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舞女的墮落
記憶是有選擇性的,人們總是記住想記住的,忘記想忘記的。然而壞的記憶總是如影隨形,潛伏在幸福的餘光不曾照到的角落裏,就等某一天伺機出現,挖苦你、羞辱你,報複你的刻意遺忘。
張萱兒木然地看著何姍的嘴唇開開合合,那些言語正粗暴地將她在眾人麵前扒光,而她無處可逃。
“我求你……別說了……”張萱兒走到桌邊。她亟須找到一處支點,支撐她脆弱的身軀和意誌。
“好,張宣,那你就別裝了。”何姍說。
程昊有些詫異。如此的冷漠生硬似乎不該出現在這個一開始溫柔羞澀的女孩身上。
張萱兒的表情痛苦地糾結了起來,何姍提及的那個名字刺痛了她。她看著桌上的一大捧玫瑰花,紅色美得那麽不真切,越是燦然,越易凋零。她曾經也有過嬌豔的時刻,卻在青春還未走完全部曆程時,就提前凋零了。
她最終選擇了投降:“我的事我自己說。我的本名是叫張宣,遇見費可的時候,其實是我特別脆弱的時候……”
人生的轉折往往來得平淡無奇。大學開學第一天,張宣走向了舞蹈社的招新攤位,不會想到這個選擇成了改變一生的轉折。
成大是全國前十的名校,足以獲得人們的仰視,然而非議也不少。校門關起來,嘈嘈雜雜都關在了門外。這裏獨成一隅,左右看看,大家都是一樣的天之驕子,也就不會覺得身為成大一員是多大的殊榮了。
開學第一天,好奇心遠遠大過驕傲。張宣辦好報到手續,便沿著綠蔭濃鬱的主幹道一路逛了下去。沿路擺開的都是各大社團招新的攤位,她驚喜地發現居然還有舞蹈社。
“會跳舞嗎?” 舞蹈社的副社長孫嫻語嚴肅地問。
“會!小時候學過。”張宣學過幾年舞蹈,後來因學業無奈放棄了愛好,但內心對舞蹈的喜愛卻是一直沒有放棄的。
“水平怎樣?”
“挺好的。”
孫嫻語有點懷疑地打量著她:“跳兩下。”
“在這兒跳?”
“對啊,這個也不能光憑你自己說吧。”
一個紮了條小辮子的瘦高男生挨了過來:“哎,我說,反正新會員進來還要再測試的,現在著什麽急啊?”
“社長!”孫嫻語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張宣倔強地屈了下膝,旋即單腳踮起,張開雙臂,原地旋轉了好幾圈。她的馬尾辮歡快地掃動著,纖細手臂攏起的懷中明明空無一物,卻猶如抱了滿懷的果實,看得人心中滿滿當當。
“不錯啊!還是腳尖旋轉這種高難度的動作。你跳芭蕾的?”男生問道。
張宣用勁點了下頭,然後問孫嫻語:“師姐,這水平夠了嗎?”
孫嫻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在招新表格的“舞蹈水平”一欄中填上了“中等”。
“中等?我看應該填‘優秀’!這姑娘我看行,招進來吧!”男生又殷勤地伸過手來和張宣握了握,“我叫魏安生,是舞蹈社的社長,新聞係大四的。”
“謝謝師兄!我叫張宣,是國際貿易大一的學生。”
孫嫻語把招新表格往魏安生手裏一塞說:“那你替她填了吧!”
