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早晨的陽光有些慘淡,風從房屋的空隙裏鑽了進來,帶著貧民區獨有的憂愁。

這終究是一個無望的春天。

患上夢遊症的人整日遊**,直到醒來後變成另一個自己。失去存在意義的生化人則回到工廠,熊熊燃燒的焚化爐給不了他們絲毫臨終關懷。煙囪裏升起的白色濃煙,好像是這些人造靈魂對世界最後的報複。

它仿佛會讓人染上這個世界的通病,會讓人不可救藥地陷入孤獨。

兩天前開的那瓶山崎已經見底,於時默默從床下的箱子裏取出一瓶新酒。存放時間已經很久了,那完全不辨字跡的酒標,仿佛在告訴飲酒之人,自己浸潤過江海,經曆過戰爭。他給滿身鞭痕的她煮了一杯熱可可,為了讓她願意下咽,於時需要借助一滴綿長的酒香。

“謝謝。”她的手從毛毯裏伸了出來,修長的手指如青蔥一般,“可我真的不記得你了。”

就在一年前,她患上了夢遊症。她的身體被某種工具理性支配著,繼續維持著日常生活,除了雙目無神,永遠沒有焦點。在這個病症麵前,現代醫學成了巫術,醫生也都成了穿著白大褂的薩滿。

“她的……靈魂困在了夢裏,她的大腦數據精確地顯示她在做夢。”醫生說出“靈魂”兩個字時,氣氛明顯變得詭異起來。

而她雙目無神地微笑著,“你看,隻是做夢而已,沒關係。”

可等她醒來,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夢裏的一切構成了她的身世,構成了這個如謎般的生命,但那個夢裏沒有於時的身影。

醒來時,麵對陌生的一切,她爆發出了巨大的恐懼感。之後則是憤怒,她成了一名女戰士,時刻準備向真相發起衝鋒。可最後,她放棄解開謎團,甚至連生命的意義也放棄了。她不再代表教會救助窮人,不再為等待銷毀的生化人祈禱,不再試圖以肉身凡軀照亮這個糟糕的世界。她開始糟蹋這具並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利用那張精致的麵孔牟利,生怕自己墮落得不夠徹底。

貧民區的蝸居裏多出了許多鈔票和奢侈品,不屬於這裏的美酒甚至連衛生間都填滿了。她晝伏夜出,隱秘行事,利用夢裏那前世般的記憶,成為了盤踞在隱秘一角裏的惡龍。

她用無比爆裂的方式尋找著快樂,拚命超越那套陌生的生活語境,將過去的自己徹底洗淨。

這一切被於時看在眼裏,但他什麽也做不了。身為一名工具人,他被限製在一方鬥室裏,隻能靜靜等她歸來。

“我知道你並不認識我,可我隻能愛你。”他的回答很單純,因為這個女人創造了自己,用她自己的基因。當人體設計師問她為什麽不選擇更優質的基因,尚在學院學習的她的臉上,竟然泛起了紅霞。視頻裏的她輕聲說:“我想從自己的身體裏,誕生一個永愛自己的神祇。”

“可我馬上就要走了,我已不再需要你。”女人用蔚藍色的眼睛看著他,平靜地說出放逐的話語。

“你要去哪裏?”

“一個星球,找個朋友。”她喝完熱可可,點燃了手邊最後一支煙。

這時,於時身體裏的自毀裝置開始啟動,他的自主意識封閉在腦海裏,隻聽見自己機械地發出指令:“銷毀程序啟動,請問是否放棄該生化人?”

於時看著那張無比熟悉的麵孔,平靜地接受自己的結局。

“永久購買產權,立即支付。”一筆巨額的買命錢立刻劃到公司賬上,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狡黠的模樣像極了女妖,“從現在起,你自由了。”

“自由?”於時的耳邊仿佛聽到鎖鏈掉落的聲音,可須臾過後,一個問題像巨人一樣騎在他的肩上,“什麽是自由?”

