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

在分別那日,哥哥殺了一個人。

一、距那一天兩年

直到現在我和哥哥依然輪流上班,為了延續這種習慣,我特地選擇了一份晝伏夜出的工作,在一家酒吧裏當酒保。

酒吧看上去特別怪異,室內設計先鋒得近乎簡陋,裝飾並不讓人舒服,反而充滿了棱角,叫人非得鼓起勇氣才敢進入。酒吧沒有現場表演的設施,但每張桌上都固定有一個銀話筒,店內放著各種歌曲的伴奏,大多生澀,能唱者寥寥。但每每有人開唱,無不飽含對歌曲深深的愛。

這種愛或纏繞過去,或厭棄未來,或冷靜,或狂熱,或單刀赴會,或大雨覆蓋世界。這是一間給所有人機會,卻把機會留給有緣人的酒吧。

我剛進店時才大學畢業,連酒吧都沒去過。我學的是會計專業。女生要找一份靠譜的夜間工作,當一隻安全的夜行生物並不容易。何況我跟哥哥一樣,從讀書開始便習慣性請假,寬容的老板可不好找。畢業那段時間我整天休息,唯一的工作就是給下班回家的哥哥做飯。

哥哥始終一副禁欲打扮,看起來規規矩矩,但細節又足見用心,兜裏放著香煙和泊頭火柴,手腕上的機械表充滿精密的美感。他喜歡吃清淡的菜蔬,跟我這個迷戀肉食的妹妹相差天壤。每次看哥哥夾起青菜,我總覺得他在刺激我。

“沒關係,你負責吃,哥哥幫你減。”

哥哥說話時露出的笑容,如河裏的金砂一樣珍貴。笑容令我安心,因為這笑容隻屬於我。在我的印象裏,哥哥麵對世界總是鎖著眉,直視著,有些偏執地想把什麽看穿,目光像釘子一般。

夏日的傍晚,我跟哥哥吃了飯,會用老唱機放一張巴薩諾瓦風格的黑膠唱片。我把窗戶推開後,將水晶煙灰缸放在桌上。在去酒吧前,我習慣抽淡淡薄荷味的愛喜。哥哥從鐵盒裏拿出常吸的蘭州,劃燃火柴後用手護著,火焰與香煙接觸時,緩緩吸入。指縫間跑出的零星火光,讓哥哥的雙手似高原石榴般剔透。

飯後看書是哥哥的習慣。我點煙時,會偷偷去看哥哥正在讀的書。全是日文,我沒能看懂。但封麵上有一間臨湖而建的古樸寺廟,寺廟的頂部有隻漆金鳳凰。雖然進入不了哥哥的閱讀世界,但我依然享受此刻——夏日的晚風怡人,我的長發和裙擺不自覺地擺動。哥哥則像是某種靜止的存在,連四周的家居都被融入畫中。

那時的我想不到,哥哥會在兩年後的佛誕節,走出無法挽回的一步。

或許,都是為了我。

當哥哥用泛黃的手指夾住第三支煙時,忽然對我說:“我給你找了一份晚上上班的工作。”

我有些詫異,從小到大我們幾乎不幹涉對方的生活。

“一家酒吧裏當吧台酒保,你想去嗎?”哥哥看著我,眼神溫柔得像初放的水仙花。

我沉默著想了想說:“可以。不過你會按時吃飯嗎?你圖書館的工作也挺忙的。”

“沒關係,我們理應擁有自己的時間空間。你白天休息,晚上要是不工作,如何確認自身存在呢?”哥哥抖掉的煙灰像安慰的碎屑,“存在依賴審美,那是我倆人生的全部意義。畢竟人生如此瑣碎。”

哥哥說著話把蘭州放在了桌上。“明天如果想抽煙,記得抽蘭州。”那是我第一次抽蘭州,沒想就一直抽了下去,粗糲的味道和那句話,驚醒並打磨了我。

翌日下午,哥哥比往常早回家三個小時,他把我從安睡中叫醒。他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微露胸型的修身吊帶,黑色的鉚釘皮衣,下短褲讓臀形格外漂亮。這套衣服讓我忍不住換上許久不穿的黑絲長襪,看起來如此完美。

這套衣服沒有標簽,或許是被哥哥扯下丟掉,是不想讓我知道花了多少錢吧。

到酒吧時,天花板上那隻由濃稠的顏料繪製成的巨大眼睛直視著我。酒吧的所有立體物都違背人類的習慣——座椅都比麵前的酒幾高,酒杯要比酒瓶大,不知名的威士忌要比啤酒甜,啤酒則比白酒嗆人,白酒有紅酒的口感,紅酒則度數極高,讓人懷疑是否往裏摻了酒精。