大一的生活新鮮又緊張。張宣除了本專業的課,又修了不少藝術相關的選修課。她那對教師父母管教頗嚴,曾經課業以外的所有活動都被視作旁門左道。進了大學,突然沒人管了,她就如同放飛出去的雀鳥,一下子自由了。
她要好好享受自由,在這校園裏自由地發表言論,自由地與各種人來往,自由選擇感興趣的課。她在一間又一間的教室中穿行,推開宏觀經濟學的門,又從西方音樂史的課堂上離開。每周有三個晚上,又要在練功房裏跳到大汗淋漓。
她每日帶著憧憬醒來,又在興奮中筋疲力盡地睡去。這種緊張的生活並不會使人憔悴,反而為她那張年輕天真的臉覆上了一層耀眼的光暈。她了解自己的美貌,對在男生中迅速成為焦點絲毫不意外。雖不至濫用別人的愛慕,卻也不懂得美貌是如此脆弱,需用謙遜和內斂長久維護。而這種無知埋下的隱患在初入校園時就已顯露了出來。
同寢的女生隻有張宣一人是外地的,其餘三人都是成江本地人。本地姑娘們一紮堆,免不了講起家鄉話。張宣插不上嘴時,就會默默戴上耳機聽音樂,難以注意到背後的白眼和非議。
她偶爾在寢室裏練個劈叉,在鏡子前豎兩個鶴立的姿勢,就有人嫌她擋著道了。有時因為舞蹈社的活動回來晚了,動靜大一點,就有人抱怨神經衰弱。
可張宣卻並不在意。她有太多的事要忙,無暇顧及雞毛蒜皮的小事。漸漸地,她就和班級群體脫離了開來。
一次舞蹈社的活動後,張宣從魏安生手裏接過了舞蹈社最新要排練的芭蕾劇本。
“《天鵝湖》?”
“嗯,你看看,想跳什麽角色?”
“我嗎?我可以參加?”
“當然了!你跳得那麽好!”
“社長!你太偏心了吧,放著那麽多老會員不先問。”孫嫻語抗議道。
魏安生嚷嚷道:“我是偏心!我偏心的是才華、是藝術!有什麽錯嗎?”
“好吧。如果是這樣,我建議張宣來跳四小天鵝中的一個。”
魏安生卻直言不諱:“我建議她跳女主角白天鵝!”
孫嫻語的臉色更難看了,眼見她要發作,張宣卻說:“我不想跳女主角。”
孫嫻語和魏安生都詫異了。
“我想跳黑天鵝!”張宣篤定地說,“白天鵝太沒勁了,黑天鵝才真的體現水平呢!”
“好好!反派好,更顯功力,也更容易被人記住。就這麽定了!” 魏安生愈發欣賞起這個眼睛裏滿是靈氣和不羈的師妹來。
張宣開始為出演“黑天鵝”的角色加大訓練,連專業課都耽誤了不少。《天鵝湖》將會在聖誕節的晚上在學校禮堂首演,正好是在高數期末考試的前一晚。可張宣天天泡在練功房裏沒複習,隻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大學的首場演出跳好。
一個月後的考場上,張宣盯著眼前的高數試卷,頭腦一片空白。她好像得了耳鳴,腦海裏始終回**著《天鵝湖》中黑天鵝雙人舞的音樂……
聖誕之夜,大雪紛飛。
鵝毛一樣的雪片紛紛撲向舞台中央。在素潔的背景下,妖冶的“黑天鵝”輕展纖臂,勾過王子的臉頰,奇異的張力令人屏息。
張宣扒著後台的幕布,滿眼含淚地看著。
一曲終了,台下掌聲雷動。張宣的雙手無力地垂下,耷拉在了普通天鵝的白裙上。
“黑天鵝”趾高氣昂地向後台這邊走來。魏安生覥著笑臉迎上去,直呼“太棒了”。等到他轉過身來,發現張宣就站在自己身後,尷尬地笑了下就趕緊擁著“黑天鵝”離開了。
《天鵝湖》大獲成功,以至於校方決定將此作為每年聖誕夜的保留節目。作為舞編的魏安生笑得合不攏嘴,那些關於偏愛才華和藝術的宣言早就拋至腦後了。
張宣交了勉強應答的高數試卷,形單影隻地走在殘雪蕭瑟的校園裏。一陣寒風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昏沉的頭腦終於清醒了一點。現在她不得不接受現實了,接受自己被學生會主席的女友替換掉的現實。可能她生來就該是一個配角,不該做起主角的夢。
張宣回到寢室,卻發現寢室門緊鎖,自己忘了帶鑰匙。室友們都出去吃飯了,照例沒有通知她。她隻好去小賣部買了兩個包子,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就著冷颼颼的西北風吃了下去。
隻有光禿禿的幾棵柿子樹陪著她。不遠處的宿舍樓燈光星星點點,可沒有一盞是為了她而亮。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公平、努力、才華……這些都不起作用了嗎?難道考試規則都變了嗎?
