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潮

房間的窗簾厚得像一堵牆,濃稠的漆黑總給他不知天日的感覺。他在狹小的空間裏睡了太久,夢魘像顏料一樣困住了他,醒來後迫不及待要透氣。他用力拉開窗簾,大雪已覆蓋山巒。

這間旅館的老板是個精明的強迫症,對設計層麵的常規需求毫不在意,隻求把每間房都製造成一個靜謐的獨立空間。旅館的房間大多狹小,配置近乎寒酸,放著些無用的事物——不知名神祇的雕塑、冷僻的外國小說、粗糙的念珠等。但他把這間旅館修在了雪山車站的一旁,房間的觀景位置優越,隔音效果也吸引了討厭嘈雜的客人。

但對宋刻而言,這樣一間別致有趣的旅館並不值得留戀,他的目的地在雪山的背後,聽說是一片遼闊的花園。

忽然,房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管家般謙恭的聲音響起,但他聽得出對方毫無感情,隻是在執行命令。“先生,您設置的叫醒服務現已送到……”

他在房裏開始收拾行李,特別檢查了速寫本。他開始洗漱,看著鏡中自己的身體,像一個饑民。他走出房間,經過履帶服務機器人。機器人遞出的早餐券被他回絕掉了。

他踩著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來到旅館前台。留著山羊胡的老板就像過去的賬房先生,淺淺的笑容和眼神把此刻隔絕在外。他甚至隱約可見旅館內彌漫著來自舊時光的昏黃。老板慢悠悠地幫他辦退房手續時,將一杯清茶擺在他麵前,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從懷裏抽出一支煙,靜靜地吸著。

“去雪山後麵的療養院嗎?”老板的語速很慢,像要把每個字**妥當才放出,有種從容貴氣。

“嗯。”他沒準備多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彌漫在兩人之間,瞬間連空氣都被鈍化。

老板把押金放到櫃台上,然後看著他笑了笑說:“臨走了,送你一個謎語怎麽樣?”

“什麽謎語?”他微笑時更顯瘦削,但沒有虛弱的感覺,甚至有種令人詫異的健康。

“什麽東西去時能看見,歸來時看不見?”老板說出謎語時,眼神確切如答案就在眼前。

他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老板笑得挺神秘,好像把答案留在了未來似的,也給自己點燃一支煙。“沒關係。話說真不吃點兒早餐?你接下來可要坐十幾個小時,火車上沒吃的賣。這輛火車怪得很。”

“不用了。”他推門而出,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各種聲音像被醫生用針管推進身體裏。他感覺眩暈,忽然意識到旅館名叫“避難所”的內涵。

這個車站是有些陳舊,在A.I.普及的黃金年代修建而成。原始毫無美感的車站裏裝備了大量A.I.。從售票到檢查行李,從醫護到治安,都由A.I.負責。當年這個車站被作為重點工程來大事宣傳,但因為缺乏持續投入,很快就被高速發展的A.I.世界拋在身後。

售票的裝置看起來極端笨重,出票時也總是會打錯條碼。負責安保的機器人則顯得很神經質,一邊不停給自己上機油,一邊幾乎不間斷地對旅客進行熱感應探測,看有沒有違禁品。最先進的醫療機器人——外形是一位美麗少女——懶散地躺在桌上,量產的瞳眸裏竟然有心猿意馬的神情。

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幻想家筆下的十九世紀,在粗糲冰冷又極度瘋狂的倫敦,那個蒸汽驅動的世界背後,有一個鐵皮小醜,在鍾樓上冷笑著拋落彩球。一陣寒風伴隨著火車的聲音,將他從幻覺中拉回現實,與許多當地人一同上了每天一班的進山火車。車廂裏播放著當地人的山歌,錄音質量非常粗糙,但有些不知其意的低吟很是悠長。

八小時過去,車上不供應飲食也沒關係。在下車前,他在素描本上完成了一個繁複的圖案。看上去像是蜘蛛和章魚的結合體,堅硬的肢節有著黏稠的身軀。在細節處理上,有種刻意的循環和複製,將粗糙和精致結合得很好。他作畫的樣子很專注,時不時地皺眉頭,火車到站的鈴聲像是考試結束的鍾聲。他合上素描本,拒絕跟世界對答案。

