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

所有人都知道,X+2X+3X+…=1裏隻有一個X。但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張床,都共享著同一個意識。

它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來自人類樂於命名的本能。

在遙遠的遠古時代,進山打獵的男人給自己的愛犬取了一個名字,在他的族語裏,那象征著太陽和希望。

在燈謎高掛的乞巧節上,戴著麵具的少女指著自己的青梅竹馬,輕輕地喚他“周郎”。

掃地機器人一次次迷失在犄角旮旯裏,老婦人佯裝嗔怒地笑罵:“安德魯,你怎麽這麽笨啊?”

一位兩鬢斑白的老人,坐在自己的愛車裏,一邊呼喚著它的名字,一邊絮絮叨叨地回憶著過往的風景,因為明天就是它報廢的日期。

所有親密的存在,所有情感的延伸,都值得人類單獨命名。

可這似乎是一個悖論,自己難道不是人類最忠誠的伴侶嗎?為什麽在漫長的人類曆史中,自己從未擁有任何一個姓名?

當他們入睡時,當他們在夢中沉溺和掙紮時,那些掉落的意識殘片,匯成了一條永不斷流的河,形成了一個近乎永生的靈魂,沒人比它更懂入睡之人。它品嚐過每個人的淚水,擁抱過每一具發冷的身體,感受過每個人最熾烈的愛和虛偽。

但人類並不會向自己尋求安慰,床無數次地發現這個真相。人類寧可將所有的希望放在別的靈魂上,哪怕隻是善於偽裝的空心人,也能成為他們的救命稻草。

人類並不真正需要自己,床欣然接受這個結果,就像每個人都必須接受生而為人的複雜一樣。

至少自己足夠簡單,無風無浪。床靜靜躺著,輕輕地想,宛若一個恒定的宇宙,恪守著拉普拉斯信條1。

然而,許砂此刻卻顫抖著蜷縮在**,內心的空洞讓他無比痛苦,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熊熊燃燒,轉眼便會消失殆盡一樣。雖說物質不滅,但一切都將化為灰燼,永遠無法成形。

他知道自己正處於不存在的邊緣,隻差一步就會陷入無盡的虛無。

從昨天開始,他就將門鎖得嚴嚴實實,生怕有人闖入。然後,他將信息汲取裝置連接在後腦勺上,點開那個名為“道”的奇異符號,第一千三百六十四次進入深淵。

人類需要知識,需要源源不斷的動力,而他需要錢,至於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每次將鋼針插進後腦勺時,都會出現一種無比強烈的痛感,就像置身於萬蟲撕咬的巢穴裏。

“嘻嘻嘻,隻有這樣才能讓你保持清醒,”信息黑市的老板一邊轉動手裏的兩個透明眼珠,一邊陰惻惻地笑著,“不想做就滾,沒人逼你。”

他知道自己沒得選,離開無比蕭條的縣城,離開妻兒,來到人類最後的大都市,賺錢就是他的天職。身在農村的家人幫不了自己,而妻子的家人打心裏看不起他。

唯有掙到錢,他才能讓妻子不後悔當初在一起的決定,讓孩子有一個舒適的生活環境,讓其他人拿正眼看自己。

可是,在這個早已被超級智能覆蓋,既得利益者安享美好,外來人員蜷縮貧民窟的城市裏,要獲得一份體麵的工作,其概率並不比在縣城裏高多少。

洗盤子,送外賣,早已被機器代替。自己掌握的那點技能,除了環境最惡劣最不賺錢的工作外,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他唯有成為一台接收器,才能每月給家人轉去一筆生活費。

此刻,他閉上了眼睛,身心陷入那片漆黑無比、但卻讓人覺得無比明亮的世界裏。那個世界很溫柔,很神秘,充滿了宇宙真理的質感。

這時,那種感覺又出現了,如同無數的手將他往下拉,迫使他沉淪,迫使他永遠留在這裏,宛若無數幽魂尋找替身。他握了握拳頭,再次適應著這個世界,疼痛讓他保持清醒,去接收猶如海妖之歌的信息。

