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蒂人間

雖然我隻是一台車,可我想給她一個家。

但明天,她就要搬到紀夫的家裏去了,那會成為她的歸宿。現在,她在車裏抽了三支煙後,突然對我說:“我明天就要搬去他家裏。”

她說這話時,點燃第四支香煙,火星在她的呼吸裏蠢蠢欲動。她靠在真皮座椅上,仿佛躺在我的懷裏。她蜷縮成一團,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她又吸了一口,像是鼓起勇氣,“你如果不願意,我可以不答應。”

“我知道你明白,你隻要說出來,我就會聽你的。”夏夜將上身輕輕地放在方向盤上,封閉的車廂裏煙籠霧繞。

根據建模結果,夏夜現在結婚的可能性將會達到百分之八十六以上。

“畢竟,你陪我走了這麽久。”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聽上去像是嬰兒的呢喃。

我啟動全息投影,副駕駛上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孩子,”我將她已故父親投影出來,深沉地說道,“我祝你幸福。”

我想借著她父親的手輕輕撫摸她的發絲,卻被她手動關掉了。父親的影子漸漸消散,隻留下空****的內室。她沉默地吸著煙,深呼吸讓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表情係統分析出她有些憤怒,但我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麽,而我也感到些許疲憊。

或許是疲憊,我無法分析自己。

“既然如此,”她搖下車窗,將煙蒂丟到路邊,拿出一支新的修長的香煙,“我不需要這些煙蒂了。”

沉默幾分鍾,我問:“還要繼續走嗎?”

“走吧。”夏夜終於開口說話,言語裏有些落魄,像是戰敗的將軍,但我不知道她的敵人在哪裏。

我感覺到了焦躁,可我本不應該感知到。

“離夢想地不遠了。”夏夜撥弄著耳側的發絲,露出骨相俊美的麵龐,拿出一支口紅,靜靜地塗抹。她的模樣,讓我錯以為歲月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以後也不會來了。”這話像滾鞍下馬前的哀樂。

我知道,她要回歸家庭。

“將記錄調出來吧,我想看看。”說著,我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播放畫麵。隻有一天時間,我得讓她回顧過往的十四年。為什麽非要回顧,我說不上來,隻覺得……

白駒過隙。

黑漆漆的夜晚,有人在敲打我。

“求你了,帶我離開這兒。”是個孱弱的女孩聲音,聽起來有些可憐。

“不可以。”我是屬於別人的財產,我沒有私自奔跑的權利。

“我是夏夜,另外幾輛車我都坐過,我一跟他們說話,他們就會把我的行蹤報告給我的父親。”她的語氣很焦急,兩隻手好像還抱著什麽,感覺很吃力。

我知道夏夜是誰,是車主那考上國外名校的女兒,是他唯一的珍寶。

“我是你父親的財產,未經允許,我沒法私自帶你出去。”我忠實地執行著命令。

夏夜調整著呼吸,露出笑容說:“如果你不帶我離開,我就死在你麵前。你們有優先救助車主及其家人的義務,如果這一條件與車主的基礎命令相悖,你們將以這一原則優先。”

在車庫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她決絕地笑著。麵部分析係統從她執著的目光中判定她這樣做的可能性極大。

她坐上車時,懷裏抱著畫板、紙張還有顏料。當時,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淑女,公主頭,長長的裙擺。

就在我還想勸她時,她點燃了一支香煙。

在她吸進第一口香煙時,乖乖女的神情一掃而空,被一股英氣取代。這是一位將上戰場的公主,別人說什麽也無法讓她回頭。

這時,她將車載音樂啟動,刪掉所有甜水般的流行歌曲,取而代之是古典鋼琴曲和搖滾重金屬。她將音樂聲開到了最大,車的隔音極好,但也擋不住嘶啞與呐喊響徹夜空。

隨後,我帶著她和她父親的咒罵,一路絕塵而去。

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奔馳的快感,過癮。

根據夏夜的路線,我來到一處山洞邊,山洞裏起居用品一應俱全,食物和食用水足夠支撐半年。

“真是辛苦你啦。”她拍了拍我的車前蓋。現在已經是清晨了,山裏霧氣很重。

“你早就計劃好了。”我的語言係統很冰冷。

“你思維的係統不差嘛。”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如同惡作劇成功的精靈,“不過從現在開始,我的命就跟你綁在一起了。”