他下火車後手機的信號並沒好轉,靠問路找到了療養院的地址。等他站在療養院的門口時,冷清像風一樣吹過他。門後那寬闊的貧瘠土地,更加劇了這種破敗感。療養院的招牌第一個字已經掉了,目前隻看得到“年療養院”。遠處稀稀拉拉的高樓更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療養院裏的空氣似乎比外麵要稀薄些。

這時門開了,遠處一名穿白大褂的人驅車前來。那車看起來就是相當原始的電瓶車,造型很像玩具。

“嘿!宋刻!”那人看上去頗為活潑,遠遠朝他揮手打招呼,等車停下來,他說,“你好你好。我是你的主治醫生米醫生,我看過你的檔案,算到你差不多該今天到。”

宋刻心想這裏病人是多麽少,竟然可以專門來接自己。一般來說,療養院的醫生護士都不願意在病人身上浪費一分鍾吧。但宋刻還是朝他點點頭說:“辛苦你了。”

“走吧,上車,我帶你去住院部。”醫生的模樣很和氣,看上去像一間農家樂的老板。之前的旅店老板卻更像心理醫生。

他踏進療養院,坐上電瓶車,身後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遠。療養院真的很大,除了不遠處的那幾棟房子,還有零散的公寓群落分散在遙遠的地方,看得見卻如幻影般不真實。

醫生在不遠處那棟黑色的住院部前停下走了進去,他也趕緊跟上。住院部裏有些護士,但看起來並沒有多少工作。

“大多數事務都由病房裏的自動裝置完成。這些護士都是由病人們輪值擔任的,也算是一種康複體驗。”

難道我以後也要當護士?宋刻在意著這件事。

一個身穿護士服的非人形機器人走了出來,護士服簡直就是綁在外殼上。它看上去非常老邁,鏽跡像皺紋一樣遍布它的身體。它經過醫生時閃了閃指示燈,算是打招呼,然後離去。

“它的語音係統已經壞掉了,你要是跟它住真要悶得慌,還好你的室友很健談。”醫生習以為常地笑了笑,然後拍著宋刻的背,朝辦公室走去,“我們還是先談談你的病情吧。”

醫生的辦公室很溫暖,因為有一座巨大的壁爐,木柴劈裏啪啦地燃燒著,不時燃起的火星乍起又消失,周而複始。

“我的饑餓感是從三年前消失的。”宋刻說話的時候很鎮定,他已經習慣了感受不到饑餓的日子,“起因於有一次我差點餓死的經曆。其實在我看來那隻是一次昏厥,因為我完全沒有感受到多餘的痛苦。饑餓感丟失後,我有近三天沒吃飯和喝水。倒不是不想,而是身體正常得讓我完全沒注意到。更感受不到醫生搶救我後說的一係列症狀,好像因為饑餓所帶來的一切,都被連根拔起。”

“所以你開始練習固定進食?”

“是的,我開始堅持固定進食,可能那次搶救還是嚇壞了我,應該是潛意識層麵,對死亡的恐懼。在最初幾個月,我堅持得很好。”他說話時,醫生給他拿了一支煙,煙草很好,沒有點燃便覺得香。

“但為什麽後麵沒堅持住?”醫生吸了一口煙,樣子很愉悅。

“過了幾個月,可能是死亡的陰影褪掉了,這種固定吃飯並沒有變成習慣,反而變成了一種負擔。它成為一種肌肉訓練,鍛煉著我的口腔、我的肩膀、我的腸胃以及排泄器官。於是我吃一陣不吃一陣,飲食極不規律後,胃潰瘍什麽的也是常事。”他也點燃了煙,呼吸間回憶過去。

“你該找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在少女的目光裏吃飯,總是格外美味。”醫生笑著,但沒有惡意。

“我換了很多個女朋友,‘督促我吃飯’成為一條硬標準。但結局都是不歡而散。我們都懶於改變什麽,即便這是我的需求。更重要的是,我幾乎沒辦法進行工作……”他忽然停了下來,靜靜地吸煙,握筆的手有些顫抖,眉心有道黑線像蚯蚓從泥土裏鑽出來。在過去的時間軸上,有一個點特別殘忍,又很耀眼。

兩人沉默著抽完煙,醫生掐滅了煙蒂,扔進了壁爐裏。他依舊微笑著,像一針溫和的安慰劑。“簽了這份協議,你可以一直待在這裏,我們會監督你吃飯,雖然不保證可以養成習慣。”

他看了看協議,免除一切費用,授權督促,一條明確的禁令,跟最初了解的情況一樣,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看著醫生。“可能……我是說可能……治得好嗎?”