她坐在那裏,第一次低下頭來,看一看象牙塔裏的現實。第一次,她對那些排擠和嘲諷有了切身的體會。第一次,她意識到世界並非黑白分明,大片的地方灰色才是主調。
張宣想給家裏打個電話,撥好了號碼卻沒有打出去。和父母說什麽呢?他們可能隻會關心她的高數考得如何吧。
“同學!這位同學,你能過來幫個忙嗎?”
昏暗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男生,大半邊臉埋在紅圍巾裏,相貌看不清楚。一口普通話標準得像新聞聯播主持人,聲音挺好聽的,無端讓人覺得親近。他在幫一個老師搬大米,請求張宣過來搭把手。
張宣跟著他走到一旁的教職工宿舍樓下,有個老師在輛堆滿大米的三輪車旁等著。張宣幫他們把大米抬上了樓去。
從宿舍樓出來時,外麵又開始下雪了。男生把圍巾拿了下來,二話沒說就給張宣繞上了。她這才看清他的臉,白淨紅潤的還挺好看,眼睛裏透著機靈勁。
“謝謝啊!讓你一個女生幫忙,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
“你叫什麽名字?也是成大的學生嗎?”
“我叫張宣,是大一國貿的。你呢?”
“我是大三法律的。”
張宣依舊看著他,在等待下文。
男生頓了頓,好像連自己的名字都要思忖一下,這才說道:“我叫費可。”
張宣住了聲,不再講述下去,她在一個小徑分岔的路口前躊躇不前。她可以選擇用空洞的感情和眼淚偽裝出懺悔,將自己說得沒那麽不堪。她也可以選擇直麵真實的回憶,卻要忍受赤足踏過碎玻璃般的痛苦。
停頓了一會兒,她打定了主意,再次開口道:“從那天起,我就經常在學校裏碰見費可……”
“等一下,你漏掉了一段。”何姍說。
“我漏掉什麽了?”
“你漏掉我了,我也是在聖誕夜那晚遇見你的。”
張宣還想分辯,可何姍的眼中卻突然湧出了淚。她哽咽道:“為什麽?為什麽你總想否認我的存在呢?你幾乎是我大學時唯一的朋友啊!你怎麽忍心……”
張宣的眼圈也紅了。有的人可能真的隻是希望被記住而已,這也許是他們為數不多的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機會了。
見張宣不說話,何姍便接過了這一段的講述。
一個人的生日和某個重要的節日重合是種什麽感覺?感覺就是,似乎這一天所有人都在為你慶祝,也似乎全世界都將你遺忘了。
何姍的生日就是每年的聖誕節。
十三年前聖誕節的那晚,她買了《天鵝湖》的票,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自己。事實上,她覺得那是她收到過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以至於之後每一年的聖誕,她都會回到學校去看一場《天鵝湖》。
那天晚上,何姍獨自拎著熱水瓶回宿舍,看到一個戴著紅圍巾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樓梯口。她走過去問道:“你沒事吧?”
張宣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淚痕,擦了擦眼睛說:“我沒事。”
那是何姍與張宣第一次見麵,十三年前的場景仿佛就在昨日。她清晰地記得當初見到孤單又漂亮的張宣時,心中一瞬間因憐憫而產生了好感。
何姍將張宣帶回了宿舍。她們聊了半天芭蕾,繼而發現彼此都喜歡藝術和動漫,越聊越開心。隻是當何姍說到自己是新聞係大一的學生時,張宣的臉色黯淡了一下。
“怎麽了?”
“我們社長也是新聞係的。魏安生,你認識不?”
“聽說過,貌似人品不太好。”
女生友誼的建立其實隻需一個小小的理由。就這麽一句話,何姍已經贏得張宣的友情了。從那一晚起,隻要張宣一呼喚何姍,何姍便會跑去找她。兩人經常在樓道口站著一聊就是個把小時。她們總是一起自習和上選修課,何姍也常去練功房看張宣練習。
大一下學期時,何姍開始樂此不疲地在各種社團打雜,尤其是忙於籌建成大首個網球協會的事務。
“宣兒,下周就是協會的成立酒會。到時候請你來跳個芭蕾,助助興行不?我和會長都打包票了!”何姍拉著張宣的手央求道。
“那我的出場費可不便宜喲!”
“沒問題!要錢沒有,要人不少。到場的可都是校草級人物,隨!便!挑!”
張宣嗔笑著拍了一下何姍:“你們這是社團還是鴨子店啊?”