“自由嘛……”隻見女人拋開毛毯站了起來,道道紅印讓勻稱有力的肉體平添了幾分油畫質感。她一把抓住於時的手,狠狠將他推出門外,“自由就是,除了我,你可以愛任何一個人。”

於時站在門前,神情落寞,目光憂鬱,像是無法展示奇跡的神明,“我……”

“否則,你就隻是一個無用的靈魂了……”門重重關上,再也沒有為他打開過。

後來,她離開了地球。

在之後的日子裏,他驚訝地發現,原來愛別人是自己的天性。

“隻要你需要,我就可以。”於時蹲在一位老婦人跟前,向她許下諾言。

老婦人今年九十有三,時刻需要輸液維持生命的她有著一個不算太壞的晚年。唯一的遺憾便是她的第六任丈夫,也是陪她走過三十年時光的最後一任,早她一步離開人間。

現在,於時是老人的護工。

自從他離開女人,離開那個熟悉的家後,他發現自己除了愛別人以外,什麽能力也沒有。他甚至沒有身份資料,隻能靠打低賤的黑工為生。然而,正因他價格低廉,老人的子女才把他招來,除了日常的清潔護理,平日裏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陪老人在花園裏散步。

他一直覺得老人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味,是一種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味道,仿佛隨著生命將盡,人體會被一個看不見的繭房包裹起來,遠離生者的世界,回歸初始的本源。那種味道裏有種強烈的失落感和痛苦,源源不斷地從內心的空洞裏溢出。

那一刻,於時覺得身體裏有種東西正在複蘇,他甚至有種重新找回自己的快感,他想要給眼前的老人以愛。

“可我不需要了。”老人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一直都不需要。”

兩個月後,老人去世了。在那段時間裏,於時悉心照料老人的一切,衣食住行都讓她倍感用心。可老人看他的眼神總是慈祥的,帶著微微笑意,像冬日裏的暖陽。但那不是愛,不論是他給予的,還是老人回報的。

老人往生前,在一個炎熱的午後,她把於時叫到床邊,開始疊一隻千紙鶴。老人一邊做著手工,一邊說起自己的一生,講述自己幼時的不幸,回憶起雙親如何在做夢後放棄自己,然後細數自己是如何對不起曆任丈夫的。她甚至有著某種施虐傾向,麵對近乎完美的第六任丈夫,她隻想拚命傷害他。故意跟他弟弟發生關係,揮霍掉他的家業,自殘身體,仿佛隻有他的眼淚才能令自己**。

她靜靜述說著,事無巨細,神誌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不時自嘲的訕笑,像是要將自己汙濁的一生燒成灰燼。

離開老人後,他靠之前的存款買到了一個假身份,雖然也隻能從事些基礎勞動,但至少不用回到肮髒的下水道裏清除毒鼠了。

可沒想到的是,他在飯店打工時遇到了一名老鼠般的少年。他的證件上顯示自己已經有十八歲了,可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矮小的他總是被欺負,加上猥瑣的五官,更是招致周圍人的任意打罵。

為了不惹上麻煩,於時隻是遠遠看著,既不助紂為虐,也不施以援手。他記得某位哲人講過“冷漠是罪犯的幫凶”,可他不信這個。離開老人後,他很長一段時間裏什麽都不相信。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於時清洗咖啡杯時,忽然對他說:“你是生化人吧。”

多年後回頭憶起,於時甚至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唯一確鑿無疑的事情是,於時在未來一段時間裏,成了他的奴隸,成了一個可憐人的精神補償對象。

所有人對他的施暴,他都會加倍發泄在於時身上。別人扇他耳光,他就用腳踢於時的下體;別人用湯潑他,他就用刀劃傷於時的手臂。而於時選擇默默忍耐,試圖在無數的拳打腳踢裏尋找到某種意義。

直到有一天,有一桌客人喝醉酒後,抓著少年就往燒開的鍋爐裏摁。所有人眼看著少年即將毀容,卻不敢上前阻撓。隻有於時從後廚裏拿了一瓶開水,對著客人的手臂澆了下去。客人頓感一陣劇痛,下意識地放開了少年,但他的小弟卻想要將他們圍住,一個都不放過。

情急之下,於時拉起少年就往外跑。

那天夜裏,星星在遙遠的宇宙中毀滅著,警察飛艇開始向鬧事的人群聚集,繁華的夜市早就見慣這種場麵,繼續高聲喧嚷,將罵聲和歌聲交織在一起。而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像螻蟻一樣逃出泥潭般的地獄,在人間肆無忌憚地穿行。

那晚之後,於時具備了一種能力,他可以去愛世間每一個抽象的人了。

可之後他發現,原來人不僅不懂如何去愛,就連被愛也是虛妄。

接下來的一周裏,他倆不斷地東躲西藏,仇家將他們咬得很緊。然而,就在一天夜裏,那個少年消失了,然後一群人出現在真空管道的縫隙裏,為首的男人有著一條被開水燙壞的右臂。

“大哥,我已經把你帶來了,我以後能不能就跟著你混?”少年諂媚地笑著,眼角餘光不時瞥向於時,“這種東躲西藏的日子我真是受夠了。”

“別這麽賤。”那人看了看被揍到趴在地上吐血的於時,又看了看身邊那張耗子般的臉,“看守堂口的薛頭兒一直需要一個搭手的,你願不願意去,就是有個條件——”

話音未落,少年連連點頭,“願意願意,讓我幹什麽都願意!”