顧客必須跟吧台保持距離,黑曜石的平麵被打磨得極為光滑,兩沿則有些鋒利,看著使人退避。

我說明自己是來麵試之後,一名服務生把我帶到店長室。

當店長抬頭的瞬間,我覺得有些臉紅。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學生,埋頭時有做題般的專注,除了白襯衣和牛仔褲沒有多餘的裝飾。襯衣和長褲都被他緊繃,好像在二維平麵裏承載著巨大的三維雄性宇宙。那是一種刻意打磨後的粗糲,一種別樣的錯彩鏤金,即使隔著堅實的肉體,我也察覺到血液的溫熱。

“歡迎回到俯瞰酒吧,別叫我店長,叫我阿呦就好。”他站起來,帶著誠懇的語調和某種伺機的耐心。我覺得整間酒吧的怪異,都是為了融入他那不可替代的唯一性。

“這間酒吧叫‘俯瞰’?”我是認門牌號才找到的地址,店外連個像樣的招牌都沒有。

“進店時你應該就能意識到。”阿呦給我衝了一杯咖啡,“所以你決定來上班了嗎?”

原來哥哥已經幫我談好了。我看著店長點了點頭,應該說我一直看著店長,即使我刻意含蓄,目光仍以他為圓心。若審美是唯一的意義,那麽此刻的男性之美就是那顆石頭——驚豔的琥珀男色,讓我反複揣摩並決心放進入口。

“那現在就上班吧。雖然當酒保,但並不需要調酒,客人隨意點,你隨意拿就好。”阿呦笑著說,“之前就說過店內可以隨意吸煙,沒有關係。”

提到香煙,我才從美的沉浸中掙脫出來,這是哥哥事先預備好的繩索,避免我沉溺太深。

“好的。謝謝。”我一邊從懷裏拿出煙來,一邊聽他說,“比上次愛笑了。”

我始終沒明白他那故人般的語氣。

我不像哥哥喜歡用火柴,鏤空的銀質打火機才是我的最愛,清脆的響聲與火光同時綻放。我點燃蘭州,焦油味凶猛入喉,宛若一股飽含故事的濁流。

“你抽蘭州真美。”阿呦用欣賞藝術品的眼神看著我,我則以一種匠人的眼神回望著,彼此俘獲著打磨著,容器的精神在體內複蘇。

這讓我想起幼時文化宮裏的製陶師傅。

二、距那一天十七年

小時候住在文化宮大院,自我有記憶起,文化宮就是一個特別凋敝的地方。除了偶爾被賺外快的老師租來辦班,教些英語數學外,少有孩子會在周末到文化宮來。

文化宮於多年前修建,紅色的漆變成衰老的黃後斑駁掉落,露出慘白的牆麵,像老女人的妝容。文化宮修得不高,總共就四層,我常常跟童年玩伴在大樓裏捉迷藏,哥哥則獨自站在樓下雜草叢生的空地上,頑固地踢著碎石子。

比起我們,“老大”更早在樓裏遊**——那是一隻肥大卻靈活的白貓。我們在它身邊追逐打鬧時,它總是眯著眼睛看我們,胡須輕輕地**,不驚不懼。有時,它會為了舒適的陽光稍稍挪動身子。它靜止時彰顯波斯貓的高貴血統,但踱起步來卻如常年在街頭搶地盤的老混混,步伐放縱又克製。

我後來才知道,它是一隻母貓。

孩童捉迷藏總會忽略時間,直到家人叫吃飯才會一哄而散。此刻,當我從藏身之處走到文化宮的走廊上,黃昏灑落一地,夥伴們早已沒了蹤影。我在走廊的盡頭看見對我溫柔笑著的哥哥,他也不知道其他人去了哪裏。

這時,老大從一間空教室裏跳了出來,不露痕跡地落在地上,灰塵像泡沫一樣舞動起來,帶著波浪般的旋律。事後我常常跟哥哥爭辯,老大當時到底看了誰一眼,才讓我們踏進那間充滿塵土味的房間。

老大帶我們走上從未踏足的走廊,好像是廢棄的辦公區,門窗都緊鎖著,窗上還貼著藍綠相間的波浪窗紙,似要把什麽秘密緊緊捂住。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好像被龐然巨物吞進腹中,下意識地抓住哥哥的手臂。

我在眼角的餘光裏,看見哥哥麵帶笑意。

走到盡頭,老大拐進一扇門,哥哥毫不猶豫地推開它。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房裏擺放著各種陶具,有種淩亂而整潔的美感。房間的一角有人正在製陶,從背影看應該是一名成年男性。他有一頭卷曲的黑色長發,穿著白色起皺的襯衣,衣袖被整潔地挽到關節處,黑色的西褲配著鋥亮的皮鞋。老大越過琳琅滿目的陶具,來到男人的腳邊,安靜地陷入沉睡。

當男人察覺到我們後轉身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單眼鏡上,銀色的鏈條在臉頰旁晃**。回想起來,我依然覺得他承載了世界上所有的血統和所有的地域痕跡。

“你就是貓咪經常提起的那個小女孩兒。”他的氣質收斂而篤定,吝嗇得不願倒出一滴內心。

我不知道貓咪如何提到我,戒備地望著他。“你是幹什麽的?”