網球協會成立那天,成大的禮堂被布置成了一個金碧輝煌的酒會場所。也不知道這協會是什麽來頭,居然能拉來那麽多讚助和校領導站台。
張宣的一曲獨舞結束後,滿堂喝彩。她回到後台卸了舞台妝,換了一身黑色禮服裙,這才在酒會上正式亮相。甫一出場,就被人們簇擁了起來。
一張張稚氣的麵孔,與過於成熟的西裝和禮服裙並不搭調。觥籌交錯間是強裝出來的禮儀和格調。那些年輕生動的眼睛都仿佛經由高腳杯中通透的香檳酒,看到了一片遠大前程。
張宣像件華麗的珠寶展示在那裏,隻得到了別有用心的讚美和輕觸。她並不擅長應對社交場上陌生人的熱情,隻好用空洞的笑容和談話來應對。幸好何姍將她拯救了出來。何姍擠進人群,忍不住讚歎她的光彩照人,借口要介紹一些重要人物把她拉走了。
“謝天謝地,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麽脫身!”張宣感激道。
“別謝呀,舉手之勞。我跟你說,還真有一位師兄你得見見。他可厲害了,一大半讚助都是他拉來的!我跟他說過你好多事!”何姍領著張宣向一個背對著她們、正在和人聊天的西裝背影走去。
“師兄!”何姍一叫,那個人就轉過了身來。
“師兄,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張宣。”何姍將張宣一把推上了前去。
“怎麽是你?”張宣吃驚道。
此時,一身筆挺西裝、打著領結、端著酒杯的費可,笑吟吟地反問道:“為什麽不會是我?”
對於一個騙子的一生來說,越是年輕的時候是否意味著越是誠實的時候?是否意味著越能探究到他的真實身份、動機和情感? 白馬別墅的客人們可能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陳樹發用譏誚的語氣說:“我說何姍,怎麽哪兒都有你?”
“啊?”何姍沒明白陳樹發的意思。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這位何小姐和我們都見過啊!把費可介紹給張宣的有她,我女兒的婚禮上有她。程昊,她不是也采訪過你嗎?”
程昊點頭,也琢磨著看了一眼何姍。
“你這話什麽意思?”何姍問。
陳樹發說:“沒什麽意思,就是覺得巧合太多了。你和費可一定有什麽關係!”
“有啊,同窗關係啊。”
“同窗?我看是同床吧!”
“陳老板!請你放尊重一點!”何姍一下怒了。
“喲喲,看你急的。那你說說,從成大開始你就認識他了。這麽多年,他犯的事你怎麽一件都沒落下呢?你們倆一夥的吧?”
“我隻是碰巧在那兒,我又不知道他在幹嗎!除了你女兒結婚那次,我畢業後就再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了!況且誰說我見過你們每個人?蘇茜我就沒見過啊!”何姍反擊道。
蘇茜回想了一下:“還真是。這點我敢肯定,我從未見過何姍。”
何姍悻悻地看了程昊一眼,既像是求助也像是在責備。
程昊於是說:“何姍不是那種人。他們要是一夥的話,她怎麽也會受到邀請呢?老哥,費可才是我們今天的目標,不要本末倒置了!”
眼見大家一邊倒地站在何姍那邊,陳樹發也不好再造次。
“行行,你們都有理。但讓我再信她的話,難!張宣,還是你來說吧!”
張宣怔了一下,看著何姍。何姍無言地看著她,目光裏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酒會那一晚,張宣對費可了解得更多了。這個成大法律係的高材生,竟是奧數金牌的保送生,是官二代,還是多個社團協會的高層骨幹。
費可時時表現出來他在成大享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特權。比如他不住在學生宿舍,而是在教職工宿舍有一個單人間。比如他和校領導關係密切,能請到學工辦的主任來為酒會站台。再比如他還能開著一輛桑塔納在門禁嚴格的校園裏來去自由,而擋風玻璃下除了成大的進出證外,還有一些“有關部門”的進出證。
就在張宣和費可聊天的過程中,有其他幾個協會的會長過來和他打招呼。費可表現得遊刃有餘,與他們談笑風生。
連魏安生也來了。
魏安生看到張宣和費可站在一起,那表情可真是豐富多彩。張宣冷冷點了下頭,費可也隻是寒暄了幾句就把魏安生打發走了。
“這是你們舞蹈社的會長?”費可問張宣。
“是啊。”
“我看他該下台了吧。”
“欸?為何這麽說?”