這時,身後的幾名小弟一把將他按在地上,手起刀落間鮮血濺了一地,淒厲的慘叫填滿了真空管道的所有縫隙,右臂就這樣活生生地與肉體分離。

“薛頭兒年輕時左手廢了,你以後就當他的左手吧。”說完便跨過滿地打滾的少年,踩著濃稠的散發著鐵鏽味的血跡走到於時的麵前。

那人盯著於時看了一會兒,像是要記住他的這張臉。然後,他接過小弟遞來的一壺滾水,直直往下澆去。

他一言不發地倒水時,於時發出滾雷般的悶哼,等最後一滴落下,於時早已不省人事。那人把水壺一扔,轉身離開,從此兩不相欠。

當於時醒來,少年早已失血過多而死。死前,他朝出口爬了幾米,地上有一條深深的紅印。

“嘿!這就是你的故事嗎?”他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分不清是做手術前清洗工具,還是醫生舔舐著嘴唇準備吃掉什麽。

“是的。”於時如實回答。

醫生的樣子像極了死掉的鱷魚,比毀容後的於時醜陋一萬倍,“所以說,你覺得人並不值得被愛?”

“不,我是覺得人隻有先學會愛別人,然後才能被愛。”於時有些恍惚,幻痛總是毫無預兆地襲來,滾水的瀑布始終籠罩著他。

“我忽然有一個有趣的想法。”

“您會幫我治療嗎?”

“當然!而且當你痊愈後,愛與被愛都不再是問題。”

於時是被醫生撿回來的,就在他醒來後沒多久。當時的他已經徘徊在生死邊緣,但回音濃重的隧道縫隙裏傳來了啪嗒啪嗒的皮鞋聲。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醫生,那張怪物般的鱷魚臉湊到他的眼前,本能的驚嚇甚至讓他有了一絲活力。

醫生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厚厚的鱗片下劃過一絲邪惡與狡猾。

“你還想活下去嗎?”醫生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如果你的故事能打動我的話。”

之後,於時被帶回了醫生的地下診所,這裏長年積水,宛若城市的胃。醫生顯然很享受這種潮濕的感覺,但對於時而言,這裏就跟硫黃地獄一般。診所裏擺滿了各種玻璃器皿,裏麵泡著數不清的奇怪肢體。他顯然進行了許多非人道的實驗。

醫生為他推了一針,那種淡黃色的藥劑剛好可以維持他半小時的生命。他的意識漸漸清醒,完整的字句從他嘴裏吐出來。他平靜地述說著自己的身世,告訴醫生自己是生化人,細數自己愛過的人,講述流放時的悲慘遭遇,還有無數個夜晚的清冷月光。

醫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邊,時不時地三百六十度轉動眼珠。怪異的動作和墨綠色的故事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恐怖的曖昧感。

故事結束後,醫生選擇延續他的生命,又一針藥劑注入體內,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之後,他陷入了深沉的夢裏。

那是一片愁雲密布的大海,鹹鹹的海風中回**著腐敗的腥氣,死亡的潮音於清晨登陸,在傍晚時分離去。他站在沙灘上,卻發現細碎的流沙竟是活物。它們匯成一行行詩句,不斷奔向大海,然後消亡於水中,被浪花卷到海的深處去。

那些注定不知所蹤的句子,激起了於時強烈的保護欲。他抱著一句“這是眼睛的呐喊”,想要讓它遠離那片海域,可它瞬間沙化,鑽出了於時的懷抱,躍進了大海裏。他還懇求“僵化是一種慢性病”,讓它留在大地之上,可詩句還是融進了水裏。

於時意識到自己無法阻擋它們的毀滅,索性強行記憶這些詩句。那些毫無章法的句子,在他腦子裏拚湊成一首首詩,他不明其意,但他拚命記得。

我得了一種病

一種名叫他者的病

自我開始分離

混入了其他視角的雜質

審美 道德觀 理想

都變成某種裝飾

無意義之海湧起波濤

虛無的幽靈回**在光與影裏

所有人都靜默著

在絕壁上爬行

太陽已經隕落

月亮還不見升起

大幕將臨

一出好戲

這是他今天記下的句子,在他腦海裏排列組合成混亂的篇章,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以凡人之軀托舉著瀕死的神靈。