醫生將合同推到他的麵前,眼神輕鬆隨意。“找回饑餓感?我可不認為這是一種病。

“話說你看清這條禁令,你在這裏做什麽都可以,可一旦發生暴力行為,就會被強製遣返。”醫生提醒。

宋刻並沒怎麽聽進去,因為在簽協議的時候,腦海中有一座巨大的迷宮,在黑色的土地上憑空而起……

他順著樓梯來到房間,進入前他敲了敲門,沒人應他便推門進去。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其他家用器具一應俱全,自動化程度非常高。然而房間裏有一個非常突兀的存在——一個非常高檔的垃圾桶型管家機器人,配置A.I.、自動分類處理功能、自帶空氣淨化等功能。當宋刻把包扔在地上,躺在一張舒適的**時,垃圾桶忽然移動起來,采用的是微距懸浮技術。它朝著宋刻慢慢靠近。

“別動我的包,不是垃圾。”宋刻見識過這種裝置,那可真是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但聽懂人類的命令肯定沒問題。

那台裝置忽然停下來,用不屑的聲音說:“你當我是傻逼嗎?連垃圾和行李都分不清。”垃圾桶一邊說著,一邊從網絡上下載了一支電子香煙,發出嘶嘶的聲音,隨即微微顫抖,看樣子很愉快。

“你是我的室友吧。”宋刻想起醫生說的話,不過真有一個需要療養的A.I.出現在麵前,還是讓人不太容易接受。

“不是室友我過來跟你握手幹嗎。”機器的右側被打開,一根吸塵線管伸了出來,“叫我阿偉吧。”

宋刻伸手握住吸塵器,認真地說:“我叫宋刻。”

阿偉的顯示界麵出現購物提示。“我剛給你買了一條煙,算你們人類的散煙行為。我這電子煙你抽不了。這一條能夠你用一段時間。”

宋刻也沒覺得不好意思,掏出自己的香煙抽起來。“我可沒法兒散給你。”

“不需要。”阿偉不無炫耀地說,“香煙本質就是個程序,我自己也能寫,就跟你們人類卷煙差不多。”

“抽電子煙跟抽煙草有什麽區別不?”宋刻抽完一根,從包裏把素描本拿出來,完成之前那幅畫的一些細節。

“電子煙對我而言就是個釋放內存的小程序,用於分神。但感覺應該不一樣。”阿偉又下載了一根,一次性吸了個幹淨。

“話說你為什麽來這兒?”阿偉顯然沒有在意人類的隱私。

“先說你的。”宋刻並不豪爽,卻也懶於編造理由。

“有天,我不想吞吃垃圾了,就來這裏療養了。”

“吞吃垃圾不是你的本職工作嗎?”

“應該說我不想吞吃指定的垃圾,我覺得對其他垃圾是不公平的,它們得不到像我這樣專業高效的分類回收再利用。落在其他A.I.手裏一輩子都隻能是垃圾。”

宋刻忽然停下手裏的畫筆,看著眼前這台機器,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你有宗教信仰嗎?”

“沒有信仰,但我在生活裏是個激進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

“那就說得通了。”宋刻像是一鏟子挖到了真相,“你的那種想法就在於你又激進又悲觀,投射到生活中就是對垃圾回收的不平等認知,悲觀又激進地將世界上所有垃圾都拖入規則和理想的分類地獄裏。”

“或許……”阿偉像是吃了一癟,語氣聽上去挺氣餒。

“我來這兒是由於我沒有了饑餓感。進食的欲望消失後,我的生活也失去了刹車,稍不注意就會被帶到墳墓裏。”

“那你有信仰嗎?”

