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哥們兒
別著銀質袖扣、繡著字母“CH”的襯衫袖口裏,包裹的是一雙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苟的手。此刻,這雙手正扶著櫃台,指尖不耐煩地敲打著台麵。
“先生,這是您的機票,登機口在C51。貴賓休息室在……”
“知道了!”程昊接過票來,隨口問了一句,“今天人多嗎?”
“挺多的,經濟艙都超售了。”
航站樓巨大的玻璃天幕外,是陰沉的天空,烏雲緩緩地從天空碾壓過去。烏雲之下,時不時閃現的光亮撕裂了天幕。閃電直搗地麵,看著讓人膽戰心驚。
兩小時後,當程昊在頭等艙第一排坐定後,窗外的大雨仍未停歇。
“操!不知道又要晚點多久!”他暗暗咒罵了一句,再看身旁仍是空著的座位,皺了皺眉。但願身邊不是一個無聊的娘們兒,會拉著他喋喋不休地說上幾個小時。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昊醒來了,靠在舷窗上的額頭硌得生疼。雨水打花了玻璃,形成了光怪陸離的紋路。隨著意識的清醒,他也看清了玻璃上倒映著另一個扭曲的人影。
程昊轉過臉來,身邊坐著一個年輕人,正在劈裏啪啦地敲打著筆記本電腦。
年輕人穿著休閑的運動連帽衫,敞開的領口露出了白皙的皮膚。一絲淡淡的、聞不出是什麽牌子的香水味隱隱飄了出來。側麵來看,他蹙著眉頭,還帶著有點初出茅廬的認真勁兒。
頭等艙裏坐著的十之八九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中年男人。坐在一群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中,碰到這樣一位年輕的鄰座,少見。也許是因為好奇心,也許是因為同在頭等艙,就已經令程昊將一個陌生人劃入可以主動接觸的範圍中了。
費可歪頭看了程昊一眼,友好地笑了笑。而這個笑容在程昊眼裏卻是靦腆溫柔的,甚至還帶有種不同尋常的親近。
程昊也笑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空姐適時地過來,為他端上了一杯橙汁。他接過橙汁時,手抖了一下,一不小心灑到了費可的鍵盤上。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程昊趕緊拿餐巾紙擦拭鍵盤。
“沒事沒事,我自己來吧。”費可推開了程昊的手。
兩手一接觸,程昊不禁握了握拳,縮了回去。
這時經濟艙那頭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有乘客在質問空姐都等了四個小時,怎麽還不起飛。
程昊回頭看了一眼,笑了一聲:“幸好坐的是頭等艙,否則還真挨不過這四個小時。”
費可幹癟地笑了笑說:“是呀。”
程昊覺得這個年輕的朋友溫和又謙遜,與其幹坐著,不如和他聊聊天。得知費可是在做風險投資工作,他更高興了,沒想到是金融行業的同道中人,這一路更有的聊了。
他從一開始就發現費可對金融的了解隻是浮於表麵,不過也見怪不怪了。幹這一行的,誰能拿到好項目,誰能有關係投進錢去,才是關鍵。那些營業多年還在虧錢的項目,照樣有人跪著送上錢去。如今這年頭,燒錢才是本事,賺錢倒是其次了。
更何況費可謙遜地說,自己不過是個初級投資經理而已,還需要程昊這位前輩多多指教提攜。程昊對他的恭維很是受用,一路便大談自己做過的項目,一番高談闊論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
費可一直認真地聽著,時不時拋出幾個恰到好處的點評或問題,既誇讚得不露骨,又引導著話題順利地進行下去。
一番誇誇其談之後,程昊終於想起來讓費可也說上幾句。
“哎,我說,貴司待遇不錯嘛。你們出差可以報銷頭等艙?”程昊心想自己已經是一家大型券商的投行部總監了,也不過剛夠上頭等艙的標準。
費可不好意思地撓頭說:“公司隻給坐經濟艙。但我實在太累了,自己掏錢升的艙。”
程昊促狹笑道:“票價可不便宜,你該不會是個什麽二代吧?”