“我覺得他眼光有問題,不會挑人。”
原來費可也看了聖誕節那晚的《天鵝湖》,還對她跳的“四小天鵝舞”印象深刻。
“……隻是我有點臉盲,沒認出你來。要知道這是雙跳芭蕾的手,我怎敢讓你搬大米啊!”費可說著,很自然地拉起了張宣的手看了看。
張宣臉紅了,強裝鎮定告訴自己這也許隻是隨和親切的表現而已。
當然,幾乎所有愛情的萌芽都有著隨和親切的外表。當費可在張宣的選修課和練功房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時,她就無法再自欺欺人了。
他們很快成了戀人。費可是張宣的初戀,她在摸索著如何成為一個稱職的女友,將深情、可愛、賢惠、忍讓等品質,都一股腦地附加到“女友”這個角色上。她開始頻繁去往費可的單身宿舍,為他打掃房間、洗衣服,照料他養的幾隻倉鼠,買了情侶錢包送給他,還會在食堂打好飯菜等他回來一起吃。
即使費可用甜言蜜語撬開了她貞潔的封鎖,她也以為那是一種情到深處的表現,以及,是她可以牢牢抓住的承諾的繩索。
沒過多久,在頭腦不發昏的間隙裏,張宣開始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了。
“怎麽很少見你上課呢?法律係不忙嗎?”
“我這一年休學。其實我對讀法律沒什麽興趣,老爺子喜歡罷了。對了,我在外麵還有個投資公司,你別和人說啊。”
“你這英語水平,簡直不像讀過高中。”
“那是因為我一直在搞奧數,我們那地方保送生不用考英語的。不過寶貝兒說的對,我是該好好學英語了。你督促我吧!”
“你帶我偶爾也見見你班上的同學吧。”
“我很少和他們一起玩的。一休學他們都比我高了一屆,基本都去忙保研實習了,哪顧得上我。話說回來,怎麽也沒見你帶我見見你的同學啊?是不是不好意思公開啊?”
張宣的每一個疑問,都被費可三言兩語就化解了。成大裏臥虎藏龍,她已經在大一時就見識過了。想想自己的男友也是其中一員,她莫名驕傲了起來,也為自己的見識短淺而羞愧,便不再追問了。
更不用說,當她將成為舞蹈社年度大戲《卡門》的女主角的消息告訴費可時,他的那句回應讓她愈發確定他是一個多麽可靠的男友。
“寶貝兒,喜歡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嗎?”
“什麽?是你安排的?”
費可微微一笑。
“你做了什麽呀?”張宣問。
“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寶貝兒高興就好。”
“不嘛,告訴我吧!”
“就是讓我叔叔的公司給了點讚助。”
張宣想起魏安生提過的那家讚助商的名字,那可是個人人都想進的大公司。她此時隻能把一切戀愛的好運都歸結於上天的眷顧了。
舞台上卡門的紅裙如罌粟花般綻放,費可與何姍就坐在台下第一排看著。張宣在謝幕時,將祝賀的花束扔給了何姍。她又吻了下獨一枝的紅玫瑰,將花送到了舞台前。舞台燈光打在那枝玫瑰上。今晚,她隻想讓自己與費可的戀情成為焦點,她以為公開戀情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可費可坐在台下一動不動。
張宣以為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將紅玫瑰再次舉到了正對他的台前,急切地看著他。何姍捅了捅費可,費可這才遲疑地起身,走到台前接過了玫瑰,卻馬上轉身回到了座位上。
台下,不明所以的觀眾們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當晚,他們爆發了第一次的爭吵。
“你為什麽不接我的花?”
“你根本就沒問過我的意思,我怎麽知道你會整這一出?”費可沒有正視張宣的質問,同時在給倉鼠換水。
“我以為你想公開的啊!”
“誰說的?我想低調,低調一點對你就那麽困難嗎?”費可將一隻扒在水盆上的倉鼠抓了出來,依舊背對著張宣。
“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你以為我是個虛榮的人嗎?”
