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
吸一根煙的時間很短,等一個人的時間很長。
沙星隻有兩座城市,一座在這頭,一座在那頭,兩座城市之間隻有一條覆蓋經線的鐵軌。每天一班車,來去的人都很少。
那天,她去了。
最初,我們住在一棟狹小的房間裏,這裏的房間都很小,跟地球相比起來,這些房間就是閣樓。為了防風沙,屋子都封得死死的,隻有一扇小窗。其實,鄰居們都沒有這一扇小窗。她說她不想透過全息圖來看世界,這樣顯得很不真實。
其實,我不明白為什麽透過全息圖看世界就不真實,但我還是敲碎了房間的牆壁,給她安了一扇窗戶。為此,我還跟鄰居吵了一架。
在地球時,她就覺得世界不真實,於是來這個星球。結果,她還是覺得不真實。但我沒空去管真不真實。我把地球的房子賣掉,用所有的錢買了這間閣樓。而且,我還得生活。
於是,我負責在外工作,她負責在家吸煙。
其實,這樣也挺好。
這個城市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從沙漠裏淘一些貴金屬。很多人都在幹這個。我們來得有點晚,每天的收益不是很好。但沒關係,她每天一包煙十塊錢,我們每天三頓飯十二塊錢。這裏的物價不貴,都是些合成肉,原料是這裏的一種植物。反正人類的味覺已經退化多年,吃什麽都一樣。
能活下去就行。
當然,這是我的想法。
她來這裏不隻是為了活下去,是為了尋找真實的生活。我曾經問過她,什麽是真實的生活,她說她不知道,隻是過去的生活不是真實的生活。
我們不是夫妻,也不是男女朋友,她隻給過我一個吻。然後點燃了一支香煙,眼裏有某種光線溢出,煙氣氤氳,問我:“跟不跟我一起去找?”
“好。”我說。
這座城市開發不過百年,以地球為標準它隻是一座年輕的城市,因為這裏沒有故事。雖說這裏的一切,都是用的最前沿的技術,但看起來像是被遺棄的世界。無窮無盡的風沙將這裏風蝕得厲害。城中心有一座教堂,教堂裏有一個老神父,黑色的袍子很幹淨,手裏的聖經已經有些殘破。矗立於教堂中央的耶穌像,我每次看見都覺得他是這裏最幹淨的人。
來到這裏兩年,她每天都會穿著風衣,戴上防塵的麵罩,去街道上走走。她去菜市場、去商場、去黑市、去咖啡廳、去星艦零配件商店、去學校、去醫院。但她不看病、不讀書、不買配件、不喝咖啡、不買違禁藥物、不買衣服,更不會買菜。她隻是去找人聊天。我問過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說不為什麽。晚上回來,她就開始看書,偶爾喝一杯酒,但抽煙很凶,一支接一支。我勸過她,但她不聽。
回想起來,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就跟她來了,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睛,因為她的嘴唇,因為她拿煙時的樣子。但當我踏上這顆星球,這片陌生的土地時,我並不後悔。所以,我一直沒回地球,也一直給她買煙。
但現在,她離開了。
那是一個雨夜,這裏的天氣很少會下雨,這裏的人都說,隻要下雨總有事發生。但一夜雨後,城市相安無事,而我卻覺得天崩地裂。
“我要去找真實的生活。”她說話時,外麵的雨很大,雨點拍打在牆壁上稀裏嘩啦,像是撒了一把豆子。我就這樣看著她,她沒有說話,拿了一根煙,悠悠地抽著。
其實,我很恨她接下來所說的一切,因為她大可一走了之。如果這樣,我也就會用剩下的錢買一張回地球的船票和一桶汽油,將這裏燒個精光,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去對麵的城市,不知道回不回來,你可以試著等等,但我不保證。”說完,她丟給我一支煙。
“火。”我坐在木椅上,對她說出我的臨別贈言。
她慢慢走來,風衣讓她散發出成熟女人的魅力。她慢慢靠近我,貼近我,然後用手指夾著香煙,淡淡地持續吸著,將煙蒂觸到我的香煙上。
隔著香煙,看什麽都很迷離,我以為這隻是一場夢。
“或許,一支煙的工夫,我就會回來。”
她用這雨夜的火星,為這場追尋,譜上了餘韻。