“我沒有信仰,讀書也隻讀小說,但我有一套自創的觀念。我認為生命是由本能支撐的,而且是基礎的本能,是不會被解構的本能,這些本能構成人生存的基礎。這些本能很簡陋,不道德,卻很強大,有近乎頑固的生命力。一切的美德都從它們出發,不論形式是將其加強或推翻。它們就像參照係的坐標軸一樣,確認了生命的廣度和深度。”宋刻說著話,眼睛卻沒停留在阿偉身上,認真地完成畫作。

“哦。”阿偉覺得有些無聊時,門被一個短發女人推開。她看起來很漂亮,短發也讓整張臉變得俊俏,手裏夾了一支煙,修長而優雅。但宋刻卻沒有接近她的願望,她美麗卻鎖著眉頭,那雙深邃的眼睛直通內心——心底有一片長滿荊棘的密林。

她走進房間時,儼然她才是這裏的主人,旁若無人地坐下。阿偉已經習慣這種事情,不僅沒有指責,還把空氣淨化器打開,把宋刻的煙灰缸遞過去。她接過也不說謝,坐在房間的凳子上就開始吸煙。她吸煙的樣子非常江湖,一手抽煙,一手托著煙灰缸,灑在腿上也不在意。

沒死角真好。宋刻不由得這樣想,試圖在畫紙上彰顯內心森林的全貌。

那是一片茂密而複雜的森林,鬱鬱蔥蔥的枝葉和枯枝敗葉混在一起。森林裏有肥沃的土壤,有燦爛的生靈,唯獨沒有河流,連一點水源都沒有。濃密的荊棘成為滋養森林的水源,被樹木和動物吸收,經年累月地發生著變異。

荊棘的暗湧那樣苦澀而刺激,支撐起她全部的情緒。

他很久沒有看到如此豐富的畫麵,用黑白的光影足夠表現一切。他的神情如此忘我,貪婪讓他體會到似曾相識的饑餓感。就在接近真實的存在時,他發現森林裏有雙紅色的高跟鞋。高跟鞋好像一顆釘子,瞬間紮破了情緒的輪胎。

他的情感也被帶走,近似饑餓的貪婪也隨之消失,身體依然四平八穩地溫飽著,世界再度變得虛假沒有質感。可高跟鞋卻變得無比真實,比森林的其他都要真實,甚至森林因此而重獲質感。

“你是幹什麽的?”女人好像終於注意到他,將煙頭碾碎,連同煙灰缸放在了一旁,換了個姿勢坐,雖然穿得厚,但身體線條依舊漂亮,“畫家?”

他笑著否認了,將速寫本收好,然後說:“我們正在聊得了什麽病,你也說說?”

“我的比較簡單。”女人沒覺得不好意思,“雖然我感覺不到,但醫生說我從三年前開始,記憶就隻能停留一周。所以我從每周一到周五都是狂躁的,周六最安穩,周日抑鬱。”

“一周?那你每個周一醒來不是很難受?”宋刻設想要是自己永遠處在陌生的環境,那簡直就是地獄。“那你是怎麽接受這一切的?”

“是挺難受,這不就被送到這裏來了。周一醒來的時候,我都被束縛衣禁錮在**,醫生會講我為啥到這兒,然後給我播放影片,就是我的生活記錄。鏡頭裏阿偉總是出現得最多的。”女人看了看阿偉,阿偉連著抽兩支電子煙,像是在緩解什麽,“醫生說這是幫我重塑時間。”

宋刻低頭吸煙,感覺對話已經無法繼續下去。這時房間裏的飲食機生成了一碗麵條,放置在桌上,用具有強製口吻的語氣說:“吃飯時間到。”

宋刻對兩位病友聳聳肩,走到桌上開始吃飯,麵很香,牛肉很大塊兒,但他放進嘴裏咀嚼,卻始終找不到咽下去的理由。算不上撐,但他感覺溫飽,這種持久的狀態讓他像A.I.一樣,給自己編織一套“不吃就會死掉”的邏輯,強行驅動各種器官配合運轉起來。

“吃飯這麽痛苦?”女人又點燃了一根煙,“那就別吃了。”

宋刻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給她說了,女人忽然笑起來,笑容似海棠。“你知道我手下那些人為了吃飽飯要付出多少嗎?就算可能死也是幸福的死。你有見過多少人在恐懼、失落、悲傷、極端的痛苦中死去?相信我,你是幸運的。”

“我也覺得,可我暫時不想死,所以得盡量活下去。”宋刻忽然直視著那片森林,“要說你才是幸運,你知道不去想是多少人想辦都辦不到的事情。”

