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詩湖

在驚擾聖湖的那個夜裏,我依偎在阿姆的懷中,聽薩滿大人講著遙遠古神的傳說。薩滿大人披著花草編織的袍子,一邊講述混雜真實和虛構的寓言,一邊在尚有餘溫的灰燼上謹慎地分泌著符文。

一旦薩滿大人的故事並不那麽叫我入迷,我的注意力就會被漫天的繁星吸引。晴朗卻沒有涼意的夜裏,天上的星星散發著悶熱的神秘氣息。我覺得星星和我們體內分泌的文字彼此矛盾,卻又充滿相同之處。直到夜幕中出現一顆奪目的星星,教人產生了一種朝自己靠近的錯覺,我才喊著“星星掉下來了”。然而薩滿大人說,星星被古神用鮮血凝在了世界的邊界上,永遠不會脫落。

可它就這樣脫落下來,像久已凝結的傷疤,在夜幕上劃出一道火紅的弧線,以壯烈之姿撞向了傳說中主神誕生的聖湖。震動和熱浪在森林裏蔓延開來,等全族趕到聖湖邊時,聖湖已被數之不盡的黑色石塊所覆蓋。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散發著黏稠質感的黑色大湖。

“啊……”年老的薩滿大人驚叫一聲跪倒在地,我們也趕緊跪下。他一邊唱起絕望的曲調,一邊分泌出懺悔的符文,符文將天譴的恐懼毫無遺漏地傳遞給了族人。我看見好多人的身體都在顫抖,包括母親,唯有身為族長的父親,背影無比堅定,直視著那片黑色海洋。

我以他為榮,雖然他在當上族長那刻,便跟我和母親斷了關係。

族人六神無主地回到各自的樹屋,艾草燭整夜未滅,父親跟薩滿在議事廳裏商議到了黎明。末日來臨前的迷茫在部落裏彌漫開來。而我在奔走和驚慌的勞累中沉沉睡去,直到清晨的鳥鳴響起。

薩滿大人會各種禽類的叫聲,這些聲音會引發同類鳥兒共鳴。他教族人從小分辨這些鳥叫聲,通過這些聲音來判斷族長和他的命令。此刻的鳥鳴綿長、低沉,帶有某種莊重——緊急集會要開始了。

我牽著阿姆的手,看著族長父親站在部落空地的中心,巫師披著長袍坐在一旁,牙煙的濃鬱味道讓他不時咂巴嘴。族長父親分泌出他那簡單而有力的符文,命令像硬塊一樣擠進了我的腦子裏。

這是神明的懲罰,我們要撈起所有的黑色石塊,完成一場漫長的試煉。

之後一年,父輩們用樹藤編製的網把那些部分光滑部分熔化的黑色石塊打撈起來,埋進了死者之地。這項工作持續了一年,我也參與其中。每當我提著小一號的籃筐把這些石塊倒進那埋葬死人的巨大坑洞中,我會感覺到古神的殘酷和溫柔。

當湖麵回歸往常,成為夜裏的銀色緞帶,薩滿大人卻說這場試煉才剛剛開始。許多黑色石塊沉入了湖底,不把它們完全打撈上來,這場試煉便遠未結束。族長父親也說這是神明賜予的機會。我不懂他為什麽這麽說,但之後每個十二歲的男孩都要進行一項成人禮——潛入湖中取回一枚黑色石塊。

我們是這片森林的最大部落,已有數千人,雖然其他部落對我們虎視眈眈,可我們有語言,有分泌而成的符文,還有族長父親,我們異常強大。強大的代價是殘酷的訓練,每年都有不少的男孩乘著木筏進入湖中,通過各種辦法取到一枚黑色石塊。慶祝的隊列走進部落,但慶祝的隊伍後也有溺亡的人……