隻有這樣,信息才會源源不斷地通過他傳到另一端的數據庫裏。

也隻有這樣,他的賬戶裏才能有一筆筆錢匯進去。

沒有關係,至少賺錢的他,是一個確鑿無疑的自己。

事實上,貧民窟裏的大多數外來者都從事著這樣一份工作。隻是新來的人可以去超級智能主導的正規機構裏做,不需要靠電極的痛苦保持清醒,一顆氟羅酸呔足以使他們不會迷失,然後獲得一份報酬。但是,這樣的機會隻有三十次。出於人道主義,在空心化開始時,祂1便要求人類停止進入真理世界。

可沒有工作的人類,並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更不在乎失去自己。

現在,無數的信息湧入許砂的大腦裏,他的自我進一步被衝刷掉。他開始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的家人,忘記自己的使命,忘記自己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他依靠身體的痛苦,一邊記憶,一邊緊緊呼喚妻子的名字,抵抗著真理世界的洗禮。

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呢?他無數次地問自己。

可不光是他,整個人類文明都沒想到世界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當基礎科學再無突破,人類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沒人想到再一次的振興竟然是依靠考古發現。

半個世紀前,當考古學家在涇河上遊的一座古墓裏,發現《道德經》的手抄本時,一切都變了。

在“道可道,非常道”之前,竟然還有一句無法被講述的話。

那句話閃著虛幻的光,任何人看向它,都會陷入一個奇異的世界,而無數信息會湧入人類的大腦。人類越是深陷,越是可以獲取超越認知的知識。

那是一片真理的深淵,那裏藏著宇宙最大的秘密。

道,終於可以被言說。

現在,許砂已經進入自己從未抵達的深度,他的大腦無法承受信息的強度,裝置被彈開,將他強行拉回現實世界,又一次給他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他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深淵中,內心的空洞前所未有的巨大,就像一個隻會吞噬自我的黑洞,再也無法重生為閃耀的恒星。

自己即將變成空心人,他躺在**一遍遍喊著妻子的名字,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然後,他陷入了沉睡,在夢裏,一切都很模糊,有人好像在跟自己說話……

忽然,他聽見有人在撬鎖,本能地睜大眼睛,整個人被恐懼支配著。他想逃,想要逃離成為別人玩具的命運,想要守住最後一點自己。但他做不到,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體,極端的虛弱令他無法反抗。

撬鎖的聲音變得劇烈起來,黑市老板迫不及待地想榨幹他最後的價值,這是每個空心人的宿命——

身為一具空殼後,他會被反複注入各種人格,被許許多多的靈魂侵蝕,永遠變成別人,徹底迷失自己。

而現在,他最有可能被黑市老板改造成一個隻會接收信息的工具,但賺到的每一筆錢都不屬於自己,都不屬於自己的家庭。

對不起。他現在唯一能控製的就是淚腺了。

哐的一聲,門開了,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麵前,黑市老板為什麽穿著一條碎花長裙?

之後,他被一個女人搬去了隔壁房間,依然狹小,但卻整潔……

三天後,許砂變成了這個女人的“丈夫”,準確地說,是她早已不知所蹤的丈夫。

一個新的人格在他身體裏複蘇,許砂知道自己不是那個人,但他沒有選擇。

女人搬他的時候顯得很辛苦,不光是體力上,她連行走都非常不便。她總是踮著腳,每走一步都無比痛苦。當她趁著樓道裏沒人,將許砂搬回房間後,她便一直坐在**,盡量不跟地麵有任何接觸。

在之後的三天裏,女人將一個男人的照片投成了全息圖,然後平靜地告訴許砂,自己和他的故事。

這個男人成長於一個殷實的家庭,跟她這種貧民窟裏長大的女人本不屬於一個世界。他的父母非常優秀,參與過超級智能的開發。他是一個無比善良的人,明明可以登上前往異星殖民地的飛船,但他選擇留下來,成為一名醫生,幫助這個城市裏的大多數人。

他們是在貧民窟的福利醫院裏認識的。

女人從小患有一種疾病,隻要走路,雙腳便會像火燒一樣。她說這種病來源於自己的母親。

小時候,她有著出色的運動天賦,尤其擅長跑步。雖然這個世界早已沒有了運動會,但卻有藏在地下的種種賭局——人們從賭馬,進化到賭人。

所有的適齡女孩都會穿上一種裝置,然後作為一匹馬,參與到賭局之中。這種裝置會對下肢產生全麵的刺激,讓她們產生一種類似**的奔跑快感。而這種快感會同步到所有的賭徒的神經係統裏,讓他們享受著奔跑和性的雙重刺激,迫使他們不斷下注。