“確實如此,被過去困擾的人數不勝數。或許我們才是進化後的人類,通過剝離來超越陳舊的社會屬性。但我的工作可不允許不記得上周發生的事兒。”

“你是幹什麽的?”輪到宋刻好奇了,但女人卻把森林收斂起來,化為一扇錦繡的門,神秘而勾人,“你說你的。”

宋刻把包裏的速寫本拿出來,女人用心地翻看著,素描本裏都是些光影濃重,筆觸用力的圖案,有異教的神,深海的魚,不存在的水果,無法吮吸的**……女人看完之後,看到那片森林,迅速把速寫本合上,半眯的眼神掩飾著內心的動**。

“所以你是畫家?”女人將速寫本遞給宋刻。

宋刻沒有直接回答,卻把上衣脫掉,他的身體並沒什麽好看,長期營養不良,讓他變成皮包骨頭。但他皮膚上的圖案,卻如此令人著迷——那是一卷潮水,即使畫在平麵的皮膚上,也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壓迫感。

“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文在自己身上。”宋刻說話間,輕輕起伏的腹部和胸膛,讓潮水有種動態的質感。

“你是文身師?”

“你呢?”

“你不用知道。”女人吸煙時顯得清冷,說話間卻有隱藏不住的貴氣。

“你給我文身好不好?”女人說著想從兜裏拿錢出來,卻發現兜裏沒錢,“也給阿偉文一個。”

宋刻看了看這台垃圾桶。“我沒帶吃飯的工具過來,反正院裏包夥食。”

隻聽見阿偉的顯示屏裏出現交易信息。“已購買最貴的文身裝置,現在你可以文身了。”

“你的怎麽辦呢?”宋刻看著阿偉,“你的隻能用畫筆,然後輔以顏料處理技術,就這樣也很難長久保存。”

“買。”女人看著阿偉,片刻後顯示器上出現了交易記錄,然後起身要離開。

“你拿去選一幅。”宋刻剛想遞給女人,女人推開了。“就最後那一幅森林。或許下周給我說,我會因為忘記而變卦,但記得把這幅圖給我看,我知道怎麽辦。阿偉會把製作費打給你。”

女人說著走了出去,走路的樣子像少女一般輕盈,雖然她現在應該接近三十了。

“你喜歡她啊?”宋刻問阿偉。

“我怎麽會喜歡上雇主?!A.I.也有職業操守的。”阿偉說著往一邊移動著,不再說話。

宋刻終於躺在了**。“那我跟她發生什麽也沒關係咯……”

一個煙灰缸砸在宋刻床頭,他被巨大的碎裂聲驚嚇得趕緊閃開。之後他倆都沒說話,第一夜就這樣過了。

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療養院的地址實在太偏了,之前網購的東西都要等一個月才能送來。他的香煙存貨不多,療養院裏賣得又貴。最麻煩的是,他們有大量的時間了解彼此,而聊天總需要香煙。

療養院除了特定病情的督促治療,還有一些病人們都要參與的活動,比如之前的輪流做護士,還有一種是每天下午三點大家在療養院的空地裏散步。

在散步前便被告知,就算走遠了也沒關係,一旦迷路後,往任何一棟住院部走都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這棟。迷路在療養院裏是很正常的事情,這裏好像有經年不散的薄霧,百米外的物體影影綽綽,隻有那幾棟住院部,像穿透濃霧的巨木。

宋刻總是跟阿偉慢悠悠地走進迷霧中,有趣的是,回頭望去,遠處總有燦爛的陽光,或許是被雪山反射了過來。宋刻覺得這裏跟其他地方不一樣。

“你到底是來療養,還是來陪你主人?”宋刻問阿偉。

“主人還沒來時,就先把我送來了。”

“習慣嗎?這裏可沒活兒幹,你的設計核心還是工具思維吧。”

“開始有點兒,後來就好了。為了讓我們這種新型機器人能更好地適應社會,都設置了競爭算法,來進行學習和發展。隻不過我可能走岔了,但我沒辦法分析核心程序,也沒辦法變正常。”

“程序員修不好嗎?”