他站起來,一臉無辜地攤開雙手聳肩,露出饒有趣味的笑容。他比當時的我高出太多,某種壓力搞得我神情恍惚。

“我姓吳,是製陶的師傅,這些都是我做的。”他一邊說話一邊打開窯爐,容積很小,溫度很高。他的雙手沾滿了黏土,看上去風塵仆仆。

“你做這些瓶瓶罐罐是拿出去賣嗎?”我習慣他高大的身軀後,好奇心死灰複燃,小女孩對手工活有著無限的熱情。

“我不拿去賣,這些陶具都是別人定製的。”吳師傅再次坐下來,平視站著的我,拿起身旁已經上釉的陶具說,“這個世界沒有意義,隻有美是純粹的。我們為了捕獲美,常去捕獲美的載體。陶具毫無疑問是美的載體,就像傑出的獵人把巨獸頭顱製成標本後掛上的那麵鬆木牆壁。”

他說完把陶具遞到我的麵前。“由於美的載體豐富多樣,我總是依據載體的形狀來製造陶具,有些平直,有些扭曲,其實這都不難處理。最難的在於打造一個獨一無二的入口,讓其他事物放不進去,即使放進去,也會跟入口本身發生劇烈的衝突,結果玉石俱焚。”

“入口是一個標準嗎?”這句話是哥哥問的,我可不明白什麽叫作標準。

吳師傅眯起了眼睛,用某種嚴陣以待的目光注視著我,飽含期待的深情,好像不斷暗示後終於被理解,獲得了奢侈的滿足感。

“入口可以是標準,也可以是其他什麽,最重要的是,它必須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而這種獨一無二的存在,必須跟獨一無二的美配套存在,才能綻放出絢爛。”

他從懷裏掏出了一顆石頭,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石頭。它像是被賜予非凡的生命力,粗糲而精致,輕盈而厚實。它同時收斂膨脹,某種奇異力量不停對壘,讓它在動態平衡中產生並保持美感。

在我目不轉睛看著石頭時,他的手裏多出一個陶罐,那個陶罐看上去那麽小,但形狀卻跟石頭剛剛好。可它的入口連小拇指都伸不進去。但當他把石頭放進壺罐時,我仿佛也來到了命定的入口。

而哥哥早已站在命運的盡頭,下定了殺人的決心。

我看著石頭變得如果凍般柔軟,仿佛一隻活物,沿著入口的邊緣朝內部移動,像一個即將覺醒的靈魂。我的四周則出現了無數盞古老的燭台,還有縹緲的誦經聲,有什麽落在地上,像誰的結局一樣。

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老大已經繞過我們出了門,隻看見一尾雪白的倩影稍縱即逝。

忽然,哥哥不聲不響地拉著我往外走,我有些慌亂地給吳師傅說對不起,然後匆匆忙忙地追了過去。

隻聽見身後傳來吳師傅的聲音——承載的容器從來不隻是陶具……

當天回家後,我被爸媽一通數落,哥哥卻沒被責罰。雖然如此,我的心裏依然對那間布滿陶具的房間戀戀不舍。看過那顆鮮活的石子後,美就困住了我。

挨罵時我偷看哥哥舒張的眉頭,結果被媽媽嗬斥:“你往哪兒看!有什麽東西這麽好看?!”

後來,我跟哥哥又去了那間小屋,可推開木門,除了滿地的碎礫,就隻有一顆平凡無奇的石子。

聽爸爸說,那間房已經廢棄好多年了。

三、距那一天一年

俯瞰酒吧雖然張牙舞爪,但我工作得挺舒服,一切都很隨意,經過嚴格的標準篩選後,整個酒吧實現了高度的自洽。這種特質跟阿呦的氣質頗為相似。

我的生活單純重複,但每天都有新鮮感。發掘巨大的寶藏總能讓人保持活力,阿呦那被包裹起來的美,產生了牡丹般的張力,將周圍一切扭曲並納入他的規範體係。

工作時,我時不時地看向他,看他擴張後變得更加整體而龐大,世界是他信手拈來的裝飾,他也自然而然地接受其他事物帶給他的改變。之後回想,我察覺到通過雙眼發覺他的美時,我也在打磨自己的屬性。

這期間,酒吧的歌聲總不會停,我見過太多被阿呦吸引,或孤獨或喧囂的歌者。

有一位中年人是阿呦的朋友,看上去是極為粗獷的,夾著大前門的手指上戴著醒目的金戒指。他總是在一名保鏢的陪同下來到店裏,要一杯嗆人的紅酒後坐進角落。阿呦看他來了總會遠遠揮手,不經意間帶動完美的肌理,劃出耀眼的弧。這時,酒吧裏會響起冷僻的童謠伴奏,中年人輕輕地唱著,心事都被幼童的詞曲消解掉。

“喜歡童謠的人心好。”阿呦跟我說話時,眼神有些淡然地看向中年人,當舉杯遙祝時,我感覺他們建立了某種聯係,帶動了微妙非情欲的曖昧。但這種帶動顯然是阿呦主導的,就跟溫度決定窗上水露一樣。