“嗬嗬,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倉鼠在費可手中吱哇亂叫地掙紮著,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操!”費可一下把倉鼠甩了出去。倉鼠摔暈了過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費可捧著手看著一道短小的血痕,恨恨地說: “今天真他媽的倒黴!什麽都不順!身份證也他媽的不知丟哪兒去了!”說著,他竟然一腳踩上了那隻倉鼠,狠碾了幾下。
張宣噤若寒蟬。她驚恐地看著費可,有那麽一瞬間,她明確無誤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歹毒陰狠,簡直像換了個人。至今她還能記起那種目光,就如漫長幽暗的回憶裏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其實早已揭示過她的選擇是個錯誤,可她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並未及時醒悟。
這一晚的爭吵被一場殘暴的發泄所終結。次日一早,當張宣在渾身酸痛中醒來時,費可早已離開。她在恍惚中流淚,仿佛墜入無盡虛空。歡愉不應太過巨大,也不應持續太久,否則之後便將嚐盡失落的痛苦。
牆角的籠子裏,兩隻倉鼠扭作一團,發出了歡快的聲音,絲毫不為同伴的死而悲傷。張宣在想,也許她該向它們學習,對很多東西視而不見。
果然,費可開始冷落她、疏遠她,隻在偶爾有需求的時候才會將她叫到宿舍。而張宣偏偏把費可突然興起的熱情、冷酷異常的折磨和不負責任的言行視作上天對他們愛情的曆練。她告訴自己這是愛情的必經之路,卻不肯承認那人的心早已不在她這兒了,或者一開始就未曾給予過她。
因為全身心投入到與費可的戀愛中,張宣遠離了很多朋友,舞蹈也荒疏了許久。她快接近崩潰的邊緣了,終於忍不住敲開了何姍宿舍的門。
何姍愣了兩秒鍾才認出她來,張宣憔悴得好像隨時會昏倒。她們在樓梯口談了許久,何姍勸了又勸,終於讓她答應離開費可了。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不該介紹你們認識的。”臨別之時,何姍抱住張宣,心疼得哭了。
“不是你的錯,怪我自己太傻了……”張宣埋首於她的頸間,喃喃泣道。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了,在空曠的樓道裏顯得特別刺耳。張宣掏出手機,來電顯示的是費可的名字。她們倆都看著那熒熒閃爍的手機屏幕。
“別接!”何姍喊道。
“原來你還記得這些。”何姍輕聲說道。
“怎麽會忘了呢?”張宣終於坦率地看著她,“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認出你來了,沒想到這麽多年你都沒怎麽變。”
“你也沒什麽變化。”
張宣無力地一笑:“變醜了吧。”
“不,還是那麽漂亮。”
眾人雖有諸多疑問,但看到眼前這一幕,也不禁有些動容。
“你別怪我……”張宣又說。
“怎麽會。”
“當初我要是聽了你的話就好了。”
何姍哽咽道:“誰都無法預測未來啊!”
張宣還是接了費可的電話。她嗯嗯應著,何姍一直在旁邊給她使眼色。掛了電話,她還是匆匆地同何姍道了別。
“別去!宣兒,你真的會後悔的!”何姍站在樓梯口喊道。
張宣在幾級台階下停住了腳步,說了一句“對不起”,就消失在樓梯盡頭了。
那是晚上十點多。費可要張宣打扮得漂亮一點,陪他參加個活動。張宣打車到了市中心的一家KTV,服務員領她到了頂樓最豪華的包間。門一開,山響的音樂裹著鬼哭狼嚎的喊聲和五顏六色的燈光,一起噴湧出來,將她衝擊得猝不及防。
張宣踏進去,在沙發上的一堆男男女女中間好不容易找到了費可。她大聲問道:“你喝多了嗎?”
“什麽?我聽不見!”費可顛三倒四地喊著,一把將張宣拉得跌進了懷裏,抱著她就胡亂親了一通。
張宣推開了他,剛要說話,就被費可用一個酒瓶堵上了嘴。他將她一陣猛灌。她推開了酒瓶,他又給她胡亂指了一通包房裏的人介紹。直到最後一個坐在張宣身旁的精瘦男人,他鄭重了起來:“這是金星資本的王總,快叫王總!”