看到那蒼白的臉,我感到強烈的不安,這種預感沒來由地潛進了我的人生,甚至改變了我的命運。

十二歲那年出發前,薩滿大人為我們澆灑祝福的雨露。我跪在地上,土中細小的石塊刺得我的膝蓋很不舒服。當薩滿大人一邊念咒一邊把冰涼的水澆下時,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張死去的蒼白的臉。

去聖湖的路上,我開始打退堂鼓,幼時僅存的一點興奮徹底被恐懼所籠罩。但看著其他人有說有笑,一臉的輕鬆,我覺得我的想法非常荒唐和懦弱,以至於雖然步伐沉重,身體仍然僵直地前進。男孩大多從小被強迫學習潛水,甚至會使用某些殘酷的手段讓自己潛得更深更久。我看著同行者接二連三地跳入湖中,我卻猶豫徘徊。然而,領頭的族長父親就站在船頭,那道殘酷的背影好像在說,你永遠也不可能追上我。

我跳進了水裏,水裏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其間我潛水了九次,按理說湖中黑色石塊並不少,因為已經有人成功找到。我在湖水中折騰到了深夜,同行的人已經陸陸續續地回去,隻有族長父親一個人獨自坐在船裏,沒有關注我,隻是目光昏沉地看著湖麵。

我被羞愧和不甘刺痛。

我最後一次潛入這銀色的緞帶中,我盡量往下,盡量看清周圍的環境。然而,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竟然在幽暗的水中發現了一絲亮光。那道亮光是如此柔和,而我的腦海裏也不由自主地產生想要過去的衝動。我憑借最後的力氣慢慢朝光源靠近,卻不知是因為缺氧,還是因為瀕死,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我躺在了薩滿大人的樹屋裏,他拖著疲憊的身體為我招魂。煙熏、艾草燭、大量的符文,甚至用了一個禁詞。之後薩滿大人悄聲給我說:“幸好你沒看到那個詞。”那時,阿姆在樹屋下禱告,她比驚擾聖湖的那個夜晚更加單薄。幸好薩滿大人沒有把我的魂交給古神,不然阿姆就隻剩一個人了。父親畢竟是族長,必須跟家人斷絕關係。

這冷酷的公正者。我想,可他那麽高大,那麽值得追隨。

我後來才知道,那晚父親深夜抱著我出現在薩滿大人門前,麵無表情,衣著盡濕。

那次溺水之後,我的腦裏出現了一個聲音,他的音色很像父親。

在最初,我堅信我的腦中住了一隻惡魔,那湖底的光芒就是別有用心的**。可每當我想要求助於薩滿大人,這種念頭就會被瞬間打消掉。

“請你相信我好嗎?我在宇宙中漫遊,尋找詩意並把他們帶回地球,若不是遭遇隕石雨,我也不會迫降到這個星球,並將全身解體,意識也陷入沉睡。”

“你是古神派來引誘我犯罪的惡魔。”我如此想到。

“我在許多部落停留過,我知道你們對這寬廣而複雜的宇宙有自己的想象和認知,就跟我們從前一樣。但我顯然不屬於你們認知體係中的一員,我來自遙遠的地球,舍棄了自己的身體,將意識載入深空航行的組合機體中。”

“如果你不屬於我們,為什麽會講我們的話?”

“我在湖中進入到你的大腦,現已覆蓋你的神經元,你的輸出和反饋係統,我已經完全適應,跟你對話也不成問題。”

“可你的聲音很像族長。”

“像嗎?”聲音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再度響起,“我優選對你更有說服力的音色,族長是你的父親吧?”

我感到一陣氣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是族長不是父親。”

“被剝離的父權對血親依然有影響。”

之後,我必須帶著這個聲音生活,抵製魔鬼的**,因為他希望我帶他去埋葬黑色石塊的死者之地。然而,比忍耐這聲音更令我厭惡的是族人的眼神。我這個試煉失敗的人,仿佛是個大齡嬰兒。死去的人尚有阿姆懷念,活著的人卻毫無價值。

頭腦裏的聲音說:“我很抱歉,我當時隻是為了緊急降溫,沒想到會被你們當成試煉。”

“你說這些幹什麽……”我回答得沒什麽力氣。

“為了彌補我的過錯,我會幫你在水下找到黑色石塊。”

“你能找到?”