費可抬眼看他,笑了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怎麽?還真給我猜中了?”程昊坐直了身子。
“嗯,算是吧,老爺子在政府工作。”費可含混地說道。
含蓄的魅力就在於,留白之處總能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程昊意味深長地哦了一下,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的父母不過是西北某縣級市的小公務員而已。他在上海打拚多年,走到今天這步,父母一點忙都沒幫上,成天就知道催婚而已。
而在上海灘這個黃金滾滾的地方,那些年紀輕輕卻手執千金的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他打拚多年,也不過才換得了和他們,或者和費可這樣的人,一個同坐頭等艙的機會而已。
程昊再看向費可時,眼裏便多了一點複雜的意味。而費可的那雙眼睛裏,卻是坦然還帶有點天真,如一汪清澈的湖水接納了程昊的全部目光。
沒想到飛機晚點幾個小時,竟然結交了一個金融才俊。兩人互留了聯係方式,到了上海之後便時常一起吃飯泡吧。程昊愛玩,酒吧沒少去。費可跟著他一開始還有些放不開,似乎也不太願去。可程昊卻總是連哄帶騙,鐵了心要鍛煉這個初入金融圈的後輩。
一夜,金融圈的男男女女在卡座上喝得昏天暗地。骰子擲了一輪又一輪,酒瓶子也掄倒了好多。酒精、燈光、音樂刺激著腎上腺。放縱衝昏了頭腦,內心的妖魔鬼怪便都跑了出來。
程昊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粒白色藥丸,塞到了費可手裏,又把一個“皇家禮炮”塞到了他的另一隻手裏。
“來!吃下去這個,你就爺們兒了!”程昊顛三倒四地說著醉話,一個勁地把費可捏著藥丸的手往他嘴裏㨃。
“這什麽東西?”費可有些不樂意。
“好東西!特別好!”程昊嘿嘿笑了起來。
身旁的狐朋狗友們起著哄。程昊給其中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孩使了個眼色。兩人握了下手。緊接著,一雙圖著猩紅指甲油的手便摸上了費可的大腿,插到了他的**。兩瓣深紅的唇也湊了過去,狠狠吻住了費可。
費可憋得滿臉通紅,等他喘過氣來,又立即被灌下了一大口酒。
“你們!你們到底……”費可喘著氣,話都說不利落了。
“怎麽樣?你感覺怎麽樣?”程昊興奮地問他。
“你……”費可眼神迷離,茫然無助地看著他。
“來,再喝口水就好了。”程昊把一杯漂浮著不明的白色顆粒的水,又遞給了費可。看著費可大口地喝下這杯水,他滿意地笑了。
從酒吧出來,外麵已是晨光微曦。程昊和費可都喝得醉醺醺的,腳步踉蹌地走在弄堂裏。費可似乎喝得尤其醉。他勾著程昊的肩膀,語無倫次道:“……這麽多人,就你夠意思!夠兄弟!”
“……是!你是我兄弟!我的!” 程昊拍著胸口說。
“他們……他們那些人都有目的,可你不是!他們哪是和我交朋友,他們那是想和我爸交朋友!”
程昊雖然喝醉了,但腦子裏還保留著一絲清醒。費可之前提及家裏事時,總是淡然忽略過去,從未細說,更讓人覺得他的背景深不可測。
程昊摟了摟他的肩膀,耳朵卻豎了起來。
“我爸……我爸不就是一個副部級麽……比他官大的多的是!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 程昊哄著他,又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爸哪個部的?”
費可頓住了腳步,直愣愣地看著程昊。那眼神說不出是醉眼蒙矓,還是含義深刻的打量。程昊被他看得有點心虛。
費可咧嘴一笑:“國……國土資源部。”
程昊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錄了國土資源部的網站。果然部裏有一個姓費的副部長,再看年齡、履曆,似乎和費可的背景也對得上。
“費可,300104這隻股票,你可以關注一下……”
“費可,600678,可能會被並購……”
“費可,證券板塊最近要起來一波,有資金再進……”
從那一晚起,程昊便時不時地、若無其事地給費可透露一點小道消息。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每次費可都有些靦腆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昊哥,這不太好吧?這不是內幕交易嗎?”
“這有啥?這行賺錢不就靠這個?你呀,還是太嫩!”