這個叫王總的中年男人一直盯著張宣,陰沉的目光讓人完全猜不透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張宣忍著心中厭惡,叫了聲“王總”。中年男人笑了笑,就遞過來一個酒杯,在她耳邊哈著氣說道:“我打招呼的規矩是先喝一杯。”
之後,張宣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過來時,她頭痛欲裂,躺在一張潔白柔軟的大**,就好像躺在太平間裏。等到她注意到了周圍散落的衣物和身上到處都是的青紫痕跡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也和太平間差不多了。
她毀了。
張宣心裏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了這三個字。可下一秒鍾,她卻坦然接受了這種命運。對她來說,早一點、晚一點的事,沒什麽區別。她早就做好了準備,以無畏的姿態迎接又一次的愛情的考驗。
又一次之後是再一次,再一次之後是又一次……
她固執地堅守著初戀,想盡一切辦法抓牢費可,甚至不惜犧牲所珍視的一切。可越是給予,她失去的就越多。她想留住心的這個人像霧或是霜露一般,在陽光出來時就逐漸消散,離她越來越遠了。
像這樣從未接受過理智的教育的女人,總歸要麵臨兩條相似的道路,一條通往苦難,一條則通往愛情。她所走過的荊棘之路就是為費可鋪平的青雲之路。
“快起床!”
宿舍窗簾被拉開,一道刺眼的光晃醒了張宣。她擋住眼睛,用被子蒙上了頭,卻又被人拉開了。
“冷……”她像貓一樣往牆角縮去,雙眼仍是迷蒙的。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舞不跳也就罷了,課你也不上了?你快要被開除了你知道嗎?”
“再讓我睡會兒……”
“你昨晚又去哪兒了?”
“你別管了。”
“唉,我是管不了你。可是宣兒,你一定要這樣作踐自己嗎?為了那個混蛋值得嗎?”
張宣的腦子裏混沌中仍有清醒,可這才是最可悲的。如果完全混沌,也就不會感知到任何痛苦了。
她不應聲,裝著又睡了過去。
“宣兒,你看看這是什麽。”
張宣睜開眼睛。何姍的臉就懸在她的上方,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地看著她。她接過手機,屏幕上赫然是費可摟著另一個女孩的照片。
“這是什麽?”張宣茫然地問道。
“這是費可的新女友,我們係的係花!”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照片都放在你麵前了!你醒醒吧!他就是一人渣!”
“不可能的!他沒和我說分手啊!”
“那你就和他分了!再不分你非得毀在他手裏了!”
“你不明白,我不能和他分手,我沒法離開他……”張宣失魂落魄地說,“我已經毀了……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
張宣跌跌撞撞地下了床,隨便抓起一件羽絨服裹在身上。一出宿舍樓,漫天大雪撲麵而來。她披散著長發,穿著拖鞋,在雪地裏緩慢移動著。雪花停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化了,凝作淚珠。行人紛紛側目,可她此時連感知寒冷的能力都喪失了,更不用說在乎他人的目光了。
她去到費可的宿舍,屋裏沒人。倉鼠籠子裏隻有一隻倉鼠蜷縮著,旁邊是一團血肉模糊的屍體,散發著臭味。籠子裏沒有水也沒有吃的,這隻倉鼠是餓極了,把同伴給吃了。
張宣頭皮發麻,巨大的恐慌感襲來。她**床下地亂翻,荒謬地希望能將費可從某個縫隙裏翻出來。翻著翻著,她就開始崩潰大哭,將觸手可及的東西都扔了、撕了、砸了。
她坐在混亂不堪的**,呆呆地看著一地狼藉。突然,她發現地上有個錢包,是她送給費可的情侶錢包。她拾起錢包,裏麵夾著她曾經硬塞進去的一張大頭貼。再翻了翻,除了一點零錢,錢包裏還有一張身份證。
是費可那張丟失了許久的身份證!
牆角的落地鍾不走針了,始終圍繞著四點的刻度左右搖擺著。古怪的是,窗外的天色始終沒有暗下來,仍像大家到達時的光景。時間仿佛遺忘了這裏。
人們屏息凝神地聽著,早就忽略了周遭一切的不尋常。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個將他們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聰明人耍得團團轉的騙子,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張宣停了下來,她必然知道停頓在這兒是合適的。真相到來前,總需要一個緩衝的準備。她是一個好心的講述者,並未打算賣關子,隻是需要喘息一下。
張宣深吸一口氣,說:“費可其實就是農村出來的。他從未考上過成大,也根本不是什麽官二代、富二代!”