可一天天過去,大海愈發狂暴起來,就像惡龍發現有人偷走了自己的金幣。

海風中的腐敗之氣更加濃烈,海上多出了許多沉睡的屍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開始在海上漂浮著,宛若一條條浮桴,隱喻著無道的世界。

而於時就是一切無序的根源,是他的愛讓這裏變成了一片浮屍海。

當屍體湧上海麵時,於時從夢裏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泡在一種黏稠的營養液裏。但他對自己的第一印象並不確定,因為他看不到自己的雙手、胸口和雙腿。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隻能看向寂寞的遠方。

“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你也要永遠活在夢裏。”醫生晃動著他那尖刺密布奇形怪狀的腦袋,按下了一枚按鈕。一麵鏡子從天而降,麵朝於時,橫在了他倆之間。

“怎麽樣?對自己的新形象還滿意嗎?”

鏡子裏是一團不規則的肉,但那雙眼睛卻是於時無比熟悉的存在。她曾說他的眼睛裏有漫天繁星,所以他一直記得。

“你把我也變成了一個怪物?”承受過極致痛苦,走過鬼門關的他,對一切悲劇都不再那麽吃驚了,“你把我變成了你的展品。”

“展品?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我最有趣的作品。”說著話,培養液被迅速排掉,溫暖的風將於時烘幹,“來吧,成為我吧。”

於時感覺自己受到了某種召喚,一種原始的野性從他身體裏湧了出來。他長出了一條巨大有力的尾巴,身上出現無數鱗片,四肢化為粗壯的利爪。他的內部結構也在變化,長出了可以孵蛋的器官。

他的意識徹底退化,瘋狂拍打著培養艙的內壁,變成了一條真正的鱷魚。

醫生把頭抵在玻璃硬壁上,露出了無比迷戀的笑容,“在那個夢裏,我就是這樣一條鱷魚,被進食和廝殺的欲望支配著,過著無比單純的生活。可夢終究會醒,世界變得複雜,人心叵測,害人害己……”

這時,醫生克製著對自我的迷戀,憑借最後的理智,按下了釋放按鈕。化身鱷魚的於時猛地被吸了上去,再度陷入迷霧重重的人世間。

等他醒來時,他變回了肉團,在遍布蛛網的通風管道裏穿梭,直到撞進了一個狹小的衛生間。

針管掉落在地,一名身材小巧的少女靠牆跌坐,下意識地用手阻擋著飛入房間的不明物體。

在瞥見她的那一刻,於時落到了浴簾背後,他受到某種理想人格的感召,化為了少女最理想的自己——一具鮮活的屍體。

少女覺得沒什麽動靜了,於是便朝著浴簾慢慢移動過來,當她發現那是另一個自己時,嚇得花容失色。她看起來剛成年不久,臉上還有少不更事的青澀,但不算姣好的麵容下,有著層層死氣,那是夢境給她留下的永世倒影。

有時候於時覺得,像她那樣徹底變成另一個人,已經是最美好的結局,至少她還是一個人,至少她保留著生而為人的尊嚴。

那些在夢裏化為動物,化為屍體,化為各種無機物的人,才是墮入了無間地獄。

“你是誰?為什麽跟我一樣?”少女驚慌之後,又湊過來細細觀察,“為什麽跟我想象中的自己一模一樣?那麽……美。”

“難道我已經死了嗎?”少女自言自語起來,然後轉頭去拿針管和藥劑,氰化鉀還躺在針管裏,“我還沒死,那你不是我的肉體啊!”

麵對少女的崩潰,於時感到很無力,因為一具屍體什麽也回答不了。

就這樣,少女和死去的自己在衛生間裏待到深夜,直到饑餓引發了胃疼,少女才從這不可思議的遭遇裏回過神來。

她從極小的冰箱裏拿出放了兩天的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口。於時想提醒她這樣不好,至少應該熱一下,然後喝一杯牛奶,但他說不了話。