“請多多關照。”她的樣子有些調皮,但眼神卻依舊堅定。

她從車裏取下畫板,慢慢朝山頂走去。

“你要去幹什麽?”我問。

“畫朝陽啊。比賽就要開始了,我得趕緊。”她話裏透著一股理所當然,“一會兒我男朋友也要來畫。”

不多時,一名青年男人背著畫板走了上來。他穿著一件皮夾克,看上去有些凶狠。我心裏有些不安,也索性到了山頂。他們並排著畫畫,夏夜的眼神裏透露著專注,而那男人則隨便畫了兩筆,然後朝夏夜身上蹭。

嘀嘀……

那男人帶著嫌惡看著我,夏夜則笑了笑,悄悄地說了什麽。那男人有些不悅地拿起畫筆繼續畫畫,而看我的眼神已從嫌惡升級到了怨毒。

回到山洞,夏夜點了一支煙,然後繼續修改自己的畫作。而那男人則一會兒翻翻書,聽聽音樂,煙也一支支地吸。夜裏,山洞裏點燃了篝火,傳出他們歡愉的聲音。一次次**與陷落。

以後的日子裏,我帶他們上山,陪伴夏夜創作。盡可能滿足夏夜的一切要求。

半年很短,畫作如期完成。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們都在等待。夏夜很從容,看書,抽煙,喝咖啡,繼續在畫板上創作下一幅作品。但她每天都要花時間去安慰那個男人,他焦躁,不安,失眠。這個月裏,我沒再聽到他粗野的氣息。

忽然,我覺得很可笑。

一個中午,夏夜露出開懷的笑容,將手邊的書撒得漫天飛舞。她一把抱住那個男人,開心地說:“一等獎,一等獎,還有人要買我的畫。”

“誰要讀什麽商學院,誰要繼承家業,我們就一起畫畫,一輩子在一起。”夏夜沉浸在幸福與喜悅中,她沒注意到那男人陰沉的臉。

這時,那男人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一邊脫褲子,一邊惡狠狠地說:“婊子,你很厲害是吧?”

夏夜沒想到他會這麽粗暴,一下子不知所措,直到反應過來,她才奮力地掙紮。

“我今天就給你上上課,教你怎麽做一個有才華的婊子。”說著就要粗暴地進入。

“你他媽混蛋。”夏夜抓起手邊的一個瓷壺,在他腦袋上砸個稀巴爛。

“婊子。”男人捂住腦袋,掙紮著要摁住她。

我猛地衝到他麵前,是的,我當時是想撞死他的。我哪知道他受驚嚇時,屎尿會把褲子打濕。

夏夜坐進車裏,我猛地提速,朝山下開去。

午後的陽光有些猛烈,但我感到夏夜有些冷。她窩在車廂裏,眼淚止不住地流淌,身子不停地顫抖。我將車裏的毯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用古典音樂填滿整個車廂。我默默地前進著,默默感受眼淚持續改變著車裏的濕度。

“謝謝。”她醒來後,輕輕地說。

“回家嗎?”我的聲音依舊冰冷,聽起來有些不近人情,但她隻是搖了搖頭。

“去A市吧。”她用濕紙巾擦幹了淚痕,“賣了畫,去下一個地方。”

“其實,我也知道男人靠不住。就像我爸會逼死我媽一樣。”她露出一絲苦笑,讓人看得心疼,“我們就這樣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還有畫能陪著我。”