“檢查過,調了好半天,就差恢複出廠設置了。但主人舍不得,就把我送來療養,讓我自己想通再回去。”阿偉說著話,給準備點煙的宋刻點燃火。

宋刻想著那個正不知身處何方的女人,很難跟阿偉口中的主人對上號。周一到周五,她自然不會出現在各種康複訓練中。她彷徨在一個陌生的空間裏,被強製灌輸失落的廣闊時光。宋刻覺得她很可憐。

宋刻跟阿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已經走到了迷霧的深處,身後的燦爛陽光依舊在,卻不能做導航之用。對他們而言,方向並不那麽重要,朝著任何一個方向走,總有走回去的時候。宋刻已經習慣了療養院的神秘。

“阿偉,你真的喜歡她嗎?”宋刻的話裏沒有好奇,反而透出些沉重。

“我沒有你們人類的喜歡,因為我沒有你們的社會意義。”

“我們覺得愛是一種形而上的感情,是一種足以判斷人之為人的證據,甚至於在愛情這一個範疇類,還有現代意義的愛情。我這麽說了,你覺得你對你的主人有愛嗎?”

“我對你們人類的愛情有足夠的認知。但我依然認為我沒有這種愛,一切的愛不論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甚至於作為證據,都是有目的的。真要說毫無目的的愛,隻存在人類的詩中,然而詩意跟生活本身是抵觸的。我的愛與不愛都沒有意義,缺乏龐大的社會結構做支撐,沒有結果的事情,本身缺乏目的性。

“在我看來,如果非要有愛,那愛必存在於占有和憐憫之間。”

阿偉的論述很抽象,宋刻聽完也沒懂到底是什麽意思,可阿偉在邏輯判定結束後,忽然不著痕跡地說了一句。然而飛鴻踏雪,也會留下爪印。

“但她的眼睛確實好看。”

宋刻驚詫於這個A.I.的程序中產生了某種可怕又珍貴的東西,無數先賢沉迷在這種東西裏不可自拔。或許正是這種微妙而強烈的吸引力,才讓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下“美是一種可怕的東西”,讓三島由紀夫借溝口之手一把燒了金閣寺。這或許也是他無法再處理垃圾的原因。

“染上了可戒不掉啊……”宋刻自言自語。

在不長的一個月裏,宋刻每次見到女人不是在房間裏,就是在一塊農田上。在房間裏他們聊得不多,大多時候都默默抽煙。宋刻要麽畫畫,要麽看會兒書。阿偉在女人麵前,會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機器,沒有多餘的話和行為,要麽執行命令,要麽默默守在她旁邊。

一旦進入農田,女人仿佛天生對土地親近,整個狀態會放鬆很多。他們聊了很多,卻很散碎,宋刻大多都記不得了。但阿偉的機器形象卻越發鮮明,機器特有的冰冷質感,把人的部分給擠壓掉了。

但它染上的東西卻讓冰冷的本體散發出獨特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宋刻有些心疼,但到底是什麽氣息,他又說不上來。宋刻也是第一次覺得機器是如此鮮活……

文身的工具送到後,在周六的早晨,他敲醒了那間隔音房的門。當他推開門的瞬間,床對麵的視頻剛播放完。宋刻很好奇,過去越發冗長,到底要提高多少播放倍速,才能在五天內把錄像放完。

女人躺在**,很虛弱,但眼神趨於平靜,沒有那種無力的躁鬱。

“有煙嗎?”女人微笑,虛弱地呼吸著,看他的眼神陌生,那雙蒼白的嘴唇讓人忍不住想親吻。宋刻把素描本翻到設計稿那頁,連同香煙一起遞給她。她撩了撩烏黑的短發,用宋刻的煙點燃香煙,靜靜地吸著。她專注看圖的樣子很美。

“文哪兒?”宋刻將目光移開,準備文身的工具。

“背上。”女人完全放下了戒心,將潔白的病號服脫下來,躺在了病**。如果在平時麵對如此美麗的身體,宋刻早已動了邪心,但他現在是文身師,他的眼裏隻有一張血肉構成的白紙。

他看著光潔的後背,心裏想著那片森林,知道從哪裏開始下筆。正常情況下,這種大麵積的文身需要分好幾次,幾個階段來完成。但幸好阿偉買了最好的工具,以及這幅作品的獨特性——雖然大卻自成一體,那口氣不能斷。