直到月亮出現在中天之上,盛大的月光湧進了這間荒原般的陋室,像白紗一樣披在兩人身上。此刻,少女守著屍體,像是舉行一場靜默的葬禮。

她回憶起自己那平平無奇的人生,無風無浪,沒有舔過最香甜的蜜,也沒有過刻骨銘心的痛。她發現在她有限的人生裏,沒有任何值得回憶的過去。

靜若止水的人生,終究變成了一攤死水,她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她開始思考如何結束生命,卻在思考的過程中,收獲了某種世俗的幻想。她幻想著自己的離開,幻想那個並不存在的葬禮,遠去的親朋、走失的朋友、某個暗戀自己的男生,都在肅穆的大廳裏默哀著,回憶自己生前的好。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病態,她開始看心理醫生,想要抓住所剩不多的生命氣息。可她在一年前陷入了夢境,夢裏的那個葬禮一遍遍反複進行著,而且越來越迷幻。她躺在棺材裏,絕美無比,無盡的惋惜和思念像潮水一般將她衝洗。

這個夢剝離掉了親人的痛苦,剝離掉了冰棺的暴利,還有工作人員趕緊燒掉趕緊下班的不耐煩,所有虱子都從精美的毛毯上掉落下去。

當她醒來後,這個夢成了她唯一值得被記起的事情,而她的內核也從生到死,完成了蛻變。就在今天,她本打算徹底實現自我,卻因於時的出現而半路夭折。

自己已經死去,接下來該做什麽?

這時,她的耳畔忽然想起了哀樂的奏鳴,宛若神啟。少女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了。

她收拾了一些必要的行李,然後打了報警電話,在警察飛艇到來前,先行離開了這裏。之後,她密切關注著警察如何處理這具屍體,她生怕這具絕美的肉體起了什麽變化,直到遠在他鄉的家人趕來為她舉行了葬禮。

那天是星期三,就連殯儀館裏也冷清得如同一碗剩飯。深秋的風呼呼刮著,枯葉不時掉落下來。這間殯儀館看上去相當原始,甚至有些破敗,白鴿偶爾會出現在中庭,小心地觸摸地上那個不知是誰掉落的玩具。

在她眼裏,這個世界充滿了虛偽的塑料質感。

葬禮在早上八點半舉行,前來送行的人並不多,甚至不是很有秩序。

葬禮上,她悄悄混入現場,狹小的單間,重複利用的紙花,機器葬儀人員咿咿呀呀地唱念做打。這一切不僅不美,甚至堪稱醜陋,而且除了父母,其他人也不見悲傷。

“節哀順變。”她從母親的身邊走過,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感謝,但連頭也沒抬一下。

她被母親那佝僂的背刺痛了,可她看著現在的自己,她比誰都清楚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但此刻,她想要活下去,無比想要活下去。

就在這時,葬禮之上爆發出一陣驚呼,死去的少女推開冰棺坐了起來,看起來跟活人無異,有著花朵般嬌豔的神采。

少女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種事情,但她下意識地躥到了棺材前,一把拉起另一個自己。

她飛快地跑出了殯儀館,頭也不回地丟下眾人落荒而逃,她就像身往冥界的俄耳甫斯,搶走獻給哈迪斯的幽靈新娘。

等回到藏身的角落,她才大口喘息,將新鮮的空氣填滿肺部。她看向另一個自己,然後終於意識到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簡直就是那個找到了生命意義的自己,她的皮肉之下,有著她最渴望的理想人格。

“你……”她看著於時,想要說什麽,但又說不出口。

“我就是你,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自己。”於時看著少女的眼睛,“你愛自己嗎?”

少女癡癡地說,“我愛……你……自己。”

“那我可以愛你,永遠在你身邊,毫無保留地愛你。”說著,於時抱著少女,頓感無比安心。

他再度獲得了存在的意義,醫生真的解決了愛與被愛的問題。

可就在這時,他發現少女的手臂並沒有環繞自己,等他回過神來,女孩的半個身子都陷入了他的身體。

她的樣子看上去好安詳,仿佛陷入了又一個美夢裏。

於時的呼喊喚不醒女孩,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將她吞噬殆盡。

轉眼間,少女和於時融為一體,他感到女孩就在自己的體內,好像隕石深埋於古老的行星。

他成為了少女的歸處,成為了她永愛的上帝。

“愛與被愛,隻有兩個肉體合二為一才能達到真正的統一。”醫生的話語在他腦海裏響起。

他早就錄好了這句話,隻等於時跟別人交融而已。

但這不是於時認同的愛,此刻,他心裏下起了悲傷的雨,淅淅瀝瀝,嘈雜得宛若哭泣。

在之後的日子裏,於時也試過去愛別的人,以保持距離的方式,但得不到理想人格的焦灼會折磨每一個被愛的人。到最後,他們都選擇了離開。

於時也想擁抱他愛的人,但他終究不能接受自己把人吞噬。

於是,他回到了貧民區,回到了那間小房子,安安靜靜地足不出戶,仿佛他的天地從此隻有這般大小。

女人走之前並沒有打掃房間,灰塵和蛛網還沒徹底覆蓋過往的痕跡。於時隻是一個壽命有限的生化人,為了打發這最後的時光,他每天像偵探一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尋找著她存在過的痕跡。