“嗯。”我徑直發動引擎,開向了遠方。

這一送,就送了十四年。

這些年裏,我把她帶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在那裏,她完成一幅畫,開啟一段戀情。

去坎達爾荒漠畫沙時,她邂逅了一名英俊的攝影師。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她並不介意與他同行,每晚她都去攝影師的帳篷裏。但快樂之後,她會回到車裏,我靜靜地給她蓋上一條毯子,放著古典音樂。她對我說晚安,我則幫她將車燈熄滅。

攝影師是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常年在外,身體沒有一點贅肉。他坐在車裏,跟夏夜分享這些年的見聞,偶爾給她溫柔一吻。他給夏夜提供了許多值得一去的秘境,並且由衷地欣賞她的畫作。夏夜總是微笑,她總是露出這樣的微笑。仿佛用心聽著,但我覺得她在走神,她的微笑總是如此相似,像天邊的彎月。

沙漠總是一望無際,而夏夜總在作畫,攝影師用各種辦法去捕捉最美的風沙。他們就如同一對伉儷,有著共同的愛好與信仰,用藝術的方式記錄著自然,創造著自然,向無垠的荒漠致敬。

“跟我回去吧,我跟我老婆沒有感情了。”夜裏篝火邊,攝影師抓住夏夜的手,鄭重地說。

“別這樣,”夏夜將頸上的紗巾遞給他,“還是離開吧。”

她回到車裏,露出有些疲憊的臉,也不知是對男人,還是對承諾。我覺得現在的她格外真實,有種疼痛的美感。不過,我表達不出來,我隻是一台車,我不懂如何讚美和安慰。我隻是為她裹上一條毛毯,調節好車裏的濕度,保養好她的皮膚。

到了嵐翠群山,車裏坐著一名當地人,雖然看上去頗為壯實,但並不粗魯。他是喜歡夏夜的,即使路途危險遙遠,也要送她去目的地。他是直接的人,第一眼看見夏夜就用不太熟練的漢語說:“我……稀飯……你。”夏夜被他逗得咯咯發笑,然後吻了他的臉頰。

“你帶我去不老泉,看這段時間,我能不能愛上你。”夏夜靜靜地說,仿佛是山頂的一片落葉。夏夜隻展現出刹那的美麗,便叫這男人死心塌地。

山裏的路很窄,我必須小心翼翼才能過去。不過我也樂意緩緩前進。山裏的風景很美,一切如同翡翠雕琢而成,混雜著自然的粗獷與柔美。就像那個漢子一樣,雖然原始,但卻很有情趣。他總是打開車窗,采下小花送給夏夜。他將手伸向窗外,會有鬆鼠跑到他的手背上。他笑著將鬆鼠遞給夏夜。夏夜笑著,逗弄懷裏這隻小小生靈。

這座山裏的動物是不怕人的,或者它們覺得,人類也是動物。小鬆鼠跑出窗外後,時不時給夏夜帶來幾顆鬆果。山裏有不少公鹿,公鹿性子都比較暴,於是我離它們遠遠的。這些公鹿如同森林的守衛,朝我們投來警惕的目光。而當那漢子探出窗外,朝這些公鹿舉手致意時,公鹿也向他點點頭,雄壯的鹿角像戰士的長矛。

不老泉在嵐翠群山的深處,水質跟四周的翠綠完全不匹配。泉中的水是紅的,但沒有被汙染過,並不黏稠,泉水清澈見底,順著水道緩緩流出,仿佛是大地的血液,純粹而聖潔。

“這是神明之泉。”漢子的漢語不標準,但那虔誠的表情已經能夠說明絕大多數的事情。

這一次,夏夜吻了他的嘴唇。隨後將畫板拿出來,開始作畫。畫裏有一名渾身**的男人,他的長矛就放在泉邊,他匍匐著,膜拜著,嘴裏默默唱誦著讚歌。而泉上有著一名豐滿的女人,她正在寬衣解帶,神色間沒有情欲的烈焰,有的隻是聖潔,仿佛在對那名遒健的戰士說:“我賜你以生命。”