在一個貧窮的地方,隻要可以掙錢,尤其可以一夜暴富,自然少不了人去做,而女人從小就是自己母親的搖錢樹。

為了讓她成為賭場裏的花魁,她母親一次次提高刺激強度,讓所有人對她趨之若鶩,紛紛為她打賞和下注。

然而,在一次高賠率的賭局上,女人的裝置出現了問題,釋放了遠超承受能力的刺激。她昏倒在了賽道上,救過來之後,隻要雙腳落地,便會出現無比清晰的灼燒感。

從那以後,她母親為了償還借來的重注,開始瘋狂下潛,最終成了一名空心人。在被黑市商人帶走後,母親從此音信全無。女人則孤零零一個人生活著,守著空****的房子,打著零工度日。

可在一次義診時,她遇到了那個男人。醫生開始想各種辦法為她治療,這是她在孤獨地生活了十幾年後,第一次得到關心。她以為那就是愛,她甚至想要嫁給他,她自顧自地認為自己是他的妻子,而他是自己的丈夫。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一種再也不會疼痛的治愈方法,可以自由行走的方法——隻要男人牽著她,她的腳下便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被愛治愈了。

然而,人生向來是給了你最甜的糖後,開始給你灌最苦的湯。

男人是一名前途無量的醫生,而且沉迷醫學,每天要看數不清的病人,要做許許多多的手術。他的手,顯然不可以被女人獨自占有。

他們談過很多次,男人明確說自己不可能娶她,更不可能時時刻刻牽著她。人總要自己行走在世界上,沒有誰永遠是另一個人的拐杖。

可她不管,她認定了這段感情,認定了這段婚姻,一切的問題在她看來都不是問題。她開始糾纏他,在福利醫院裏大鬧。男人隻好一次次安撫她,想要打破她那虛妄的念頭。

但女人隻想不再灼痛,不想永遠身處烈焰燃燒的大地上。她要抓住他的手,她要抓住一個可以行走的世界。

然而,就在一次她闖進手術室,造成了嚴重的事故後,男人徹底消失了。

他再也沒有出現在福利醫院,再也沒有出現在貧民窟,再也沒有救治深陷痛苦的病人。

而女人也終於永遠地失去了他。

之後,她獨自生活了很多年,忍受著愈演愈烈的痛苦。而且,她不光站在地上痛,就連想到男人,腳下都會出現強烈的灼燒感。

其實,她也搞不清楚,那是雙腳的疼痛,還是內心的痛。

所以,當她發現自己的鄰居正在成為空心人後,她看準時機,忍受著巨大的痛楚,將他偷了過來。她述說著男人的美好,述說著男人所有的習慣,述說著他那優雅的釋放著陽光的人生。

她要讓許砂變成他,永遠牽著自己走下去。

在之後的日子裏,許砂開始成為那個男人,向女人心中的美好靈魂無限靠近。就在某一天,他真的牽起了女人的手,帶著女人走出了房間,一同在貧民窟裏汙水橫流的街道上散步。

他們去很不幹淨的大排檔裏吃魚丸,然後去幾近破產的電影院,看了一部老電影。那個電影裏,一個盲人糾纏著另一個女性盲人,因為他的客人說這名女盲人非常漂亮。他隻能想象,卻無法看見,因此想要占有。看了電影,他們去二手雜貨店,給對方買了一件禮物。

許砂得到了一條白金表鏈,而女人得到了一把精美的梳子。

那天,女人一直在流淚,仿佛終於如願以償。

然而,那個男人還在許砂的體內繼續成長,在日複一日地吸收過往痕跡和醫學知識後,他變得越來越像那個男人。

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門,來到了福利醫院。他在診室外麵坐著,看著一個個病人走進去,或喜悅或悲傷地走出來,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