“但不是誰都渴望純潔。”我輕輕地撫動長發,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我在他不斷釋放的結構美麵前越發篤定,並不斷走近他。我不在結構中尋找一席之地,而是如士兵圍困,狼群突襲。

但阿呦的主導必然不會缺乏情色的味道,我知道的就有兩位顧客。其中一位女士從不唱歌,喝著難以下咽的花椒酒,保持著克製的姿態,如同秦淮河上靜待客人的漁舟。我初次見她,心想她是瓷器變成的妖精,皮膚透露著一股不正常的潔淨光澤。光澤之下是粉紅色的**,如鏡中視奸一般,可照見人心最深的欲求,甚至向死的本能。

還有一位顧客是疲憊的老人,他進入酒吧,好似苦熬寒冬的枯薪,半身被死亡的雪覆蓋掩埋。阿呦的出現是四季不眠的鳥兒,輕盈且旁若無人地落在這根無用之柴上,將春天的想象與活力帶給他。於是,老人有天終於唱起了歌,死亡金屬被老人渲染出解脫的況味,那是老人獨有的求歡方式,要將一生的記憶獻給阿呦。

他得到的卻不是阿呦的吻,而是漁舟女士的吻。他們都太渴求鮮活的曾經與現在,接吻的刹那雙雙被點燃,彼此顫抖著十指糾纏,含淚相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呦為他倆點了苦艾酒。

我看著阿呦如早熟的孩童般,將身旁一切拆開組合,周而複始,每一個步驟都包含著玩耍欲與好奇心。就在我靜靜欣賞阿呦時,阿呦也有意識地試圖理解我。或許我這個容器對他而言是異常特別的存在。酒吧並不會通宵營業,阿呦一般會在三點鍾打烊,也不管場子裏人多不多,情緒有多躁,始終堅持準時清場。

忙到四點後,同事們陸續離開,阿呦會請我去一家夜宵鋪子吃早餐,這種短暫的相處漸漸成了習慣。這家夜宵鋪子的老板是重慶人,在寒意深沉的夜晚給行人提供一些辣食。老板戴著一副圓墨鏡,有兩撇小胡子,看上去像算命先生。他煮冒菜和小麵時,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我們每天吃一份冒菜,兩碗小麵,小麵上鋪著黏稠的豌豆醬和可愛的小蔥,給人足夠滿足的飽腹感。

阿呦從老板麵前的竹筒裏抽出方便筷時,會遞給老板一支中南海。中南海的勁不大,但足夠寒夜解乏,老板從不回絕,欣然接納。他的麵裏沒有蔥,卻喜歡吃冒菜裏浮在紅油麵上的芝麻。他常常抱怨冒菜配白米飯才是正統,但老板隻是笑笑不為所動。當我們吃完後,老板也收拾停當,把攤位推上小貨車,消失在寒風與明滅的路燈中。

對我而言,這頓辛辣的早餐吃得並不輕鬆,這是冷酷到近乎殘酷的磨合對抗。阿呦的一言一行都在不遺餘力地展示自身的聚合之美,華麗得令人目眩。這種庸俗的行為顯然不是阿呦有意為之,但他的美本身具有熱烈的侵略性,不是暴君式的侵略,而是命名標簽式的願望。可我自身則用冷靜和克製,甚至某種宿命的自傲對抗著。我們彼此觀望,就像明月和葉底的藏花一樣,月華沾不到花蕊,即使天地一片皓青,那朵花依然身披黑紗。

雖然抗拒著,但我確實離阿呦越來越近,我甚至聽見他的美發出的鹿鳴。雖然我持續理解,持續打磨,但我還是不確定,這種美是不是入口的唯一。這種心理上的動搖彷徨,讓自我屬性的錘煉變得越發艱難,酒吧工作像長滿濃密水草的湖泊,呈現一種黏稠的綠色。阿呦也暴露出頹敗沮喪的情緒來,他好幾次從我身旁匆匆而過,我叫他也不理睬,甚至有天我們都沒去吃早餐,對例行的生活采取回避甚至放棄的態度。

直到那名美學生出現。

他進入酒吧,像河流穿過沙漠帶走泥沙。假設阿呦的美是通過內外擴張的衝突造就結構神秘,那麽他就是毫不內斂的釋放,粗暴地將人馴服。那晚他來到酒吧,點了杜鬆子酒,手裏的煙一支接一支地化為灰燼,冷視著周遭與阿呦。周圍的人被他的眼神刺痛後,竟然勾起心底的癢處。我在阿呦漸漸不悅的眼光中,察覺酒吧的氣場發生變化。