“我賜你以信仰。”

這幅畫,夏夜畫了三個月,文藝複興時期的畫風,有著古典的森嚴結構之美,也有人性與神性的交織靈動。

而那漢子,就如同那名戰士一樣,靠打獵供養了夏夜三個月。

直到最後一晚,夏夜在泉邊鋪上地毯。她說:“我可以與你**,但這沒有愛情,隻有感謝和回報。”

漢子顯得很掙紮,他壓在夏夜身上,手卻不知道該放哪裏,看上去像是個未經人事的孩童。

最後,他有些窘迫地站了起來,目光遊弋於夏夜的完美胴體之外。

“你是神派來考驗我的,我不上當,不上當。”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因為羞澀而體溫上升,真像個孩子。

回去的路很快,回到山下的小鎮,她的經紀人紀夫先生已經等在那裏。

夏夜將畫交給他之後,回眸看了看那個漢子。他的眼神裏有著不舍,有著淚光,有著某種堅定的東西。

“你給了他信仰。”紀夫坐上車,整理畫作,“關於美的信仰。”

夏夜拿出一支香煙,一點點燃燒著它的生命力。

“或許吧。”夏夜淡淡吐出的煙圈,像是咬住自己尾巴的宇宙之蛇,“他太單純了。”

“關於你這幅畫的競拍,我準備……”紀夫沒有關注夏夜的感慨,自顧自地解釋起自己的營銷計劃來。

“算了。”夏夜猛地吸了一口煙,隨著這一下吞吐,剛才的光華不在,淡淡的眼影下,眼眸灰沉沉的,像一攤凝滯的死水。她疲憊不安地說:“你自己決定吧。”

麵對夏夜冷漠的打斷,他沒有說什麽,拍了拍夏夜的肩膀,便回到自己車裏。

此刻山雨叮咚,夏夜將身子伏在方向盤上,盯著淅淅瀝瀝、遮掩住天邊燦爛黃昏的雨水。“接下來去哪兒呢?”

這支煙已經被逼到盡頭,夏夜想再拿出一根,動作卻微微停滯住了。

“夏夜,我建議回家。”我這樣說著。

“為什麽?”夏夜的神情有些沉重,恰與接下來的消息吻合。

“您父親去世了。”我這樣說著,發動了引擎。

回家那天是陰天,空氣裏飄**著哀愁的因子,院落裏很冷清,沒幾個人出席葬禮。

院裏拴著一條新狗,雖然也老得不像樣子,看著夏夜這個外來人連吠叫的力氣也沒有。就像這個家一樣,她父親自然不可能從棺材裏活過來,而夏夜也終究回不去。

夏夜穿著黑色的長裙,坐在車裏,手裏的煙反反複複被掐滅,像是一種折磨。

“是你逼我回來的。”她自顧自地說,我保持沉默,“你知道我不喜歡這裏,但還是送我回來了。我也不知道是該怨恨你,還是該感謝你。

“就像對我爸一樣,或者對過去的所有人一樣。我對你們都是又愛又恨,你們用感情牽絆著我,卻始終隔著這樣一段距離,直到生離死別。”夏夜放起音樂來,是離家時的那首重金屬搖滾,“我對媽媽的印象很深,她總是在書房,弓著背在那裏寫作,音響裏就放著這首Free。爸爸是她的出版人。我不理解媽媽為什麽要嫁給一個書商。直到有天,媽媽伏在桌案上,再也起不來時,我的童年結束了。”