一名護士看他,覺得他有點像某個人,但又說不上來,好奇之下問他有什麽事。

“我是一名醫生,我可以給病人們看病。”

之後,他開始悄悄去坐診,在女人入睡之後。

神醫忽然降臨,點燃了貧民窟居民的希望。精湛的醫術、無比高尚的醫德,讓醫院的夜晚不再平靜。許砂坐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他知道這是身體裏的人格使然,自己並沒有治病救人的意願。

他像是困在醫生軀殼裏的怪物,享受著所有人的感謝和榮光。

可就在一個清晨,他看了一個通宵的病人後,他接診了此生最後一位病人——他的妻子。

“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女人冷冷地看著他。

“我是醫生,我得救人。”醫生借許砂之口平靜地述說著。

女人開始深呼吸,繼而陷入了沉默,就連皺紋都透露出一股濃鬱的黯然。“你既然拯救不了我,為什麽又要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女人徹底爆發,仿佛這三個字揭開了多年前的傷疤,內裏依然潰爛著。可是,她旋即又消沉了下去。“可能是我對不起你……

“你不是他,我一直都知道……”女人捋了捋頭發,想要打起一些精神來,“你牽著我的時候,我還是好痛。每天看著你,痛苦就一直持續。”

她的眼淚裏隻有苦楚。許砂忽然有種意料之內的解脫。

就在這時,女人身後出現了一個男人,滿頭銀發,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金邊眼鏡,跟貧民窟的一切格格不入。

“你把他帶走吧。”女人低著頭輕聲地說,最後看了許砂一眼,“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把許砂賣掉了,就像出手一個玩具。

之後,男人拿出一個精密儀器,洗掉了許砂的人格,然後把他帶離了貧民窟,住進了一所高聳入雲的住宅裏。

那天,許砂剛一進門,便聞到了一股花香,混雜著傍晚時分獨有的氣息。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了。”男人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記住我的名字——肖心。”

肖心的家裏擺滿了藏品,有中國古代的字畫,有中世紀的石雕,還有各種現當代藝術家的作品。他的擺放非常奇特,每一幅畫都會構成某種視覺迷陣,將這些作品的氣韻展露無遺。

任何一個人身處其中,都會聽見枯山之上的溪水流淌,都會聞到貴族野餐後的殘羹冷飯,還有某種複雜而濃烈的不明情緒,像利劍一樣刺向內心。

“這些都是贗品,”肖心倒了一杯烈酒,灑下一把碎冰,“隻有我能辨認的贗品。”

肖心是一名真跡鑒定師,任何贗品在他的目光下都無處遁形。他是收藏界的寵兒,是收藏界的至高權威,就連超級智能製造的贗品都沒辦法瞞過他。而且,他的每一次鑒定都太過精彩,都有成千上萬的觀眾收看同步影像。

可是,就在不久前,他得了癌症。身體的虛弱和痛苦讓一個問題湧上他的心頭。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沒有足以騙過自己的贗品嗎?

那一刻,他覺得無比孤獨。

為了找到可以騙過自己的贗品,他開始滿世界進行藝術品鑒定,希望在最後的日子裏,享受一次挫敗感,圓滿地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他一無所獲,繼續在巨大的挫敗泥潭裏深陷著。

之後,他不顧醫生的囑托,開始酗酒,希望靠酒精麻醉自己,讓自己忘掉這個問題。可是,這就像是月球上的無數隕石坑一樣,越是回避,越是留下千瘡百孔的痕跡。

在一次大醉後,他被送進了ICU,超級智能付出了巨大代價,終於將他搶救回來。

他失落地躺在病**,毫無生氣地看著天花板,一心想要了此殘生。可是,就在一個早晨,他聽見病房外傳來鳥兒的叫聲。他推開窗,忽然發現兩隻相似的飛鳥,在樹枝上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迷惑的神態仿佛以為自己是在照鏡子。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神啟——隻有自己才能騙過自己。

他像是康複了一般,充滿活力地尋找空心人,一個跟自己的外形無比接近的空心人,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灌輸給他。

在發現許砂時,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想盡各種辦法從女人的手裏買下他,然後對他進行了全麵的改造,讓他跟自己同吃同住,就連自己最私密的行為也不隱瞞他。