接著他一連唱了五首歌,聲音與伴奏如此貼合,充滿了真摯的感情,但阿呦事後給我說,他就是一名收割者,收割了其他人的緣分和情緒,把表達當成作秀。他的目的隻是取代阿呦。

然後,他走向了我。

他朝我走來時身穿海天藍的校服,手指同手術刀一樣修長,臉龐有著毫不流俗的俊俏。當他離我越來越近,我感覺自身處於銼刀之下,那是一種粗暴的蠻力,一種要求標準為他而變的任性。我為他添杜鬆子酒時,他適時地用某種溫柔的意誌攫住了我,近距離地打量起來。目光拂過我的長發,撫過我小鹿般的胸脯,即使隔著鋒利的吧台,他的目光也掠過我的皮裙,操縱我在沙灘上留下女童般的腳印。

他的眼神裏暴露出貪婪與喜悅,他的美也依憑這樣一具身體,自信與我貼合。他那病態般的自戀是一塊打火石,在我那布滿硝石的皮膚上不斷劃出火星。我竟情不自禁地吞咽唾沫,梅花凸起,我甚至微微踮起腳尖,為了跟上他的視線。

阿呦終於主動了起來,從背後抱住了我,雙臂在我身前交叉,宛若長矛橫亙在我與美學生之間,像要把入口覆蓋住。那如土地般溫熱的身軀緊貼著我的後背,宣誓著、祈禱著、歌唱著、傾訴著,蓄勢待發著。

那晚,美學生落魄離開後,再也沒見他來過。我越發篤定地看著阿呦,那隻小梅花鹿終於安靜下來,披著星光在雪原上安睡。

“你真是慢熱,竟然現在才下定決心。”我看著阿呦,這個美的整合體,女性的心理和身體,都得到了雙重依歸。

“我第一次見到你便下定了決心。”阿呦說這話時,或許想到之前的動搖而有些羞赧,接著討好般的回憶說,“那天你穿著學院西裝,而且還要高冷一些。”

“是嗎?我不記得了。”

當天我回到家,興奮地敲開哥哥的房門,安眠的他還沒醒來,我索性鑽進被窩,像幼時一樣抱住哥哥。哥哥像是猜到什麽,輕捋著我的頭發,帶有絕對安全的關愛。

“我找到了,哥哥,我找到了。”我因那唯一的美興奮不已,那是即將獨屬於我的瞬間和答案,哥哥也會祝福並配合我。

然而,我得到的是一個兩難的未來。

“可我也找到了……”這是我初次發覺哥哥的話裏,有不甘和不願出讓。

城市的濃霧即將散開,圖書館也會迎來那名少女。

直到今天,我依然固執地認為,是少女讓哥哥走向毀滅,就在佛誕節那天……

四、距那一天一年半

以往我清晨回家,會走進哥哥的房間,拍拍他的肩膀。隻有見他醒來,我才能去洗漱休息。哥哥的睡姿特別平穩,靜謐似湖上扁舟。他醒來時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如蜻蜓的羽翼。出門時我總見他鎖著眉,仿佛麵對一座知曉出路的迷宮。

我從未見哥哥有過什麽朋友,從小到大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他把內心的溫柔與星光都留給我,甚至變成喂養我的食糧。每每想到這些,我便睡得異常安穩。但哥哥找到了自己的給養,找到了足以使用入口、填滿空洞的她。

我不禁為阿呦擔心起來。

由巨大玻璃鏡片建成的省圖書館已經落成,哥哥的許多同事都調了過去,陳舊的市圖書館一下子冷清起來。哥哥頑固地堅守著這棟老建築,由於他在大學修的是訓詁專業,麵對佶屈聱牙的句子和老去的事物,哥哥的目光總如鑿冰般專注,而她的到來令圖書館更加冷清。

午後的陽光烤得人昏昏欲睡,來來去去的人們更是增加了這份倦意,哥哥在工作台前,靠著座椅埋著頭,脊背不情願地微微彎曲。仿佛是害怕走光,他特意係好領部紐扣。窗外吹來涼爽的風,喚醒了夢。哥哥夢見自己坐著一條小船來到某慈善晚宴上,他和美酒隔著一條溪流,跟名流卻隔得很近。那些上層人士看起來都很高大,他劃著船仿佛在山間穿行。聚光燈亮了起來,把所有的目光集中於舞台。

那裏有一堆潔白的珍珠,它們每一顆都是那麽珍貴,堆在一起熠熠生輝。但它們聚集的形狀,儼然埋藏著什麽寶貝。當主持人掃開珍珠,掩蓋的竟然是一方收藏珍珠的盒子,就在哥哥迷惑時,身邊響起了巨大的掌聲,剛才的溪流也化為了美酒,而那方盒子則響起攪拌機的聲音,隨即吐出黑色的**。哥哥清楚地知道它在唾棄,卻不知道為何唾棄,隻見那些美好的珍珠逐一褪色,甚至被溶蝕。哥哥坐在舟中,麵對舞台,心裏竟有種雨天穿過骨堆之感。