葬禮很短暫,幾名父親的生前好友走了出來,都顯得蒼老疲憊,哀婉的曲調也消失在空氣裏。我帶她離開,去向城市裏。

接下來的半個月,夏夜看上去很虛弱,眼神裏的堅定執著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頹廢與默然,有某種人格崩壞的跡象。她開始在車裏作畫,再沒有古典畫作嚴謹到極端的技巧,取而代之的是現代主義的狂狷與野性。她用了大量鮮豔的顏色,肆意地塗抹畫布。她的下筆勁力十足,仿佛要將一切撕裂開,將整個世界炸裂。但她是那樣虛弱,畫不了幾筆,就要停下來抽煙喘息,隨後繼續作畫。如此周而複始,像宇宙一次次重生。

在無數個0.1秒之前宇宙如棗核般大小,但在無數個0.1秒之後,宇宙已經被放大到無限。隨後再度坍縮,再度歸於奇點。隨即又曆經爆炸,摧毀一切也帶來一切,隨後再度誕生。這是梵天和濕婆聯手穿過一個個宇宙,卻將毗濕奴遺失在了遠方。1

過了很久,她終於停了下來,像是被斬掉了紅舞鞋。她躺在座椅上,雙眼緊閉,氣若遊絲。

這時,一個熟悉的中年人聲響起:“休息一下,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猛地睜開了眼睛,盯著坐在副駕駛上的攝影師,這個相忘於江湖的男人,就這樣活生生地坐在她的身邊。

隨即,這男人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她剛去世的父親,慈祥地說:“我會一直陪著你。”

夏夜猛地捂住了口鼻,眼眶已經通紅。

她的父親再度消失,是那個單純的漢子,他黝黑的臉上露出笑容,手裏出現一隻可愛的鬆鼠,他說:“我……稀飯……你。”

夏夜終於哭了出來,大聲地哭泣著,淚水從她的眼眸裏洶湧而出,似要洗去一切悲傷。她伸出雙臂,想要去擁抱,雖然她知道,這不過是我做的投影而已。

但我忽然感到惶恐,我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我本身的角色發生著變化。

我本隻是工具,卻扮演了多年的旁觀者。如今,這個擁抱仿佛要將我融入到她的生命裏。

我連忙讓投影消失,留下一片空虛。

但夏夜還是抱著,像是品味過去殘留下的煙蒂,抓取往昔的晨暉。

過了許久,夏夜的淚水終於漸漸收住,她再度躺在了我的懷裏,點燃一支香煙,這支她抽得很久,仿佛回味著剛才的奇跡,咀嚼記憶中殘餘的溫存。

“謝謝你。”她對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竟感到自己期盼已久。也不知是期盼“謝謝”,還是期盼一個“你”。

她讓我帶她去非洲,一片被戰爭**過的土地。她開始創作一部龐大的作品。

我們在那片土地上,看到了被截肢的少女,肚子腫脹的孩童,**幹癟的母親。男人重男輕女,將自己的女兒扔在沙漠裏自生自滅,將女人作為生育工具。這片尚未開化的土地,埋藏著紛繁複雜的信仰。他們的信仰是那麽原始,充滿了對自然的尊崇和對現代社會的蔑視。這裏的人都有顆戰士的心,他們通過殺戮證明自己的榮耀。如同千年前的古希臘英雄。

夏夜在這裏結識了一名獵人,他長得並不好看,皮膚粗糙如同被砂礫席卷過一樣。他像孤狼一樣遊走在非洲的草原上,他獵殺獅子、公牛,用雙筒獵槍收割一條條生命。夏夜有段時間跟著他在草原上前進,用畫筆記錄下一切。但他們沒有**,他們的關係更像是朋友。他們一路上沉默不語,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夜裏,他們喝咖啡,吃著簡單的食物。獵人告訴夏夜,他喜歡海明威的作品。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向這位偉大的作家致敬罷了。如果天氣晴朗,他會給她朗誦小說中的精彩片段。草原上的風呼呼吹著,吹散了月夜的低迷,吹散了男女的蠢動,隻留下一顆在草原上追逐的心。