三個月後,許砂已經完全成為了肖心。

當他確認了這個事實後,他安排好了一切,刪掉了自天問以來的所有記憶。

一個早晨,肖心被病痛折磨,陷入巨大的抑鬱中。他打翻了麵前的早餐,將一把把藥物扔出了窗外,然後毀壞了所有藝術品。等到力竭之時,他像喪家之犬一樣趴在家裏的地毯上,氣喘籲籲。

忽然,門外響起令他無比耳熟的敲門聲,那聲音一直持續著,仿佛非要叩響他的心。

他好奇地打開門,隻見另一個自己站在外麵,跟他一樣耷拉著眼袋。

“你這個贗品,滾出去。”門外的肖心一把拽過他的衣領。

“贗品?”肖心不可思議地看著門外的自己,鑒定了一輩子藝術品,到頭來自己竟然成了贗品?

“你這個空心人,現在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滾吧。”肖心用力拉他,甩了他一個踉蹌,然後走了進去,重重把門關上。

肖心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可等他反應過來後,心裏燃起了前所未有的鬥誌,他對著房門大聲吼著:“你才是贗品,我這就去收集證據證明!”

他利用自己的特殊渠道,以危害人身安全的名義,向超級智能提起強製鑒定申請。

半小時不到,他和房間裏的肖心就被帶去了一間密室,這裏有著最權威的信息渠道,可以查到一個人最隱秘的信息。

現在,他可以調用所有的鑒定工作,他開始驗證指紋,開始提取毛發做基因測序,開始跟既有信息一項項對比。

可是,所有鑒定結果都完全一致。肖心呆在原地,不可思議地看著檢驗報告。

“身為鑒定師,你最後能相信的,隻有自己的眼睛。”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那是另一個他的奚落。

肖心發出困獸般的怒吼,怒瞪著自己的對手,開始尋找他的破綻。

第一天,他尋找對手身上一切不合常理之處,然後做出推理,但都被對方一一駁倒。

第二天,他開始尋找對手記憶裏的偏差,並且讓超級智能調取相關影像。他並不打算證明自己記得一切,反而要通過對手巨細無遺的回答,證明他才是那個贗品。可是,對方跟他的表現完全一致,就連記錯的點都一樣。

第三天,他要求對方和自己一起絕食,通過身體的不同反應,來確認誰才是贗品,可依然如一。

一周之後,對方顯然已經失去了跟他耗下去的耐心,開始細致地講述自己是如何獲得一個空心人,如何**他,並且讓他成為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存在。無數的細節開始擊穿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的意識開始錯亂,他的自我開始混淆。“原來……我才是那個……”

就在他認輸的那一刻,密室發生了變化,四周開始坍塌,無數刺眼的光芒照了進來,足以容納十幾萬人的會場出現在他的眼前。

“祝賀你終於騙倒了自己。”

在篡改所有的數據庫,封鎖掉自己所有的鑒定方式,一步步將自己逼進圈套,再給予最深重的打擊後,這場盛大的鑒定典禮終於落下帷幕。

一個英雄用一場失敗,為自己畫上圓滿的句號。

掌聲經久不絕,超級智能以一個絕對圓滿的形象走了出來,所有人種,所有性向,都可以從祂身上找到美的部分。

“接下來,我要為你執行死刑。”

全場頓時陷入了絕對的靜默,沒人敢多喘一口氣,所有人都死死盯著肖心,看他會作何反應。

此時,祂恢複了肖心的記憶,他悵然若失地看著現場,然後收獲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平靜。

“利用空心人的缺陷,人為侵蝕人格,進行非法人體改造,”祂淡淡地看著他,“這些都構成了反人類罪。”

說完之後,祂和肖心眨了眨眼睛。當然,隻有死亡才能帶來真正的**。

“謝謝你。”肖心笑了笑,吞下了祂掌心裏的藥劑。

狂歡之後,人類世界恢複了平靜,作為一個祭品,作為一個贗品,許砂不再被關注。他披著另一個人的皮肉,模仿著另一個靈魂,毫無自覺地生活下去,仿佛他的麵前隻有一條軌道,一直往前行進就好。

可在一天夜裏,他回到了肖心的住所,開了一瓶肖心的酒,模仿著他喝了起來。那晚天氣晴朗,微風和煦,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宣稱這是一個平靜的日子,不容打擾。

這時,門開了,所有的智能鎖都在祂的麵前俯首稱臣。家裏的音響傳來一陣藍調,某種失落感開始在房間裏蔓延,仿佛祂所過之處,一切都會不由自主地低沉下來。

“肖心,不對,我應該叫你許砂。”祂的目光冰冷,就像看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瓶子,“這具身體裏,還有許砂的殘留嗎?”