“那是機體的構成裝置,我能感應到它們。”

“構成裝置?”

“通過它們,我在宇宙中航行可以任意改變形體,當然我對迦樓羅的形態情有獨鍾。”

“迦樓羅?感應?”

“我們神話中的鳥,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黑球的位置。”

“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幫了你,自然也希望你幫我。我必須開啟主感應器,才能讓我的機體在這個星球上自行尋找材料修複。”

“所以你想讓我帶你去死者之地?你想都別想,你這個惡魔。”

我雖然惡狠狠地拒絕他,但心裏還是會揣摩他這些話的含義。我害怕一切的內心活動都逃不過惡魔的眼睛。

成人狂歡很快就到了,在這個集成人禮和狂歡為一體的日子裏,我看見父親對那些試煉成功的孩子露出微笑,把武器交到他們手裏。而我和阿姆遠遠站在一邊,頭腦裏的聲音沒有響起,不安的寂靜讓我出神。

一雙粗糙且溫暖的手覆蓋我的手背時,我忽然像火山爆發了一樣,在人群中大吼起來。此刻,阿姆那雙安慰的手對我不啻於荊棘。我掙脫人群拚命往前跑,跑到筋疲力盡才停下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距離聖湖不遠了。

“向他們證明你自己吧。”父親的音色讓我感覺有些難過,“其實隻是找一個組件而已,證明不了什麽,不要害怕。”

“但你要明白,我確實受限於寫入的法律,不能強製智人的行為,不能對智人造成傷害,所以我才向你索取一份友誼的約定,我並非是什麽惡魔……”

我聽從那個聲音,朝湖中走去,我仿佛感到有什麽推著我朝某個方向遊去。當我筋疲力盡回到部落時,所有人都在為我擾亂盛典而惱怒。我徑直走到族長父親的麵前,攤開了手掌。

本次成人禮因為我完成試煉,而重新歡騰,走向**。但時至今日,我唯一能記住的細節,是父親帶著笑意看向我,眼裏有欣慰。

而我,在大家酒醉正酣時,偷偷走向了死者之地,履行剛才的約定。

狂歡正在離我遠去,就像前十幾年的光陰即將消弭。部落和死者之地隔著一條不深的河流,在涉水前,我借著夜晚的光明看了看河流,踩著水中冰冷的石頭往前走。我越靠近死者之地越覺得陰森和可怖,想到頭腦裏的惡魔,更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可當我打定主意想往回走時,我對身體失去了控製。

“很抱歉,我隻能寄居選擇的智能生命之中,而根據我們的寄居條例,我不能強迫你做任何事情,可你和我畢竟達成了約定……我真不是惡魔。”他重複了之前的說明後,徹底接管了我的身體,縱然我在心裏百般抗議,但我還是看著自己渡過了冰涼的河流,來到鬼氣森森的死者之地。

死者之地立著許多墓碑,但掩埋黑色小球的大坑上卻是綠草如茵。他的感應能力確實很強,徑直來到空地的一角。他拿起墓地裏的長喙鋤,堅持挖了很長時間,時間長得讓我覺得有幾個晝夜。差不多停手的時候,他已經挖了一個不大卻很深的坑了。妨礙他找到目標的石塊都被他扔到了一旁,看起來雜亂無章。直到他從坑裏拿起一顆與尋常無異的石塊時,他開心地笑了出來。

此刻,他手裏的黑球發出了純淨的藍色光芒,當他捧著黑球走出那片空地時,整個地麵隨著黑球的藍色光芒越發耀眼,開始劇烈地湧動,隻見無數黑色小球破土而出,就連湖麵之下的黑色小球,也受到召喚。所有的球體都拖著長長的金色尾巴,齊齊湧到天上,比黎明還要閃耀,隨即四散而去。

“他們可以自行檢索星球上的資源,然後對自身進行維修,修好時我就可以走了。”

“你就不住我腦子裏了?”