“我是擔心給你惹麻煩,還是小心一點好吧。”
程昊一愣,心中一暖,沒想到費可這麽謹慎小心是為了他。
沒過多久,費可也開始給程昊介紹起上市的業務來了。可能是因為他那個在國土資源部父親的原因,費可介紹過來的大多是一些煤老板的項目。
程昊默認這是一種對他時不時“分享”一些內幕信息的投桃報李,也對費可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了。費可隨口說的一些信息他也都會記下,當作炫耀或交易的談資,在金融圈裏宣揚。
“哈哈哈!”陳樹發突然怪笑起來,把眾人嚇了一跳。
“你笑什麽?”程昊以為他又要冷嘲熱諷。
“我笑……我笑這個費可,還真是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啊!你這麽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栽在他手裏?”
程昊剛要反駁,陳樹發又接著苦笑道:“600678,是不是新興鑄管?300104,是不是樂視網?”
程昊不禁愕然。
陳樹發惡聲說道:“這些股票都是費可和我說過,消息原來都是打你這兒來的啊!”
“那,那些個煤老板的項目……”
“沒錯,那些煤老板都是我的朋友!”
程昊怔怔地看著陳樹發:“這麽說來,這麽說來,他一直在‘借花獻佛’……”
費可和程昊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費可在業務上有不懂的地方,程昊就耐心地教。費可說自己將來想單幹,做個風險投資基金,程昊就給他出謀劃策。費可說有個妞在追自己,程昊哈哈大笑,然後就教他泡妞的技巧。
直到有一天,大雨傾盆,費可拖著個行李箱,渾身濕透地站在程昊的公寓門口,可憐兮兮地說:“我家房子漏水,我沒地方去了。”
程昊想也沒想,就讓費可住進了自己家。
費可走進程昊的家,打量著四周高檔的陳設。程昊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古怪目光。可他並未多想,隻當那是一種羨慕。他甚至還為費可有這樣豔羨的目光而暗自得意。
“怎麽樣,我這裏還滿意吧?”
“再滿意不過了!”費可轉過臉來,認真地笑道。
轉眼到了春天,股市也萬物複蘇了。廣場上的大媽們連舞都不跳了,紮堆在一起研究股票。請程昊吃飯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們也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紛紛讓他推薦股票。
就連新聞裏的播音員也在用高亢的嗓音報道著上證指數再創新高的新聞。程昊關了電視,把遙控器扔到了一邊。蠱惑人的數字和聲音驟然消失,他心裏有些說不出的煩亂和失落。
“怎麽了?”費可湊過來問。
程昊看著一臉真誠的費可,突然有了個想法。聽完程昊的想法,費可麵露難色:“這能行嗎?”
“哎呀,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咱們小心一點就成。”
受限於行業規定,程昊不可以買任何股票,否則坐牢都是有可能的。然而馬克思告訴我們,隻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逐利的資本就敢踐踏人間的一切法律。而程昊的辦法就是讓費可代持。
“那好吧。我把股票賬號和密碼給你,你自己操作好了。”費可大咧咧地說。
“你還真是心大啊!我有什麽不放心你的地方?這樣吧,你的那些股票,我也給你一起看著操作,保你賺得盆滿缽滿!等賺大了,我們買一輛保時捷911,泡妞去!”
費可笑著推開他:“我可保守得很,在股票上的錢少得可憐,就不勞您大駕了。你賺了錢,請我吃頓好的就成!”說著費可就拿過紙筆寫下了賬號密碼,交給了程昊。
程昊回書房打開電腦,進了費可的賬戶,首要一件事就是看了下費可的持倉,果然沒有多少股票。再看過往的交易記錄也少得可憐,連自己先前推薦的那麽多股票都一個沒買。這費可果然說到做到,還能抵得住**,是個可信的人!程昊這才放心地把錢都轉到了費可的賬號上。
滿屏皆紅的大盤蓋過了夏天的熱度。股票賬戶上每天蹭蹭幾十萬往上漲的數字,讓程昊始終沉浸在一種虛妄的興奮中。某天下午,他剛把無事來閑聊的費可送出辦公室,早已等候在外的幾個財經記者就擁了過來,紛紛要他發表對股市的看法。
“程總很忙,隻能接受一家采訪……”秘書攔住了記者們。
“就你吧。”程昊指了指一個看上去其貌不揚的姑娘。那姑娘一愣,就被秘書推進了辦公室。
姑娘手忙腳亂地翻著小本子,嘴裏一邊解釋道:“實在抱歉張總,我是替同事來的,她生病了。”
“是程總。”
“啊!實在抱歉程總,我就問您幾個問題。您認為當前市場……”
“您認為當前市場……是否存在巨大的泡沫?您認為指數一萬點今年是否就能見到?您認為目前還有什麽板塊是炒作窪地?”何姍接著程昊的話,一口氣說了下去。
程昊驚愕無比:“你……你怎麽會?”