夏夜聽得入神,帶著憂鬱。

隨後夏夜通過各種關係,去到非洲草原上的一個蠻荒部落裏。這裏沒有動物,沒有非洲人的信仰。有的隻是一個煉油工廠,一個放在哪裏都規模極小的工廠,卻像龐然大物一樣碾壓著部落的一切。它將獵人變成搬運工,將薩滿變成會計員,將尚在哺乳的女人變成肮髒食堂的廚娘,除了傳統和精神,一切都欣欣向榮。

夏夜跟這家工廠的老板保持著良好的關係。老板是部落酋長的女兒。她被送到美國去讀書,帶著一整套完整的商業模式回到這裏。她向夏夜訴說自己的夢想,兩眼放光,充滿了亢奮與衝動。夏夜露出輕柔的微笑,看著這個原始與現代的造物,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她隻說自己願意記錄下現在,於是每天在悶熱的工廠裏觀察著。看著流水線上的工人,看著散發著氣味的石油,看著對著食堂的飯菜撒尿的小孩兒。在任何地方,都有一定概率看到貪歡的男女。他們是那樣年輕,肉體充滿了活力,但眼神裏卻隻有黯然,像兩頭莽撞的小獸,然後被車間主管驅趕到下一個角落。

夏夜就這樣看著,這樣記錄著。在非洲這兩年,她每晚都在車裏休息,我將全息圖啟動,用那些過往人的聲音,小心地哄著她入睡。我知道,她並不需要這些人。她隻是需要某種象征來安慰自己。

紀夫再次出現時,夏夜交給他二十幅畫。紀夫問也沒問,出於某種天生的直覺,他將這些畫拚接起來。這是一幅巨型的畫作,是一片充滿混沌感的草原,草原的下方有一條黏稠的河流。我能看見河裏有薩滿的權杖,有獵槍,有雄獅的爪牙,有美金鈔票,將河塞得嚴嚴實實的。而河水是那樣的鮮紅,給人強烈的不適感。

“很精準。”紀夫將畫作收起來,準備拿上車。

“你也總是很懂。”夏夜看著紀夫的身影,嘴裏像含了塊冰。

“那又怎樣?”紀夫頭也沒轉,點了支煙,眼中是遠方那炙灼草原。

“嗯,那又怎樣。”夏夜上了車,啟動了全息圖,她對那虛幻的攝影師,自顧自貼上了雙唇。

紀夫則將香煙扔在地上踩熄,坐上車,絕塵而去。

夏夜也像是沒了力氣,而我還在盡力配合著她的吻,有些迷惑和困窘。

“我會向紀夫求婚。”夏夜忽然說。

“他挺好的,也懂我的畫。”她撐著自己的額頭,將畫筆扔到後車廂,像把手槍別在腰上。

“他隻是要照顧家人,沒法陪我走這麽遠。”夏夜對著後視鏡將頭發盤成一個髻,看上去端莊賢淑,“我走了這十幾年,其實沒走多遠,人在大千,哪裏走得掉。”

“趁他還沒有小肚腩,好好跟他過幾年。”夏夜從包裏翻出兩枚戒指,驅車追上了遠去的紀夫。她猛地加速,把車橫在紀夫的車前,嚇得他一個急刹。

“你瘋啦?”紀夫還沒說完,下意識接過夏夜拋來的放著鑽戒的盒子。

“咱們結婚吧。”夏夜給紀夫點燃一支香煙。

紀夫吐了一口煙圈,迷離的神色,像是有些醉,“你考慮好了?”