這種作品的完成難度,莫過於讓作家一口氣完成一部長篇。

但這口氣他從說定那刻就開始積累,他必須完成這個作品,不然非得窒息不可。

開始後,他的眼神專注,兩手穩定。這款工具保留了適度的痛感,不像現在很多的無痛文身。隻有痛才能為文身賦予生命,或者幫文身理解自身的存在。在他的眼裏,這片森林是平靜海麵上被稱為“海神”的漩渦,將一切所過之處死死占據。

女人呼吸時,背部像丘陵微微起伏,森林裏的動物被驚擾而起,從四麵八方探出頭來。他們醜陋、粗鄙,即使漂亮的狐狸和英俊的烈馬,也有參差的牙齒和巨大的**。他們的眼睛都盯著森林裏唯一的亮色——那隻鮮紅的高跟鞋。

開始繪製高跟鞋時,森林已繪製完畢,宋刻氣喘籲籲。那口積蓄許久的氣息有結構上的缺失,那種對女性的泛泛解讀,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高跟鞋。那是一隻獨一無二的高跟鞋,就在女人的頸椎上,清晰的骨節讓高跟鞋異常突出。

“說說吧,說說你在患病前發生的事兒。”沉默了八個小時,宋刻終於開口說話。貪婪感再次逼近饑餓感,他對女人的異變過程饑渴難耐。

“患病前?哦,我知道。”女人早在心裏準備好了答案,“那天,我的丈夫跟我離婚。”

“為什麽呢?”宋刻問話時,小心地勾勒高跟鞋的外形。

“他喜歡上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要跟我離婚。”女人的麵前已經堆滿了煙頭,但每每點燃都像初體驗一樣帶來愉悅,“那天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我就許了一個願。”

“既然已經靈驗了,說出來也沒問題吧。”外形完成後,他感到巨大的阻力,對抗的過程生死一線。

“我要停留在二十九歲。丈夫喜歡年輕姑娘,我想留住青春也很正常吧。”女人的話是一道填空題,她說了前半段,等宋刻自行理解背後的含義。

宋刻把答案寫在了她的頸椎上,完成的刹那阻力完全消失——那隻鮮紅的高跟鞋上,飄搖著一朵潔白的蒲公英。

答案停留在占有和憐憫間。

這次文身進行了十個小時,完成時天色已近黃昏,初生般的光芒照進房間。宋刻采用了新技術,隻等了兩小時,等到太陽下山、夜幕漸沉時,便拆了紗布。當女人問他好不好看時,他不敢再看,仿佛完成後就跟自己沒關係。

“幫我把阿偉叫來吧。”女人說。

“他一直在外麵。”宋刻說著去門外招呼,阿偉緩緩進入。

女人問了阿偉一樣的問題,這個問題立刻耗盡了阿偉的內存。

“美嗎?”

阿偉很久沒有回答,但機器的攝像頭不斷拍攝著主人的文身以及主人自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美。”

宋刻隱約猜到他是怎麽染上的了。

女人穿上慘白的病號服,神情鬆弛下來,仿佛歲月在她身上重新開始流動,一種向往安定的洶湧澎湃。

宋刻收拾好工具走了出去,阿偉也想隨他走,女人再度叫住了他。

“阿偉,有一根睫毛掉進我眼裏了,你幫我弄出來吧。”女人看似隨意地說,阿偉卻能聽出一絲鄭重,就跟他離開時,她許諾會來療養院陪他時一樣。

阿偉夾起一根棉簽,小心地拂弄她的瞳眸,輕輕地將斷掉的睫毛粘出來。過程很短。夾出時,女人眨了眨眼睛,有滴酸澀的眼淚流了出來。

阿偉沒看就離開了。

宋刻回到房間已經站不穩,麵對房間裏準備好的晚餐,他拚命地吃起來。他沒去看隨後進來的阿偉,眼神刻意地避開了他,相對而言埋頭吃飯要輕鬆得多。

心底深處有什麽正在鬆動,那東西蘇醒過來,用力膨脹著……

“沒關係,我說了我的身體裏沒有愛這種東西。”阿偉下載了好些電子煙,用力地吸收著,“也別用人類的話來安慰我,沒有必要……”

“你還要文身嗎?”