“嗯,我要繼續尋找詩意和詩意的載體了。”

“快回去吧,趁你的族人還沒發現什麽。”

我轉身時,一個人影從樹林裏走了出來,眼見族長父親朝我走近。我膽怯地確定他一定看到我自言自語,更看見我讓石塊飛上天,一切都指向我與惡魔勾結。

“你果然是被惡魔附體了。”族長父親死命地盯著我,“不然你怎麽可能完成試煉?你剛才是不是釋放了魔鬼?你會給族人帶來災難。”

“不,他不是魔鬼,他隻是……”我一下說不上來他到底是什麽,神情也一陣恍惚,實在無法堅定地反駁。

族長父親從身後抽出兩把短刀,他是斷絕血緣、守護部落未來的族長,他要跟我立下血的賭約。

“跑啊!你還打得過你父親嗎?”腦海中的聲音意識到了危險,鼓動我離開。

可我卻神使鬼差地撿起了刀,怨憤地看著父親,雖然我也不知怨從何來。

“來啊,要麽殺死我成為新族長,要麽帶著魔鬼一起死去。”

事後回想起來,我整個人完全不清醒,但我確鑿無疑地握緊了刀,我衝了過去。流著少年人寶貴卻泛濫的眼淚,朝父親砍了下去。要說他真是我的父親,他由於當上族長便斷絕了關係,從未多照顧我和阿姆。可要說不是,我前十幾年的目光始終圍繞著他……現在我卻用刀和血捍衛我所付出的一切。

然而,父親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他瞅準我大喊著砍下刀來的時機,找到了空當,竟然擋住了我的短刀和手臂,然後用另一隻手猛地抬擊我的下巴。這一擊的力量巨大,我甚至有些微微淩空,大腦也不再清醒。隨後父親把我絆倒,反鎖住我拿刀的手,一氣嗬成地把我按倒在地,最後抽出短刀,高高舉起,由上刺下。

刀還沒進血肉,我的身體已先一步進入瀕死狀態。

直到刀貼著臉頰半截刺進土裏,才打破了我的幻覺。

“滾吧,把災禍帶走吧,有我在,你永遠也回不來……”我背對著父親,察覺他說話時全身都繃成了弓。

隻見他伸出右手的筆指,在我眼前分泌出他的符文。父親的符文不像薩滿大人那麽繁複,卻簡單堅定。他對我寫下了“失望”,然後放開了我。而我滿腦子都被這個詞所占據,父親那一刻的記憶就這樣被烙在了我的腦子裏。

而腦中的那個聲音也仿佛受到了刺激,在我跌跌撞撞逃離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語。

走了不知多久,天上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點,讓人從心底滲出寒意。我在一棵大樹下躲雨,蜷縮著想要讓身體暖和起來,精神卻無法集中。那個符文充滿了破壞力,讓我連看向部落都感到恐懼。

“沒想到你們竟然進化出了這樣的器官……”父親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我恐懼得大喊大叫,以為父親追來了。

“你怎麽還在?我都被你搞得流放了,你還要我怎樣!”我對著虛空大喊,仿佛他就在我麵前。

“我們確實很難察覺到你父親在跟蹤我們,但我也真是很後悔,沒有早點發現你們竟然可以分泌出這樣的文字。”

“文字?”