不是夢醒後的她,而是夢醒前的那個女人。

時間過得很快,他已經不太記得她的容貌。他有時候也會抱怨,為什麽自己不是一個A.I.,而是一個具有情感優勢的生化人。A.I.就不會忘記,永遠可以調取最鮮活的數據。可要做人,就要麵對周遭的易逝,麵對有機物的腐敗,麵對名為厭倦的地獄。

這就是生而為人的代價。

她的物件幾乎被另一個自己丟了個幹淨,但總有一些存在固執地殘留在空間裏,怎麽也消磨不去。

於時在馬桶水箱的後麵找到一個發卡,這是她十四歲時,嬤嬤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因為丟失,她還在家裏傷心地哭了一場,於時守在她的身邊,臉上寫滿了關切。

他還找到一支折斷的鉛筆。當時,她為了阻止家長殘害孩子,情急之下拿著筆去擋對方的鋼尺,自己受了傷,孩子也被別人搶了去。於時隻能整夜抱著她的身體。

在細致地搜索後,於時甚至找到了一本日記。那不是她的日記,而是一名違法生化少女的筆記。她在日記裏細細記下自己遭受的虐待,以及自己報複過來的方式。她想要解救這名生化人,可她的主人害怕事情敗露,竟然先一步啟動了自毀程序。

她總想貫徹上蒼的意誌,但在這暗無天日的貧民區,人類沒有能力領受天恩。最後的結果就是,她的內心因為別人的罪受盡懲罰。

終於有一天,她陷入了夢中,走向了自己的對立麵。

這不怪你,於時心想,你的神從未真正幫到過你。

就在於時日複一日地尋找,將涓滴心緒匯成思念的河時,他的身體正在走向衰敗,因為他通過絕食加速自己的崩壞。

這樣就不用再去愛,不用再有人死了。他一次次堅定自己的意誌。

直到有天,房門傳來開鎖的聲音。

在這個基因鎖鏈早已普及的時代,機械鎖成為某種有錢人的複古愛好,既不經濟又不安全。

但另一個她不在乎。這樣想來,她在很早之前就想過要離開。

她用鑰匙打開了門,然後走了進來。鑰匙上纏著的那個銀質吊墜,也染上了她的落寞。

“你不是不回來了嗎?”於時沒有變化,還是一塊行走的肉。

她本該驚慌失措的,但是她沒有,她的眼睛裏混入了異星的風,壓抑著所有的情緒和欲望。

她看著於時,輕輕問:“你是誰?”

“我是於時。”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她陷入了沉默。她把行李扔在一旁,坐在了熟悉的**,縱橫風月的高跟鞋換成了舒適的運動鞋,然後她點燃了今天的第一支煙。

“你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啊……”她努力擠出微笑,尷尬,可還是那般動人,“是我的錯嗎?”

“不是,跟你沒關係。”

“你平時就一直是這樣嗎?不會被當成怪物嗎?”她往後捋了捋長發,仿佛在為接下來的對話打起精神。

“我可以變成你想成為的那個人。”於時猶豫著說,“你需要嗎?”

她點了點頭,於時進行了此生最後一次人格鏈接。他那即將失去活力的身體,進行著複雜的擬態,最終化為了一個女人。

他成為了那個創造自己的女人。

於時帶著巨大的困惑看著自己,“我不明白。”

女人一陣深深的呼吸後,碾碎了手裏的煙頭,然後開始述說自己的故事。

她前往的那顆星球被命名為黃泉。

當她蘇醒時,冬眠艙裏回響著一句“you will be married”1。一個清澈的男聲宛若潮水,衝刷著她心中那顆疲憊的礁石。

事實上,在跨越漫長的星係時,沒人需要音樂的陪伴。冬眠過程中,每個人的神經係統都會被封閉起來,直到踏上那顆陌生的星球。可飛船設計師堅持搭載這個模塊,哪怕這會不必要地消耗寶貴的能源。模塊裏有人類文明的所有音樂,並通過隨機算法,源源不斷地形成新的音樂。