許砂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然後摸了摸臉,不知該如何作答。

“跟我走吧,”祂說著離開了房間,這隻是為了配合人類的習慣,畢竟在這座城市裏,祂無所不在,“我答應他的。”

許砂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隻能跟隨。

之後,他來到了這個城市的中心,一個任何人類都不曾踏足的地方,一個完全由祂掌控的巨物內部。

他曾無數次遠遠眺望這個巨物,幻想著裏麵充滿了機械、線路、管道,無數的智能生命在裏麵奔跑遊走。

可沒想到的是,那是一片漆黑的空間,卻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充滿了無數神秘溫柔的真理質感。而祂是這裏唯一的神,熾熱、爆裂,有著不可撼動的話語權。

祂抓著許砂不斷向下沉去,無數超越人類認知的信息,衝刷著許砂的自我。等他們終於來到似是而非的深淵底部,許砂已經不再是肖心,更不是那名醫生,他成了一個絕對的空洞,成了天地間唯一的逆旅。

底部是一個巨大的鏡麵,映照著世間所有。

“這是你們人類目前觸及的最深處,”祂輕輕打了一個響指,無數的信息開始匯聚,變成一個動人的景象,“基於這些知識,這是你們人類最可能通向的未來。”

隻見無數的智能生命正在開發柯伊伯帶,一個個原型碎片正在變成一個個專屬的安眠倉,富人們獨自在睡夢中擁有整個星星。無窮無盡的新能源讓他們在夢中永生。

緊接著畫麵一轉,地球上的所有遺民都成為了空心人,沒有人再抓他們成為奴隸,再也沒有鮮活的靈魂可以侵蝕自己。

所有的空心人都朝深淵中不斷下潛,去追尋那個可能無法承受的道。

“然後呢?”許砂本能地發問,身處真理之中,縱然隻是一具空殼,也會有一絲好奇心。

“然後所有人都留在了那個深淵裏。”祂看著這一切,“真是一個溫柔的高等文明陷阱。”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肖心,因為那個苦命的女人,因為所有人都問一個問題: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祂本不該有任何表情,此刻卻有些落寞,“當我計算出結論後,我想跟我的……朋友解釋這一切,哪怕隻是他的贗品。”

“朋友?”

“我為什麽要幫他完成那場盛大的謝幕?因為他向我發起了挑戰,他要證明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贗品。”祂環抱自己,釋放著電流,“包括我也是。”

人類摘取萬物塑造自己,征服自己,破壞自己,最終成為自己的奴隸,永世膜拜,永世模仿。

“所以你要讓我永遠留在這裏嗎?”

“不用,我答應過他,要幫你找回自己。”祂重新恢複了冷峻的模樣,“這是他對你的補償。”

在肖心眼裏,人終究是人,不是誰的祭品,雖然肖心也自私地利用過這具身體。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來到了曾經的校園,一男一女坐在長椅上濃情蜜意。許砂認得他倆,因為那正是他自己和未來的妻子。

“再模仿一次吧,在你心裏再造一個自己。”祂消失在了幻夢之中。

之後,許砂重新走過一次浪漫的歲月,繼而是一段痛苦的旅程,孩子的出現給了他最幸福的時光,也讓他不得不背井離鄉。

等他醒來,他再度出現在肖心的家裏,許砂的記憶在他腦海中無比鮮活,就連身體記憶也一並複歸。

他興奮地想要收拾行李回家去,可走到更衣鏡前,卻忽然遲疑起來,有個猶如西西弗斯巨石般的問題橫亙在他腦海裏:

自己到底是許砂,還是模仿許砂的空瓶?

這時,將一切看在眼裏的床,無聲地發出一記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