“就是你父親從手裏分泌出的……”

“別說啦!”我死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徒勞地捂住他的“嘴”。

“這件事並沒有你以為的那麽難以挽回,如果他真想要你永遠離開,他為什麽會給你那段失望的記憶?他如果真是一個公正的執行官,他應該讓你接受流放決定的記憶。隻有擁有希望所以才有失望,他終究還是你的父親,血親關係並沒被族長身份的強製分離而切斷。”

“可是,他還是失望了呀……我不能再回去了。”

“那隻是失望,並不是絕望啊!我相信他還有期待,隻要你達成這份期待。”

他用父親的音色說,仿佛是父親在訴說著自己的內心。現在,天空正在變得晴朗,而我的內心也不像之前那麽動**。我甚至覺得,他即使是惡魔,也是一隻好惡魔。

“既然你父親包括你的族人認為我是惡魔,那麽隻要你在他們麵前趕走這隻惡魔,你就會作為英雄留在這個部落裏,甚至得到你父親的認同。”

“你能做到嗎?”

“當然可以,這隻是一場表演罷了,但這也是一個約定。”

“你想要什麽?”我知道他必然不會白白幫我。

“我需要你分泌出一個符文,一個凝結詩意的符文。”

“詩意?”我不懂這個詞的意思。

“一種世界表象背後的情緒。”

“為什麽是情緒?”

“詩意是一種情緒,但我們很難把它劃歸為主觀存在,它更像是客觀存在的主觀世界中的既有存在,隻是不同智慧生命理解認知不同。我很好奇是否隻有自然生命才會擁有這種詩意,我在宇宙中不斷尋找,始終沒有找到。我就算有朝一日找到了,也不知該如何帶回去。直到你父親在你麵前寫下那個符號。

“我完全沒見過這個符號,看起來也如此隨意和幼稚,但我卻深刻地理解了這個符文背後的失望,感性的親身回憶和抽象的邏輯體驗,在我腦子裏猛地炸開。我想,沒什麽語言比你們分泌的符號更適合承載詩意。文字的信息必然會遺漏,但你們跳過了文本,直達認知。”

“我不太明白……你要我做什麽呢?”

“走吧,去遠方,那裏就有詩意。這是最後一個人類留給我們的箴言。”

那時,我並不知道詩意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遠方在哪裏,可我和腦中的聲音踏上了漫長的旅程。

我發現在旅途中,人對空間和時間的感知很容易模糊起來,不然二十年也不會像啪地拍了一下手,瞬間就沒了。在被贈與歸途的那個夜裏,我坐在廢棄的神廟裏,麵對早已坍塌風化的塑像,吃著醃肉和果酒。

奇妙的空間感和時間感時刻左右著我的身體,我總覺得自己還在途經那條大河,我沿著河岸走了六個月,才走到了驚險渡河的崖口,除了滿身疲憊和對魚肉極其厭倦外,沒有其他收獲。時間感是折磨人的妖精,我曾走到隻有夜的地方,時間被無限拉長,如果不是被遷徙的族群救起,我可能已經葬身雪原。然而當我走入一片無垠的大漠,空間就一把攫住了我,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頹唐和無趣。

我在大河邊、雪原上、荒漠裏都沒能寫出承載詩意的符文,因為我依然無法理解何為詩意。雖然經曆了各種風景,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但留給我的隻有盲目的驚險和持續的厭倦。不論眼前風景如何,我隻想著回家。

如今我在神廟裏,看著雜亂的四周,回想我的一生。三十幾歲在部落裏已算中年,但我並沒做什麽算得上有價值的事情,一直在尋求證明和為自己贖罪,詩意又是如此虛幻,想到還要漫無目的地尋找下去,我猛灌了一口酒。

然而,腦海裏傳來一陣悠長的歎息。

“唉……”他說得很平靜,像是認命,“看來不是所有智慧生命都能捕捉到詩意。”

我跟他在一起也有二十年了,從最初的約定到現在,我已經習慣他在我腦中說個不停。可如今他坦誠宣布失敗,我竟語塞,父親的聲音讓我產生似曾相識的刺痛。

“沒關係的,實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的組件也基本修複成功,或許詩意並不在這裏。”他有種強撐的樂觀,“何況能真正理解詩意的人類也很少。”