唯有那方盒子明豔動人。

哥哥在盒子的迷夢中醒了過來,耳邊響起不合時宜的蟬鳴,強調周遭的寧靜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抬頭發現圖書館裏空無一人,像潑在夏日露天泥地上的井水一樣。他離開工作台,朝著圖書館的借閱區走去。借閱區的左側是落地窗,陽光像金砂一樣鋪開。而她就坐在陽光裏讀書,好像那團猛烈的光隻是她床頭的台燈一樣。哥哥朝她走近,竟感覺心跳微微加速。隻因那一頭齊肩短發。

那是一種壓倒性的漠視性的美。少女的臉型和膚色極好地襯出黑發的輪廓和顏色,少女的雙眸位置適宜,短小可愛的睫毛如度量完美劉海的標尺一樣。她的鼻梁高挺,如路標般把他人的目光集中在黑發的美上。而她的嘴則含蓄內斂地小巧下來,以免被某種情欲式的向往分了神。

哥哥就如送入窯爐烤坯的陶具,唯一的入口在瞬間被燒製成型。

“CERRUTI18811?”就在少女看到哥哥時,露出了動人的吃驚表情,仿佛找到可抗衡自己強勢壓倒之美的事物,“有品位。”

哥哥沒說什麽,在對麵坐下後,下意識地解開領上的紐扣,拚命克製的萬種風情不經意地泄露一絲。

“一會兒有安排嗎?”少女從不相信一見鍾情,但自身的美學屬性,讓她沉迷於命中注定,因為命運驅動著一切,直到佛誕節做出殺與不殺的選擇。

“我去健身房。”哥哥的眼裏依然冷漠,但回應陌生人,便足以說明一些事情。

彼此呼吸變長放緩。

當天,我回想哥哥的話,有些疲倦地蜷縮在被窩裏。我感覺到腦海裏有了一個極深的洞,這個洞被巨量的海水撐破,海麵上出現巨大的漩渦。那些飽含記憶與安全感的**漏到某個被遺忘的應許之地,化為一片死寂的湖泊。

我頑固地把目光朝小洞裏延伸,穿過一幅幅花鳥與老僧像的屏風,來到一扇古怪的門前。它的古怪來源於自身的不協調,左邊是一扇精致的歐式門,用油畫顏料塗抹著阿佛洛狄忒的肖像,她獨特卻具有典型性的姿勢,好像一股腦把神明的隱私灌進你的腦子裏。另一扇門則是山裏人的柴房木門,那白骨般的破敗感訴說著它的身世,它生來隻為了拒絕而非開啟,製作它的人選用了被蟲咬斷根莖,被雷電劈過的枯木,也沒有用刨子令它表麵光滑起來。那些命運的創傷就這樣暴露於人前,儼然那就是它本來的模樣。

我推開左門時,視野裏再度出現空****的房間,悲愴的夕陽越過百葉窗曬到潔白的被單上,房間如瓊海瓜州般安靜。直到哥哥敲響房門,我看見瓊海深處那座陷落城市與沉睡靈魂的投影。

哥哥進門時微笑著,但我能察覺他眉間的憂慮,那是命運,是回避不了的話題。我們必須在阿呦和少女間做出選擇,一方必須遷就另一方。可假如美與承載物都是唯一的對應關係,入口具有獨一無二的屬性,那我們如何在彼此的宿命中,找到自己呼吸的空間。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因為命運即將交匯而焦慮不已。

“我想你應該先見見她,或許你能接受呢?”哥哥率先跨出那一步,眼神裏有難能可貴的真誠與坦率,既然不得不麵對,那就讓荊棘淬上毒液吧。

“你讓她今晚來酒吧,我試試。”我無力地叼起一支香煙,哥哥的火柴已經送到了麵前,我吐出的煙氣像氤氳的情緒迅速而堅定地彌漫開來。哥哥隻吸了一口,任由其化為煙蒂,隻是小心別讓煙灰沾上我的棉被。依舊溫柔的哥哥對共存的未來充滿期待,但他虛妄地回避我根本做不到這一事實。

我最初就該知道,同意見麵本身就是錯誤。

那天我早早來到了酒吧,阿呦正在跟留有山羊胡的設計師談擴建後的設計方案,通過設計進一步完善用戶篩選標準。阿呦看我的眼神不僅溫柔,還充滿了熾熱的火焰,隨時考驗、堅固著我的載物屬性。我為他倆送去清酒時,設計師不露聲色地注視著我,他的身軀甚至不自覺地前傾,可我無心微笑,從裏到外繃成一張弓。我的心思都在那從未謀麵的少女身上,甚至產生了某種男性的欲望,仿佛哥哥附體。就連阿呦也察覺到我的異常,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知為何,今晚酒吧冷冷清清,似騰出場地等她大駕光臨。可當她說出那句話時,我便刻意回避當晚發生的事情,隻記得那宛如靜止浪濤的短發藏著吞噬客輪的憂慮。事後我敢回想的隻有那兩杯百利甜酒。