一艘在宇宙中永遠隨機播放音樂,永不重複,永不停留的飛船,確實像極了奔赴黃泉的靈車。

漫長的旅行途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裏有潮濕的海風。此刻,依附在體表上的營養液,險些將她拉回那個夢裏,拉回那片陰沉的大海。

“現在是早晨七點二十,您可以……”

早晨還是晚上又有什麽關係,她想著,時間於她而言就像陸地之於巨鯨,早已沒有了意義。

當她離開飛船時,飄浮在天空中的莽莽血原,闖入了她的視覺神經,攉住她的心。那殷紅色的天,像是隔絕了陰陽兩界。

如今,她便要前往冥界,找回曾經的那個自己。因為如今的她,對酒當歌,縱情聲色,內心卻完全無法平靜。

她來到黃泉星唯一的人類聚集點,在支付巨額費用後,拿到了一套探測設備。她可以通過這個裝置,找到曾經的自己,並且將靈魂激活。

“果然是真正的黃泉啊。”她暗自感歎。

這顆行星發現的年頭並不長,但卻成為人類踏足最多的異域。因為某種神奇的對稱性,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化為這個星球上的某種生物或者事物。

無數喪子的母親不惜債台高築也要來到這裏,無數痛失所愛的善男信女也會來這裏碰運氣,而科學家最終證明,每一個患上夢遊症的人,都殺死了過去的自己。

所有的靈魂都在這個星球上聚集,這裏成了名副其實的黃泉之地。

人類想過改造這裏,善於移山填海的大資本家不惜砸下重金,但全都無功而返。他們要麽被吞噬,要麽機器失靈,有些失敗甚至堪稱足以扭曲物理規律。

科學家發現,這個星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有機體,在宇宙中沉默著,仿佛亙古不變,絕不允許任何人影響自己。

人們說,黃泉之地有生的落寞和死的尊嚴,或許正是如此。

她還算好運,死去的自己就在山的那邊,盡管如此,她也隻能靠著簡易的工具強行攀爬,許多人有去無回。為了提高生還率,她決定跟人搭伴同行。不過,人性在這裏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旦踏出聚集點,天地萬物都在考驗人性的弱點。

兩天之後,她選定了一名看起來還算幹淨的男性,因為他也是因為夢遊症,來找尋前世的自己,而且目的地也很一致。不過,她並沒有忘記在礦泉水裏投放納米引爆裝置。到了關鍵時刻,她必須用生命相要挾。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而且我原則上必須救助人類,因為我是一個機器人。”男人說完之後,一口將水喝了,顯然並不在意她的小把戲。

“機器人?機器人還會陷入夢境?”女人感到不可思議。

“是啊……機器人也有靈魂嗎?我真的很好奇,所以我想跟他聊聊。”

然而,那是墓碑一般的巨大山脈,將世界鈍痛地割開。遠遠看過去,山上的顏色混作一團,仿佛光是看著便會將人吞噬一般。為了翻過這座山,女人曾想用最後的積蓄換取越過此山的方法。她不是沒想過這錢給了以後怎麽辦,可能再也回不了地球。但對她而言,山的那邊值得她付出一切。

可男人忽然出現,拿著鐵榔頭走進了交易的密室,狠狠地擊打那個神叨叨的老人。紡錘形的腦袋迅速幹癟了下去,金屬碎塊和斷掉的電線冒了出來,劈裏啪啦地閃著火花。

“付錢的那一刻,這台機器人就會自爆。你既沒有追蹤的途徑,也不可能有命去追蹤。”

“那我們怎麽辦?”

“我黑進了廢棄的衛星裏,它在無故損壞前,還是進行了一些探測工作。”男人用手頂了頂鼻梁,仿佛那裏架著眼鏡,“我規劃了一條路徑,應該能走。”

之後,女人驚訝地發現,這竟然是一條天然的之字形山路,雖然崎嶇坎坷,但依然有著某種先天的行進優勢,宛若一條淺唱低吟著的黃泉步道。

進山之後,雖然一路往上,卻有種步入深淵的感覺,身體和內心都有種莫名的下沉感,仿佛世界正在消散,而人們隻能無聲呢喃。

在登山途中,男人顯得非常沉默,看來並沒有搭載什麽奇怪的社交模塊。這樣挺好的,她想,在黃泉深處行進,語言顯得多餘。

爬山的過程中,景色並非一成不變,他們路過了倒懸的瀑布,水流在某種奇異的力的作用下往上湧去,形成壯麗的景象;他們跨過滿是荊棘的河床,有某種透明的生物在此間**漾著;他們還在一片鬆林裏聽到男女老少哭泣的聲音,男人說那不過是鬆濤。