何姍像是剛從一場夢裏醒來,恍恍惚惚道:“我……我就是采訪你的那個人。”
“原來你們之前認識?”陳樹發問,“那你們怎麽沒認出對方來呢?”
程昊歉疚地對何姍說:“不好意思,時間過去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不,不用道歉。因為我也沒想起來,大家樣子好像都變了。”何姍喃喃道,又在極力回憶著什麽,“隻是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問了一個問題……”
程昊耐著性子回答完了眼前這個很不專業的“記者”的問題。何姍合上了本子,像是鼓了多大勇氣一樣,又問了他一個:“程總,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發現和你合作的人並不可靠,你還會繼續和他合作下去嗎?”
“有意思。”程昊翹起雙腳,將鋥亮的皮鞋擱在了桌子上,“我覺得要分情況看。如果對方能給我帶來實際利益的話,我並不在乎他可不可靠。金融圈就是這樣,你說唯利是圖吧,但利益這東西一目了然,行還是不行,就看能不能賺錢咯!”
何姍遲疑地點了下頭。
“不過你幹嗎問這個?這不是訪談提綱上的問題吧?”
“沒,沒什麽,我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然而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卻在程昊心裏生了根。因為第二天一早要出差北京,他早早就回家收拾行李了。費可還沒回來,他在幹洗店裏取了幾件衣服回來。平時這些都是由費可打理的。
兩人住在一起久了,東西都混在了一起。他們身材差不多,衣服都是混穿的。就連程昊那輛招搖的奧迪敞篷也讓費可拿去開了。
當程昊把衣服掛進衣櫥時,卻無意中瞟見了一個LV紙袋藏在角落裏。他撥拉開一疊衣服,拽出了一個深棕色防塵袋,打開一看是個女士手提包,包裏還裝著一瓶“香奈兒五號”的香水。
程昊若有所思,把紙袋子原封不動又放了回去。
當晚,費可坐在床頭敲著筆記本電腦,見程昊合上了行李箱,問道:“明天的飛機是幾點的?”
“你都問了幾遍了,中午的。怎麽,舍不得你哥走啊?”
“我這不是想著如果時間來得及,我送你去機場麽。”費可訕訕笑道。
“喲,這麽好心啊?得了,心意我收下,你還不如請我去酒吧泡妞呢。羅斯福酒廊的莫基托好久沒喝一杯了,嘖嘖,有點想那味了。”
“行,我去洗澡了,你先慢慢遐想著吧。斯文敗類!”
費可將電腦隨手放在了**,就去浴室了。程昊坐了過來,趁電腦沒休眠之前打開了,開始在網上東遊西逛了起來。他打開了瀏覽器收藏夾,想看看費可平時都上什麽網站,沒準還能尋得一兩個有“內涵”的,可以好好取笑他一番。
“這小子,也太用功了吧。”程昊的目光從一個個政經類的網站上掠過,發現都是些無趣的網站。鼠標拉到了最下方,有一個收藏文件夾取名叫“其他”。程昊以為抓到了什麽小把柄,打開一看發現是一些奇怪的文章,有講怎麽設置嵌套交易結構的,有怎麽購買A貨奢侈品的,有去哪裏購買二手豪車的,甚至還有如何花最少的錢坐頭等艙的攻略……
他愣了愣,不禁向浴室望了過去。嘩嘩的水聲仍在持續著,如此喧囂。
第二天,天空飄起了漫不經心的細雨。程昊捧著咖啡站在窗邊,看著低沉的灰雲壓在緩慢行進的車流上,一同向遠方延伸出去。
“趕快喝,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了。今天下雨,得打出個富餘量來。”費可一邊收拾餐桌,一邊催促道,聲音裏透著歡快。
“怎麽聽上去你很高興我走啊?”程昊轉過身來,把咖啡杯放在了一旁,盯著費可笑道。
“那可不是嘛!少你一個,少些家務活!”