當時,少女來到我的麵前,眼裏滿是責怪與不悅,仿佛我觸犯到她的底線。“你叫我來這間奇怪的酒吧,就為了讓我看侍應裝?看一個尋常女人?這種製服**實在太缺乏美感。”

她說話時,看了看在酒吧一旁站著的阿呦,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分明從我倆之間讀出了什麽。她陰沉下來,那種強勢的壓倒之美,讓四周褪色如垃圾場。

她仿佛在對我做出審判。

而我卻好想流淚,仿佛有什麽被喚醒,有什麽徹底磨滅。

當晚我提前請假下了班,把少女留在冷清的酒吧裏,或許是我任性,但這是防止崩潰的強製應激。阿呦想問我發生了什麽,我埋著頭什麽也沒說就上了一輛的士。回家時,哥哥的房門沒關,小巧精致的楠木書桌前燈火昏黃。哥哥背對著我,半個身子藏在陰影裏,指間的煙蒂火星明滅,釋放著憂鬱。他看著那本日文書,專注的目光中深藏暴君的毀滅欲望。我害怕。

我進入房間,用力摔門發出巨大的聲響,筋疲力盡地癱倒在鬆軟的**,眼淚已花紅妝,像貶謫廟庵的媚娘。

我回到了那片幻境裏,推開左門的刹那,我看到一堆好似祭壇的柴薪,不知為何而準備。我的頭頂有無盡濃雲,那神秘的濃雲之後,竟藏著微妙的背德快感,那是違背求生道德的死亡快感。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消亡,卻產生某種逃出生天的輕鬆,仿佛有人替我去死。忽然,我回頭望去,我發現左門緊閉似從未開啟,而右門洞開,暗風寒雨。我在**坐起時,渾身布滿汗津。

不知何時,我竟緊緊握著水果刀,在我安睡時,哥哥顯然用這把刀削了蘋果。

我握著刀進了哥哥的房間。哥哥已經睡下,今晚的睡姿好似暴風雨中的航船,不斷調整著,卻依舊在漩渦中打轉。我緊閉雙唇,控製鼻息,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刀尖緊盯著哥哥的脖頸,而那條精致的大動脈,讓我變成一隻落魄的吸血鬼。

可我終究沒有動手,我如何能毀掉另一件容器,這世界上隻有他才能理解我,何況他還不斷給我給養,支撐我的成長。哥哥那緊鎖的眉頭就是一朵緊閉的蓮花,驚顫卻依舊優雅。我離開時,發現哥哥的枕下有把鋒利染血的降魔杵,也不知為了降服誰的心魔。

我回到房間,坐在床邊,身體徹底脫力。我把刀扔在一邊,栽倒在枕頭上,卻感覺枕頭下方有硬物。

一根鋒利染血的降魔杵!

這一切到底怎麽回事?難道哥哥真要殺我,這是讓我放棄的最後通牒?還是早知道我動了殺心,讓我降服己心?

我唯一確定的是,那夜起,我倆徹底決裂。

雖然還住在一起,但彼此緘默,沉默直到那年佛誕節。我倆再也沒在晚飯後,在客廳抽煙看書,唯獨夏日晚風依舊。為了防止黑膠唱機沾染灰塵,哥哥為它搭上了一塊黑布。兩年裏,我更加愛笑,對世界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從書籍電影社交中尋求全新的給養。我重新抽起了愛喜,淡淡的薄荷味充斥著生活,蘭州像哥哥一樣被我緊鎖在了抽屜裏。哥哥的眉頭則鎖得更緊,目光更加清醒,世界這座巨大的迷宮被他找到更多的出路。但他連走過都不屑,就留在原地,打磨著自己,與我遠遠地注視著。

可終究,他還是讓著我這個妹妹,在那一天,狠心將自己摔碎。

五、那一天

“我們多想彼此成全,實在不行,至少成全一個吧。”

哥哥說這話時,我們站在山下,樹林中好鬥的雄性鷓鴣敗下陣來,看著勝者把白斑黑羽的母禽捧為第一,卻不敢直視那隻隱於樹影間的紅羽本命。哥哥歎了口氣,朝山中走去,我隱約看到哥哥身後有隻手假裝勇敢推他前進,那是哥哥的人格動機。或許不論推遲多久,整件事都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下去。

今天,死亡在哥哥的心中無比堅定。

在通往那個古老洞穴的路上,要經過一條狹窄的棧道,山雨過後棧道上長滿青苔。兩側的樹林非常茂密,我回頭望去,常常有迷失歸途的驚慌。我跟隨著哥哥的蹤跡,亦步亦趨小心前行,哥哥則走得很穩,像在俗世滑行。

不多時,我們便來到那個密林深處的洞穴外。我隨哥哥朝裏走去,每隔一段路隻有一盞微弱的油燈,連四周有什麽都看不清楚。我越走越害怕,竟然不敢往前,一雙充滿寂滅溫柔的手牽住了我,黑暗中響起了哥哥的聲音。