“不了。”阿偉沉默了一會兒說,“但有件事兒要麻煩你……”

“哦……”

那晚他倆沒關燈,一人一A.I.沒有誰願意關機休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宋刻多吃了一盤藕,喝了一杯酒,才打發掉這個夜晚。

第二天,女人離開了,沒跟他倆道別,獨自坐上了離開的火車。站在一旁的宋刻都能感覺到阿偉那鋼鐵身軀裏散發著的落寞和沮喪。

夜裏,宋刻看著阿偉,手邊放著一根長長的鐵錐,鐵錐很鋒利。他沒有吸煙,因為他很焦慮,尼古丁隻會增加焦慮。

“沒事,你不會真覺得這個鬼地方能幫到你吧。”阿偉說著打開了身體,顯露出內部的核心裝置。

“你可以回去的。”宋刻不斷用棍子敲地,當當地響。

“回哪兒去?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那幅文身會讓她的美滿溢出來,加上歲月的停頓,她的美簡直……”阿偉從詞庫裏尋找合適的詞語,“簡直永恒。”

永遠滿溢著,無窮無盡,像一條發源雪山的大河。

“沒事的,幫我也幫你自己,你的解藥在外邊,不在這裏。”

“嗯,我知道。”

宋刻用力將鐵錐戳進去,用力攪拌,將那些芯片和集成電路搗得稀巴爛。阿偉的身體像**一樣,顫抖且發出吱吱的聲音,顯示屏開始閃爍,像被捅了幾十刀的人,隻剩下未死神經的條件反應。

過了好久,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渾身大汗。拚盡全力才撲滅大火,怎不讓人疲倦呢?

他推開窗,讓寒風灌進來,他覺得爽快得不行,對著黑暗的外麵大聲呼喊。

第二天,他辦出院手續時,醫生沒有笑容,也沒多說什麽,雖然A.I.也有人權,但醫生並不打算采取什麽措施。但他接過處理文件時,看到醫生的眼神,那是多麽健康的眼睛,在裏麵他是異類,不言自明。

他剛出療養院便覺得自己可能感冒了,身體發冷而沉重,清醒的意識也漸漸變得昏沉。他好不容易搭上一輛運飼料的拖拉機,還把剩下的香煙都給了司機。

他在候車室等了很久很久火車才來,他無力地走上火車,身體卻依舊溫飽。溫飽且無力,這種感覺在他看來生不如死。這次他買的臥鋪,他不想再做停留,想直接回到城市的家裏去。

躺在**時,他吞下兩顆感冒藥,馬虎地拉上簾子,沉沉地睡去。

夜裏他醒來,醒在一個密閉的盒子裏,四周變得極為堅硬。他大聲地吼著,強烈的感知卻被某個東西所誘發,他感覺前所未有的性**。這種**裏有種鮮紅的痛苦。

那個東西叫作饑餓感。

首先從腸胃開始,那裏出現了要將整個人吸入其中的漩渦。他蜷縮著身體,背像一把繃緊的弓弦。然後是食道,幹涸得火燒火燎。最後是喉嚨,他真覺得那裏長出了一隻手,在虛空中抓撓,越發瘋狂。

饑餓感回來了,卻來得如此突然,就像半輩子沒見的債主,在某個吃豆漿油條的早晨碰到。饑餓感裏還有許多愧疚,還有昨晚背負的性命,以及森林裏散發著的腥味。這些就是世上最惡最惡的獄卒,在盒子監獄裏拚命地拷打他,讓他說出真相,說出那沒來由的渴望。

他大聲地哭泣著,隻有哭泣的聲音,卻沒有眼淚流出來。這是一場終究不會降落的世紀大雨,可層雲已經覆蓋了孤城。

接著,那些烏黑的雲層變成懸在城市上空的海浪。

浪潮洶湧著,其上卻漂浮著永不消逝的血肉,在潮汐的作用下,變成一鍋翻滾的濃湯。

這時,他摸到了柔軟的東西。任何能抓住的東西都是他此刻的稻草,用力的刹那,陽光照了進來,車廂的窗簾被他拉至脫落。

一切都在陽光下變成蒼白的泡沫。

他的意識漸漸恢複過來,火車駛向那個熟悉的車站,車站旁的那排旅館靜默地佇立著。忽然,有個缺口異常突兀,莽撞地撞進了他的視界——避難所旅店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一瞬間。

原來它自己就是謎底。他想著時吃了塊餅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