“嗯,再過半個月,我來參加婚禮。我還有點事要做。”夏夜定定地看著紀夫的眼睛,“安心。”

“我信你。”說著,紀夫坐上車,繞開了我,快速地離去。

或許他們很適合,我這樣想著,都沒多餘的廢話。

夏夜坐上車,靜靜地抽了三四支煙,像是下定決心,輸入了一個地址。“帶我去夢想地。”

我當然知道夢想地是什麽,她母親的所有著作我都讀過。但我沒想到她真能找到,這十四天,我一直向南走,帶著她一言不發,隻是不停地變換著全息圖。

像是在做著某些毫無意義的努力。

至於目的,我也不清楚。

“慢慢開,”她躺在車椅上,內心劇烈地鬥爭,“不著急。”

當我從回憶裏抽身而出,我跟她已經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此刻是星夜,去夢想地的時間剛好。

“你沒什麽要跟我說的嗎?”我不敢接話,程序裏有些東西早已設定好,宛若命運般強硬。

我們正逼近峽穀,兩旁的岩石看上去堅硬無比。雖然是星夜,但天空還有些雲層,氣氛顯得異常壓抑。公路兩旁有吉普賽人的帳篷,這種稀有的族群,在這個社會幾近絕跡。但我還是看見有個老婦人擺弄著水晶球。我感覺有些詭異。我有些頭痛,雖然沒有眼睛,但還是有種睜不開眼睛的疲憊感。如果可以,我也想抽根煙,特別是遭遇逼問的時候。

我懷疑我患上了抑鬱症,一輛患上抑鬱症的車,說出去都叫人恥笑。

重要的是,我感到害怕。我越來越像個人了,像人一樣跟夏夜每日每夜地對話,現在還會進行某種對峙,我不是應該絕對服從我的車主嗎?我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我不知道,我覺得自己不夠本分,我本該是堆代碼和程序。

我本以為這一切隻是書本裏的虛構。當我穿過那條寂寞的公路,幽深的叢林,我發現這裏有著一道巨大的峽穀,一條長河從這裏匯入大海。而這時,蒼穹閃爍著溫柔的星光。月亮也在海麵上與蒼穹和平相處著。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無數的七彩飛魚在海麵上不斷躍起,像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忽然,一頭鯨魚猛地浮起,龐大的身軀拍打著海麵,發出悠遠的鯨息。

夏夜披著毯子,月夜下她的身形清瘦,眉間露出哀愁。“爸媽就是在這裏交換戒指的。

“媽媽悄悄告訴我這片秘境,她說我要帶最愛的人來,這個人要對我具有生命般的意義,他能給我一個安穩的家庭,他能陪我走過萬水千山,不離不棄。即使分別,相見時,也能笑臉相迎。”她回頭看著我,眼神裏透露著疲倦,“但我沒有找到。

“或者說,即使找到了,也很難一直如此。比如我的父親,比如那個攝影師,比如那個男人。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們的靈魂紮根在那裏,他們並不屬於我。”夏夜看著遠處的飛魚,忽然臉色有些不太好,“但我以為我找到了,但他卻沒有對我說什麽。我也是個女人,我也想要一個承諾。不論是人的,還是車的。”

我感到窒息,靜謐的夜景,無情地扼住我的喉嚨。

“我想扔掉這枚戒指,如十幾年前,再來一次自我放逐,再年輕個十幾年,甚至一輩子。但我做不到了,你也做不到。不論是生活,還是生活的載體,都無法絕對擁有。如同我隻能坐在你的體內,卻沒法與你並肩飛馳。”抽完這根煙,她坐回車裏,進入全息係統,選擇了刪除界麵。

她看著界麵很久,纖細的手指有些顫抖,然後說:“你幫我刪掉吧。”

“不需要了。”

我說:“好。”

夜裏,我帶夏夜來到了紀夫的家裏。紀夫的朋友們已經等待多時,這注定是一個溫暖而美好的家庭婚禮。這之前,她將我停放在黑暗的車庫裏。

紀夫說:“我給你買了一輛新車,這輛車就作為紀念品保存起來。”

夏夜笑了笑,沒說什麽,算是默許了。我也知道,我即將麵臨這樣的結局。不論是夏夜的生活變化,還是我的磨損程度,我已經沒有能力再載她前進了。就在我默默等待被遺棄之時,她給了我一個吻,像是離別的獻禮。

隨後,他們關上了厚重的車庫門,把我留在了黑暗裏。

我忽然很好奇,一個吻,到底是什麽感覺?