“別怕,我帶你走。”說話時,哥哥仿佛沒走在我前麵,而是走在我心裏。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終於有了明亮的火光,岩洞的盡頭有一方小小的石室。看似清冷的石室裏,隱隱有著幹柴爆裂的燥熱感,山中的潮濕寒意不得寸進。石室裏沒有別的擺設,中心放著一張蒲團,蒲團的麵前,陳放著一把剃刀,刀身短小狹窄,但帶著決絕的鋒利。

哥哥麵朝我坐在蒲團上,這是我第一次俯視哥哥,我從未發現他既高大又矮小,既寬容又逼仄,他是那麽複雜,他那堅定的清醒深處,有著猛烈的疑惑,他明白世界,卻看不懂自己,甚至不解到連自己內心深處的屬性都要質疑。他在摔碎自己,他終要踏出這一步,但我卻不願向他靠近,我知道我很自私。

熱愛生活的人都是自私的。

但哥哥卻看著我笑,他笑起來的樣子,是那樣平靜溫和,就像一位坦然麵對生命終結的老者。他在蒲團上盤膝坐定,自顧自點燃一支煙,好像石室的主人已經默許。

可當第一縷頭發落下,瞬間化為一團火,點燃了石室中看不見的柴薪。不一會兒,室內火光大作,熱浪翻滾。那火不光要燒盡哥哥的煩惱,還要燒光我的煩惱。可我看他在火中微笑,目露反抗之光,以沉默對抗著平庸。哥哥心中生起一朵優雅的不滅之花,那是容器消逝前獨有的壯烈。

可我卻害怕了,後悔了,拚命拍打火焰,那是痛徹心扉的撕裂,把心的一半給抽幹。我用防寒的呢子衣去拍打業火,可火焰越來越大,我已經看不見哥哥的模樣,好像哥哥用火焰趕我走。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我不得不退出去,大火把洞內幹燥的火把點燃。我這才看清,洞內有無數精美壁畫,記錄著許多人的前世今生。我一路逃竄,一路被無數目光注視,他們的目光像銀針和棉花,刺痛我又撫慰我。火焰將一切生死照亮,可宿命與代價讓我說不出抱歉。

哥哥,謝謝你成全。

終於,我逃出了山洞,剛才的轟鳴與吞噬消失無蹤,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我還是我,那件深色的呢子大衣還穿在身上,依然有愛喜薄荷味的清香。隻是兜裏多出蘭州煙盒與泊頭火柴。

我停下來抽支煙,點煙時手有些抖,煙火漸漸驅散分離帶來的恐懼。

這時,我抬頭望天,濃雲散去露出背後的風景——那是一片虛無的山林,每片樹葉上都述說著無意義。

六、那一天之後

我坐長途車回家,看見背著行李匆匆前行的中年人,忽然想到製作一輩子陶具的父親。回到單元樓,一向擁擠的電梯空無一人,開門時鑰匙扣上的白貓掛墜獨自晃**。我進入一居室,牆壁上掛著裝裱起來的雙學位證書,飯桌上隻有一個煙灰缸,桌前放置著一把座椅。我整個人撲倒在**,被降魔杵硌得慌。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我想應該是阿呦,之前的旅行不辭而別,想必讓他擔心。可開門時,卻發現是那名短發少女。她看見我的瞬間便哭了出來,哭得那麽傷心。可令人惋惜的是,她那一切為其而生的黑發,美麗已**然無存。我這才意識到,唯一的容器不僅為唯一的美而生,唯一的美也被那樽對別人毫無價值的容器賦予。

美舍棄了她。

她朝我靠近時,我準備告訴她哥哥的死訊,可她卻抱住了我,雙唇猛烈地貼近,她的吻裏沒有愛意,唯有急切的追尋。我想她必將永遠年輕下去,唇線柔美似雨。

“你到底怎麽了,你怎麽會變得這麽陌生,跟過去完全不一樣?!”她如此激動,隻因為在雙唇間找不到入口式的愛吧。

“哥哥走了。”我如實回答。

“哥哥?你之前說你妹妹,但我從沒見過她,那晚你讓我去酒吧見她,卻發現是你,這個玩笑拙劣無比。你現在又給我說什麽哥哥,你……”她大聲質問時,模糊地察覺事件的真相,她撫摸我已經剃光的頭,眼裏湧出了淚水。

“我和哥哥的存在都絕對地依賴著審美,正是由於不斷尋找美,用一生去承載美,才讓我們一直共存。當我遇見阿呦,當他愛上你時,你倆呈現出完全相悖的美——包容的美和壓倒的美,迫使我們做出選擇。”

“哥哥、妹妹……你們真的?”

“沒錯,我和哥哥共存於這個女性身體裏。”我說這句話時,仿佛隨時可以從體內抽離。

“然後呢?”

我是親身經曆後,才思考這一切的合理性,那看似形而上卻無比真切的答案,“存在依賴審美,而審美,這種與命運綁定的美學追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執迷。”

“也就是說……”少女看著我黑發盡去的頭頂,淚水滿盈。

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哥哥毀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