“交給阿姨做不就好了?我花那麽多錢請她,不是請她來享福的。”程昊撇撇嘴,走了過去,把咖啡杯往費可手裏一塞,湊到他耳邊說,“我走這幾天,你乖乖看家啊。”
“放心吧,我保證會一把火燒了你房子的!”費可㨃了程昊一拳,替他拿上了外套和行李,就推著程昊向外走去。
早上的小雨轉眼變大了,機場開始大麵積延誤,登機時間遙遙無期。程昊坐在休息室裏,焦躁不安,騰地起身,拖著行李就走了。
當費可打開門看到程昊回來時,一臉驚訝。同樣驚訝的還有程昊。
“你不該在上班嗎?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程昊蹭掉了皮鞋,鬆著領帶就進了門。
“啊?哦,公司今天沒什麽事我就提早回來了。”
“怎麽?要招待客人?”程昊看了眼熱氣騰騰的廚房,難得見費可下廚。
“沒,不是,呃,我就是閑著沒事,研究研究菜譜。”費可趕忙走過去把廚房門關上了,問,“你怎麽回來了?不去出差了?”
程昊往沙發上一癱,伸長了腿腳說:“下雨啊,全部晚點。鬼知道什麽時候起飛。索性明天再走!”
費可看了眼牆上的鍾,又看了看窗外:“這才五點鍾,高鐵應該還有車。明天預報還有大雨呢。”
“高鐵得坐四個多小時呢,到北京得幾點了?”
“十點多吧。正好幫你擋掉一個應酬,多好的借口!我幫你看看還有沒有票。”費可掏出手機說。
程昊一下直起身,湊到他身邊問:“你怎麽就那麽著急趕我走啊?”
剛剛還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操作的手停了下來。費可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像是急忙拖過來一件衣裳,試圖蓋住**的尷尬,又像是耐著性子下壓抑了許久的不屑。
程昊但願自己聽錯了,也許那隻是一個普通的笑聲而已。
“早走早回來。你看,”費可指著廚房說,“本想給你個驚喜,才開始研究做菜的,哪曉得你這麽快就回來了。你總得給大廚一點養成的時間吧?”
程昊怔住了,他看著費可那張一如往常真誠甚至是有點單純的笑臉。那張笑臉有種奇特的魔力,讓人腦子不聽使喚,就這樣信了、認了。他的手中被再次塞上了外套和行李。他站在門外,眼看著費可那張笑吟吟的臉在將要合上的門縫中越來越窄。
程昊一腳插進了門縫中,扶著門框急切地問道:“我回來的時候你會在家吧?”
費可仔細地盯著他,旋即淡淡一笑道:“會的,我保證!”
程昊這才放心離去。當他從星河灣公寓的電梯出來時,和一對父女擦肩而過,卻從未想到其中的父親如今就站在他眼前。
餐廳裏如此安靜,隻聽到時間在鍾表指針上流逝的動靜。剛剛還在切割的幾雙刀叉停了下來;被風攪動過的窗簾服帖地垂在窗邊;長枝玫瑰上悠悠地落下了一片花瓣,完整如初。
陳樹發張著嘴,發出了嘶啞的聲音:“星河灣原來是你的房子?我們去的是你的房子?”
苦笑,或者可以說是慘笑。程昊站起身,走到了窗邊,又掏出了一支煙點了起來。這一次陳樹發沒再凶他。
程昊看著窗外乏善可陳的景色說:“是的,所以我說‘借花獻佛’。他很聰明,也很大膽,不是嗎?”
張萱兒憋不住地問道:“那費可他……你後來是怎麽和他失去聯係的?”
程昊語速很快道:“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想起來去看那個LV包,發現不見了就問了他一句,沒想到幾天後他就消失了,徹徹底底不見了。”
“一定是你這麽一問讓他起疑了。不過好歹你沒被他騙了什麽,最多就是白吃白喝了你一段時日。”張萱兒寬慰他道。
程昊走回到餐桌旁。何姍覺得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半是關切,半是擔憂地問道:“難道他也騙了你什麽?車,還是錢?”