我進入到公共數據庫裏,開始翻閱關於離別之吻的一切著作。吻是一種最神秘的動作,無數的藝術家用盡全力表現它,但吻還是跟愛情一樣難以琢磨。這是一種愛情,吻代表各種愛情。但愛情本身是什麽呢?愛情需要依靠,愛情需要依賴。愛情是腎上腺素的分泌。愛情讓人翻江倒海。莎士比亞熱情地歌頌人類的時候,其實就在歌頌愛情。人類是了不起的傑作,因為有男人和女人。理性和力量可以捍衛愛情。而高貴與文雅則是上天賜予的性靈。他們**在一起,迸發出智慧,創造出世界,如天使般純潔。這一切都是愛情的結晶。

那麽,到底是愛情創造了智慧,還是智慧創造了愛情呢?如果是愛情創造了智慧,那麽愛情會不會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下,將智慧的火炬點燃呢?如果是智慧創造了愛情,那麽任何智慧個體,是不是都有享用愛情的權利?大到人類,小到螻蟻,不都出於本能或理性地擁有他們的愛情。

這時,麵對著漆黑的空間,聽著虛無中的呼喚,我感到一絲頹唐的失敗。我在這空無一物的密閉空間中,將智慧運轉起來,在虛空之中點燃了愛情。好吧,我並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我不理解,我隻是冰冷的汽車,是由機械齒輪構建而成的工具,那麽,那個吻,到底又是什麽呢?

吻?我得弄清楚。我將全息圖開啟,用虛幻的人影去輕吻她留下的吻痕。我將車裏的加濕器開啟,分析那個吻給車的濕度帶來什麽改變。我將表情係統開啟,透過吻痕,複原出夏夜輕吻時的表情。

我仔細地掃描著車內的一切。

可我感覺不到,什麽也感覺不到,我感覺不到吻的溫暖與冰冷。無法確認,這一吻代表著什麽。但它確實點燃了,點燃了某種東西。

我大聲地鳴笛,我用力地鳴笛,我多麽希望她可以出現,輕聲安撫我。如這些年我安撫她一樣。不過,我的安慰隻是最後一口煙蒂,而我則隻需要她。

我拚命發出命令,但卻感覺筋疲力盡。可笑,我怎麽會筋疲力盡。我隻是冰冷地發出一道道指令而已。

直到這時,我意識到我自己是一個人,一個類人類的智慧生命體。

但他們現在肯定在愉快地聚會,或許他們正在交換結婚戒指。

想到這裏,我受不了,我當然戴不上結婚戒指。但在人類世界裏,戒指意味著某種承諾,某種責任,同樣是某種枷鎖。我應該繼續做她的朋友、知己、愛人,帶她翻山越嶺,帶她在遠山上靜默前行。

滿載著月光和星輝,在冷漠的世界裏自我放逐著。

我發動引擎,猛地撞擊車庫厚重的門。一次又一次,用頭顱去拚命撞擊。我感覺到疼痛,這讓我很欣喜。

我感覺我撞上了癮,我感到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至於這一切是不是幻覺,是否隻是程序的bug,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隻是一次次撞擊著,想要離開這寂寞的空間,帶放逐者回到她所屬的草原。

直到夏夜他們聽見這巨大的撞擊聲,趕緊來到車庫。

車庫的門已經被撞擊得扭曲變形。

而我,已死亡,我的所有智能原件都在撞擊中崩壞,我無法將之前想到的一切告訴她。

夏夜隻能哭泣著蹲在一堆破銅爛鐵旁,眼淚默默地流淌。

聽著不斷變換的影像發出近乎偏執的話語。

爸爸說:“我愛你。”

攝影師說:“我愛你。”

漢子說:“我愛你。”

獵人說:“我愛你。”

我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