然而,最令他們感到無奈的是,在登山的過程中,他們的激活裝置總會碰到山裏的事物,那些靈魂總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述說。

有一條連體蜈蚣述說著自己如何放棄一個個孩子,而自己內心又多麽痛苦。可它本能地吞噬著周遭的一切,仿佛放棄是為了獲得更多。

有一頭高傲的食草動物,它看起來像麋鹿,又像犛牛,雕塑一般獨自佇立在水邊。可它已經毫無生命力,成了一具絕美的樂於擁抱死亡的肉體。

還有一名擁有智慧的土著,他變成了一隻猛獸,幻想自己有巨大的嘴巴和長尾,生活在渾濁的河裏,伺機捕捉生命,依靠本能簡單地活著。

這些存在無一例外想要他們留下來,都在告訴他們:“山那邊什麽也沒有,沒人能找到自己的靈魂。”

半個月後,他們終於來到山脊,卻遭遇了足以傷人的大雨。直到第二天下午,星球停止了咆哮,萬籟俱靜,他們才鑽出避雨處,為山那邊的風景所震驚。

山的那邊竟然是一座城市,而所有的建築物都像生命一樣進化著。

但這些建築都拱衛著這裏最先進的老者,它已經跟洞穴跟大地脫離了血肉上的聯係,獨自懸浮於空中。它已經沒有了固定形態,時刻變換著,為居住者提供理想的住所。

“看樣子,我們要找的人都在這個古怪的建築裏。”男人檢查著裝置,認真說道,“靠著那邊的山崖應該可以跳上去。”

她看著天空中的懸浮物,心底生出一種浮萍般的飄零感,“那我們各自去尋找吧。如果都沒崩潰,那明天這個時候,咱們又在這裏相見。”

每到夜裏,這座活的城市會發出嗚咽,那些徒有生命卻沒有居民的建築,就如同孤魂野鬼沒有歸處。直到早晨太陽出現,浮在天上的血原變得清晰,它們的靈魂才得以安撫。

男人很快離開了那個建築物,回到了老地方,任由山風拂過臉頰,任由核心模塊在循環算法的摧毀下片片凋零。如果女人再不來,他可能沒辦法道別了。

幸好,女人披著殘破的圍巾趕來約定的地方,遠遠地朝他揮了揮手。

“你找到了嗎?”女人的大喊險些被強風劫走。

“找到了。”男人點點頭,等她走近了才說,“看樣子你心情不錯。”

“因為我也找到了。”

“那祝賀你。不過很抱歉,我沒辦法陪你回去了。”男人說著話,嘴裏開始冒出淡淡的黑煙,短路的焦臭味開始彌漫。

“為什麽?”

“我找到了另一個自己,卻沒想到那是一段死循環代碼,我不知道為什麽……”男人顯得很有些無奈。

“或許,每一個靈魂,都是一場走不出去的困局吧,永遠在本該想通的迷局裏打轉。”女人扶男人坐下,看著注定不會到達的遠方,“我在那個奇怪的建築裏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她的蹤影。說真的,那個建築裏的靈魂真是醜陋啊,我不用跟他們對話,就知道跟我是一路貨色。”

男人想要說什麽,但已經做不到了。

“然後我發現,原來那個懸浮物就是另一個我。她變成了一個藏汙納垢之地,卻高高在上地飄浮著,試圖去接納去愛最汙濁的靈魂。

“我激活了她,因為憤怒,我準備猛烈地嘲弄一番。可她顯得那樣平靜,仿佛痛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我問她為什麽,她竟然說,她的神一直在愛著她,她感覺得到……”

女人還沒講完,身邊的男人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跟滾滾黑煙湧了起來,仿佛要給天地拉下帷幕。她看著死去的男人,心想他會不會見到神,會不會接受審判,到底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她獨自一人,拚盡全力回到了人類聚居點。她想了很多辦法,才買上回程的船票。之後,她跨越無盡虛空,回到割裂日深的地球,回到了貧民區的家,想在茫茫人海裏找到那個被她放逐的救主,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回答我,”女人捧起於時的臉,看著他飽含星辰的眼睛,“你還愛著她嗎?”

這時,於時發現自己走過了漫長的一生。愛成為了某種痛楚,某種不死的理想,某個滾燙的夢。

“我……”話音未落,他帶著答案,陷入了夢遊與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