“其實,你回到部落可以換個人寄居試試,”我不知為何說出這種話來,“可能隻是我不行……”

“你以為我寄居你隻是因為你有心結好控製嗎?每年都有人參與試煉,其他人若可以我早就寄居了。事實上,你的內心最為敏感。或許你不能理解,但你所厭惡的,正是我所需要的特質。”他解釋著,“但你確實沒找到,或哪裏有些問題,我也很遺憾。”

我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抱歉”。

“真沒什麽,這是我的使命,不該是你的,我最初也有些自私。那我們現在就回去,反正隻要表演得足夠神聖驚險,你肯定能作為英雄重回部落。”

我“嗯”了一聲表示同意,心裏既期望又悲傷……

我們往回走了六個月,終於回到那片茂密的森林,熟悉的氣息讓我重新變得年輕,想到可以回到部落,全身都充滿了力氣。就在我準備查看部落目前的情況,看用怎樣的方式展現最佳效果時,卻發現一個無可挽回的事實。

部落已經消失,被這片土地的新主人屠殺殆盡。

我躲在了距離仇敵部落不遠,但相當隱蔽的洞穴裏。這是我幼時的秘密基地,一旦我想藏起來,便沒有人能找到。如今這裏成了我複仇的巢穴,我像隻野獸藏於此處,伺機奪人性命。

“如果你幫我幹掉這些殺死我族人的家夥,我就幫你寫出詩意的符文。”我主動向腦中的聲音尋求約定,雖然我深知自己什麽也寫不出來。

“這已經不是詩意和約定的事情。你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怪物嗎?你在旅途中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有殺掉別人讓自己活下來,但你這二十幾天竟然殺掉了八個男人。”他大聲地嗬斥,“現在你腦中殺人的念頭和詭計,像雜草一樣瘋長,縱然我全力打消都無法清除,你已經被仇恨變成了怪物。”

“他們殺了我的族人,奪走了我們的土地,族長父親……他不該失敗的,一定是中了什麽詭計。”我臨死時才覺得當時的邏輯已經固化。

“這隻是你的一廂情願,你在厭棄父親的時候,也在追逐他,你通過成長來否定他時,也在將他神聖化。你已經見過了廣闊的世界,難道還不能理解生命的可貴嗎?”

“難道我族人的生命就不可貴嗎?!”

“可你要有勇氣和能力完結這段仇恨,就像我們麵對曾經的人類一樣……”

“你能完結是因為你隻是寄居在腦袋裏麵的怪物,你死了不會疼,可我們不一樣,如果不以眼還眼,我死了該如何麵對他們?”

他沉默了一會兒,仿佛被什麽刺痛,費力地愈合著傷口。“人類也曾覺得我們是怪物,但我們……”

在那段時間裏,我一邊複仇,一邊不停與他對話,尋求他的幫助,尋求他的認同。雖然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他有必須遵守的法則,不可能殺害智慧生命,甚至不能直接控製智人。

不然他或許可以強硬地阻止我。

我在男人捕獵時,去他們部落裏縱火;在他們夜間守衛時,在加餐的飯菜裏下劇毒;還有人被我的陷阱吊死。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了滿手的血腥味。這種漫無目的的殺戮,讓我對殺人狂的生活產生了厭倦。

於是,我決定在一次典禮後暗殺他們的族長。

要麽殺掉族長完成複仇,要麽當場被殺,總之一了百了。

可當我發現,常年隱蔽於黑袍之下的集薩滿和族長於一體的最高統治者,竟然是個女人。我下手遲緩了,然而她的擊殺卻很淩厲,轉眼間便將我擊倒,門外的守衛湧了進來將我完全製伏。

“你是那個男人的兒子。”女族長端詳我後,說了這麽一句話,“你是那個部落族長的兒子。

“難怪全麵進攻時,沒人像他一樣能扛著殺戮的痛楚,原來跟他一樣的人在這裏。”她的指尖劃過我挺拔的鼻梁,“但你比他更能承擔命運,更有資格拿來祭奠亡靈。”

