嶺接到薩果廠長的電話,說大風刮斷了密林裏的那條動力電纜線,廠裏停工了。
劉義嶺立即通知陸大林趕緊過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陸大林不想見到那個“活僵屍”,正好張小斌提出要過去看看,就聯係了一個開摩托車的“過山客”(邊境偷渡者),送張小斌過去。
下午4點,張小斌到了對麵的工廠。
阿昌和薩果正在說話,旁邊還站著一個紮著彩色頭巾的“金三角”女人。
張小斌站在山坡上,看見樹林裏的電纜線好好的,就對阿昌說:“電纜線不是沒有斷嘛。”
阿昌說:“斷掉的地方在下邊的山坳裏,這裏看不到。”
“那什麽時候能接上?”
“要等電力公司的人來修。”
“老板交代了,最好自己弄,不能讓電力公司的人知道。”
薩果似乎聽懂了張小斌的話,朝阿昌嘀咕了幾句外國話。
阿昌朝張小斌撚了撚手指:“那要多花點錢。”
“要多少?”
“至少5000元。”
“就把斷掉的地方接上,哪裏需要這麽多?”
“斷掉的地方在境外,薩果廠長要私下請人來修。”
張小斌掏出手機,沒有信號。
他有點猶豫:“錢太多了,我做不了主。你和薩果廠長再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少點?”
阿昌又和薩果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然後告訴張小斌:“最少也不能低於4000元。”
張小斌估計是薩果和阿昌又想誆錢了,但是在這裏能有什麽辦法?
他想了一下,說:“那就4000元吧。”掏出身上的錢,湊齊了4000元,交給薩果,又趕緊問道,“什麽時候能恢複供電?”
薩果接過錢一張張點過後,蹦出一句生硬的中國話:“錢到電通。”
張小斌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進彩鋼瓦搭建的生產車間。看見有兩個“廚子”坐在鐵扶梯上說話,是鹽城口音。
他用鹽城話和這兩個人搭訕:“東西什麽時候能出來?”
“出個鬼呀,又是一鍋廢料。”一個下巴尖尖的“廚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隨後問張小斌,“那個薩果是不是又敲竹杠了?”
張小斌苦笑了一下:“在人家的地界上,還不是人家說什麽我們就聽什麽。”
“喂,下次你來,帶點豬頭肉,這邊一天三頓全是米團就鹹菜,沒法吃。”
“就你話多。”旁邊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廚子”搗了一下“尖下巴”。
“尖下巴”立刻閉嘴了。
張小斌見狀,沒好氣地咕噥了一句:“全是餓死鬼投的胎。這次來得急,下次帶些過來。”轉身就下山了。
回到出租屋,張小斌向陸大林說了山上的情況。
陸大林沒吱聲,蔫頭耷腦地坐在陽台的小竹椅上抽悶煙。
自從受了“平頭”突然失蹤的驚嚇,陸大林又發現這個工廠是幾個老板投資的,而且製毒“半成品”一直沒有生產出來,他估計劉義嶺當初說的話不一定算數,就不想再幹下去了。
他扔掉煙頭,打電話給劉義嶺,說自己的家人生病住院,需要回去一趟;並且特意表態,這裏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叫劉義嶺盡管放心。
劉義嶺當然聽出了陸大林的意思,猶豫了一會兒,隻好同意了,還說日後生產出來了,一定不會忘掉他的。
掛了電話後,劉義嶺往陸大林的銀行卡上打了兩萬元封口費。
陸大林把手頭的事情全部交給了張小斌,收拾好衣物,驚魂不定地離開了雲南邊境。
有家難回的張小斌繼續留在邊境,盼望著對麵山上的工廠能生產出製毒“半成品”,賺了錢就能還賭債了。
不承想,一心做著發財夢的他,已經坐在了一堆炸藥上。
幾天後,厄運再次降臨到張小斌的頭上。
4月27日下午,張小斌接到境外寨主的電話,要他過境一趟,說有事要麵談。他估計那邊又催繳保護費了,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劉義嶺。
劉義嶺說,已經投入300多萬元了,那個製毒“半成品”一直沒有生產出來,資金有點緊張;他已經和蔣仁兵商量好了,準備用幾件廢品去誆騙點錢,讓張小斌先過去應付一下。
第二天一早,張小斌到出租屋附近的超市買了一些小包裝熟食,頂著瓢潑大雨,先繞到山上的工廠送了食物。
然後,他按照薩果指點的路線,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片橡膠林,來到山腳下一座金碧輝煌的庭院。
寨主躺在紅木臥榻上,見張小斌光站在那裏打哈哈,就是不談錢的事,不耐煩了,揮了一下手臂。
隻見立刻跳出兩個家兵,把渾身濕漉漉的張小斌綁了,搜走了他身上9000元備用金。
隨後,張小斌被關進了後院的土牢。
當天下午,劉義嶺得知張小斌被抓的消息,但是他一時無法籌齊拖欠的巨額保護費,就立即通知工廠裏的兩個“廚子”連夜撤離。
那個寨主等了3天,見工廠老板劉義嶺一直沒有反應,又聽說山上的“廚子”都跑了,徹底惱了,一個電話打給了當地的警察部隊。
於是,張小斌被關進了警察部隊的羈押場所。
高山深穀的隱世小道,霧氣氤氳。風雲變幻的密林深處,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