程昊連罵了幾聲操。陳樹發用拳頭狠狠地錘了桌麵好幾下。蘇茜咬著嘴唇擺弄著胸針不說話。何姍臉上卻不同尋常地泛起潮紅,眸子裏隱隱閃爍著光芒。
張宣繼續說道:“身份證上的住址是河北某村某組的地址。出生年月比他所聲稱的大了四歲。名字也不叫費可,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張什麽,我記不清了。”
“你拿著這個身份證去查他了?”程昊緊接著問。
“對,我去學工辦查了學籍檔案,發現根本沒他這個人!”
“天啊!他居然騙過了那麽多人,連成大的人也能被騙了!”蘇茜驚呼道。
陳樹發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麽能在成大裏麵混那麽久,還不被發現?你比如,他怎麽認識校領導,又拉來那麽多讚助的?”
“沒發現他牽線搭橋、借花獻佛的本事特別厲害嗎?”何姍說,“後來我們也琢磨過,他可能是先搭上了學工辦的老師,然後一步步認識了校領導。再然後就是打著成大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了。”
眾人陷入了沉默,可能都在思索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上栽了跟頭的。
程昊突然想起來:“既然你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就沒去報警嗎?”
“我……”張宣一下語塞,“我沒去報警。”
“為什麽呢?”程昊追問道。
張宣有些六神無主地支吾著。何姍突然說:“是我勸她不要去報警的。我怕費可這人不擇手段,會報複她。就是這麽簡單。”
“唉!你們啊!當初你們要是報警了,這球貨也就不會來禍害我們了!”陳樹發懊惱地說。
何姍回敬道:“至少張宣因為這個徹底和他斷了,總算是好事吧!”
“對不起,也許我關心的問題有點偏了。不過,”蘇茜問,“張宣你是在這之後才改名的嗎?為什麽呀?”
張宣眨了眨眼睛,看看何姍,又看看蘇茜說:“因為我想徹底忘掉這一段,如果可能的話,我連大學時的自己都想忘掉。”
程昊其實也有問題還想問張宣。但想了想,還是顧及了她一點麵子,就沒說什麽。
張宣煩躁了起來:“我真不知道留在這裏還有何意義。我早就想走了!你們有人要一起走嗎?”
“我也想走了。”蘇茜說。
“哎我說,你們不想等這小子來了,好好教訓他一頓嗎?讓他賠錢啊!”陳樹發急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有幾人在等與不等、見與不見中徘徊著。
“都這麽久了,明顯又是一去不複返了。”蘇茜說。
陳樹發不死心地問程昊:“你呢,老弟?走還是留?”
程昊苦笑了一下,轉頭問起了何姍:“走嗎?”
眼看著眾人的意見要一邊倒地選擇離開,陳樹發越發著急了:“他怎麽還沒回來?管家呢?管家!”
又是砰的一聲,一串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管家推門進來:“你們要走了?”
“那球貨到底什麽時候回來?”陳樹發拍著桌子問。
“是啊,再不回來我們要走了,都耗這麽久了。”程昊也說。
蘇茜建議道:“管家,要不你再給他打個電話?”
“我也著急啊,他工資還沒給我呢!我剛才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接。”管家為難地說。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張宣拎起包又要往門外去。
除了陳樹發,其他幾人也紛紛開始收拾東西了。
“等一下!”管家突然喊道,“他……他可能有東西想給你們。我也不知道現在就拿出來合不合適。”
“你早幹嗎了?趕緊拿出來!”程昊說。
管家為難道:“可他說了要等他親自來給。如果我不嚴格按照他的要求辦事,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都不會給我了。”
“你現在不給我們,信不信我們把你打得走不出這道門?”陳樹發攥著拳頭說。
“信信,我信!唉,算了,那就給你們吧。”
管家走到落地鍾前,打開了玻璃罩,掀開了表盤,從裏麵掏出一疊信件。信件一拿出來,落地鍾的指針就恢複了正常,走動了起來。
管家將五封信依次排開放在餐桌上。信封上分別手寫著五位客人的名字,筆跡像蝌蚪爬,歪歪扭扭難看得很。
眾人麵麵相覷,沒人著急要走了。五隻手紛紛伸向桌麵,拿走了屬於各自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