她說話時,我發現她的眼裏沒有恨意。她看起來也有些蒼老,但抓到我之後,對我這個卑鄙的暗殺者卻有種莫名的欣賞。

好像隻有殺死我這種人,才算是完成了一項使命。

“我們這樣的人,並不願意殺人,但有時不得不為之,我們的一生中總會主動被動接受某種古怪的使命。但也隻有這樣忍受痛苦卻前行的人才稱得上強者,比如你和你的父親。”她來過一次地牢,說了這麽一番話後,便再也沒來過。

之後,頭腦中的聲音說了這樣的話:“果然敵人才是最懂你的人。”

被捕之後,我徹底沒有了複仇和逃生的欲望,雖然腦中的聲音一直在跟我商量如何在不傷害其他人的情況下救走我。可一方麵他的機體沒有載人設備,不可能精確救援;另一方麵,看守我的人實在太多了。在他考慮救援時,我卻把思考逃生的時間,用來思考自身。

在停止殺戮的那一刻,我就對殺戮產生了厭惡。沒有牽絆,再加上女族長的那番話,我竟陷入了平靜,仇恨在我心中漸漸變得滑稽。

“你就是你,不論怎樣被仇恨驅使,你都會變成最初的你。”腦中的聲音如是說。

“你為什麽還不走,我死了你寄居也就沒了意義。”

“……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宇宙真的很大,大到你難以理解,我以極快其實毫不起眼的速度在宇宙中漫遊,我的停留充滿了隨機和不確定。那麽,在這樣的情況下,最不需要的就是著急。”他頓了頓,然後用寬慰的口吻說,“總之,讓我陪你走完餘下的人生吧。我的朋友。”

像朋友,又像那個並未斷絕血緣的父親。

自從他告訴我宇宙極大之後,我在剩下的日子裏,對那種未曾見識的大開始著迷,甚至開始幻想那種廣闊。但幻想時,我的注意力卻投向了地牢的小花和植物,還有看守的長矛和目光。地牢裏時不時有小甲蟲出現,它們富有攻擊性,但我覺得有種用於裝飾的可愛。

我想象廣大宇宙的另一個地牢裏也有這樣一朵小花,然後相信宇宙中有甲蟲的孿生兄弟,還有長矛穿過宇宙隻為獵殺一隻動物製成醃肉。我還相信有各種飽含深情的目光,像星星一樣在宇宙中閃耀著。

我察覺到宇宙來自古神一次次吐納的間隙……

白晝伴著地牢的狹小,讓我切身體驗逼仄的空間,但我確實幻想出極為真實的廣大,我陷入到靜滯的交錯中。

如今,我被部落族人帶出地牢,綁在了聖湖的祭壇上,他們在周圍歡呼和護衛,而女族長裹著野獸長毛編織的長袍,目光灼熱地看著我。我從她的眼裏察覺到不忍,不忍殺害某種意義上的同類。

但還是那句話,不得不為。

“地牢裏,我察覺你的神經元非常活躍,甚至產生了某種被稱為意象的東西,那是詩意的胚胎。可你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啟動主控黑色石塊。

“是啊,我很抱歉,到最後也沒明白什麽叫詩意。”

薩滿的短刀已經放置在我的脖頸上。

“帶著我的祝福去遠方吧,那裏或許……”

我的頸動脈被劃開,人被推入水中,主控黑色石塊則發出奪目的藍色光芒。我沉入水中,血液融入了湖水,湖水進入了血液的容器,發出單調的咕咕聲。

瀕死狀態的我,看見一個人在路上,踽踽獨行,沒有目的。

刹那間,我的筆指分泌出一個承載詩意的符文,我想傳遞給他,卻沒有聲音。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而他升上了天空,用黑色石塊組成了一隻迦樓羅,繼續在星海中追尋。

而那個詩意的符文混著鮮血和屍體,葬進了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