“錢。”程昊把煙頭在煙灰缸裏狠狠碾滅了,“股票賬戶裏的所有錢,兩千多萬,分文不剩!幾乎是我全部身家了!”
眾人嘩然。
“那你怎麽不報案呢?找他算賬去啊!”陳樹發捶著桌子說。
“他給我留了個字條,說不要試圖找他。”
“他說不找你就不找?你傻啊?”
這時,一直話不多的蘇茜開口了:“我猜是因為這賬戶和錢都是在費可名下的,無憑無據,很難立案。而且程總本來就是內幕交易,警察若是知道了對他也不利。對吧?”
程昊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這時餐廳的門被推開了,管家推著餐車進來了。他戰戰兢兢地看了一圈眾人的臉色,這才小心翼翼地給每人端上了主菜。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被揍的原因,何姍注意到管家端著盤子的手始終有些顫抖。
盤子上的銀質罩子掀開了,煎得半熟的牛排看上去沒什麽熱度。粉紅的肉裏還有絲絲血水。程昊一看這牛排,喉嚨一陣聳動,就衝到陽台上,扒著欄杆伸頭嘔了起來,仿佛要將所有不堪的回憶都嘔出去。
他的身後,一片枯葉隨風飄了起來,與那些吐出去的穢物一起掉進了陽台下方的楊梅樹林裏。
一隻白嫩的手撫上了程昊的後背,輕輕拍著。程昊看到是張萱兒貼在他身邊,一臉厭惡地拂去了她的手,踉蹌著走回餐廳去了。
何姍也走到陽台上,恰巧看到了這一幕。張萱兒隻是聳了聳眉毛,就扭動著腰肢回到房裏。
何姍向遠處望去,若有若無的雨絲落在臉上,每一觸的微涼清晰又刺痛。天色依然昏沉,似乎在過去、在未來,都不曾改變過。
“進去吧,菜要涼了。”蘇茜叫她。
何姍回去坐下,看到程昊頹喪地陷在椅子裏,牛排也被他推出去好遠。她問:“你沒事吧?胃還不舒服嗎?”
“沒胃口。”程昊僵直的目光不知看著哪裏。
陳樹發把刀叉往盤子裏一扔,沒好氣道,“半生不熟的叫人怎麽咽得下去啊?”
正在為張萱兒倒酒的管家聞言道:“陳老板,這是安格斯牛肉呢,就得這麽吃啊。”
“什麽安格斯?恩格斯養的也不行!太難吃了!”
蘇茜亦有些為難地看著一大盤紅肉說:“管家,要不給大家做點粥吧。我們這些中國胃看來還真不太適應西餐呢。”
管家說:“好吧。廚師已經下班了,各位要是不介意就稍等一會兒。”
管家出去後,餐廳裏又安靜了下來。這不尋常的安靜令人坐立不安,總覺得有義務說些什麽。何姍沒有勇氣第一個開口,隻好望向牆上的油畫,假裝欣賞著。
畫中的女人亦沉默不語,眼神有些晦暗。一瞬間,何姍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女人在居高臨下地審視他們,如同一個在斟酌給犯人量刑的大法官。
“我說老弟,”還是陳樹發最先打破了沉默,“你也別太難過了。”
程昊端起一杯水狂喝了幾口,就把額頭抵在了水晶杯的沿口上說:“虧我真拿他當哥們兒啊……”他抬起頭來,抹了一把臉,擤了擤鼻子,眼眶發紅道,“我才知道當你厭惡一個人的時候,是真會覺得惡心。這幾年我隻要想起他,想起‘費可’這倆字,胃裏就惡心,惡心!”
“唉,你說,咱們怎麽就讓一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給騙了呢?”陳樹發直搖頭,現在倒是和程昊頗有難兄難弟、惺惺相惜的感覺了。
“對,他就是個騙子!”程昊惡狠狠地說。
突然,他臉色一變,左右環視,問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是我們幾個被請到了這裏?難道說,坐在這兒的都是被他騙過的人?”
“對啊!”陳樹發一拍大腿,“各位女士也說說吧,難道你們也被他騙過?”
蘇茜在反複不停地折疊打開著餐巾布。聽到陳樹發發問,她停下了動作,斟酌再三才說道:“其實,我不太確定我認識的和你們說的是不是同一人。聽你們的描述太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