我也學她去買了一件風衣,一個旅行的背包,一頂帽子,看上去不像一個渴望真實的追尋者,反而像個流浪漢。她走了有兩個月了,我刮胡子的時間也少了很多。現在多了些胡楂,感覺有些頹廢。
不過這不重要,我隻需要登上這輛列車,然後一直往南就可以了。城市的車站很小,沒有一個乘客,隻有一個列車員在陪我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列車終於進站。這是一種老式列車,還需要人在列車裏和站台上發信號指揮。列車的車廂也有些腐朽,有種隨時會散架的危機感。我提起行李,走進上車的甬道,防止被風沙吹壞。
我走得很慢,反正也沒人會跟我搶座位。我一邊走一邊想象她是如何走過這條狹窄的甬道,如何提起行李箱,踏上列車吱嘎作響的階梯。然後她把行李放在車廂裏,或許看書,或許寫點什麽東西,或許把黑色的手套取下來,放在一邊,目光遊移到列車之外。
但我現在什麽也看不到,列車之外隻有夜幕。我坐在皮製的座椅上,朝列車員要了一杯冰水,從行李箱中拿出一本她讀過的書來看。車廂還算舒適,或者也不算,具體什麽感覺,我也說不太出來。就如同我現在的心情一樣,既非無所謂,也沒有半點焦急,仿佛這場旅行已與她沒關係了。
穿過這無邊無際的大漠,像一把利劍般刺破黑夜,隻是一段屬於我自己的旅行。至於追尋的對象,已經不再那麽重要。
是的,就在那一刻,她跟我已經完全沒有了關係。
轟鳴聲響起,列車出發了,載著滿車的意義向著遠處開去。這時,我發現在這片蒼茫的宇宙,除了這輛列車,還有其他東西。來這兒這麽久了,竟從未發現過。
那璀璨的群星。
我在這輛車上,不知道待了多少個晝夜,看書、吃飯、睡覺,如此循環往複,枯燥的生活和有限的活動空間讓我快患上焦慮症。
然而在一個早晨,我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天早晨我下床,拿著洗漱用具去往衛生間,在有些肮髒的空間裏,我不經意間看向窗外,牙刷險些掉在地上。
沙漠不見了。
我以為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我跑到車廂外去看,隻見沙漠真的不見了,風裏帶著青草的香味。我甚至還看到了有些類似於奶牛的動物在草原上悠悠地走著。這是一片草原,有著山丘和溪流的草原。
不知何故,我朝著那些“奶牛”大喊:“喂!”
我仿佛看見那些奶牛朝我這邊看了看,我甚至感覺它們在向我問好。一股狂喜湧上了心頭,我繼續向它們呼喊,繼續向它們揮手,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雖然我從來不知道見老朋友是什麽感覺。
但今天,我第一次有了如此想與人交流的渴望。
風景很快遠去,那些奇特的生靈漸漸消失成了遠處的點綴。但我強烈的表達欲卻完全無法停止,我跑回車廂,想要抑製這種即將把我撐破的欲望。於是,我拿起了紙和筆。我必須寫下來。
我搜腸刮肚地把這些景色記錄下來,仿佛這是世上最美的景色。就在我奮筆疾書不知道多久之後,我發現無人可以分享。於是我將這些文字,重新寫成了一封書信,寄給小A。小A並不存在,隻是一個我想象中的朋友。
我需要朋友,我想。
於是,他或者她就這樣誕生了。
我在欣賞了數十天的草原之後,列車進入到一處森林。這裏的樹木很高,氣候很炎熱,蚊蟲也很多,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我會得痢疾。我開始寫信給小A抱怨,抱怨這裏奇怪的天氣,抱怨這裏該死的蚊蟲,還有列車裏超難吃的食物。但我也會向他描述看到的種種奇怪的生物。有長著翅膀的猴子,厚嘴唇的鱷魚,身披鱗甲的飛鳥,以及像極了巨龍的動物。我不知道這些動物是什麽,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研究過,是不是已經被命名,貼上了標簽。但我覺得很有意思,不亞於從沙地裏淘出貴金屬的喜悅。
而且,這種喜悅更加真實。它不像貴金屬拿到就會變現,變成食物,吃進肚子,然後周而複始。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列車上忽然發來信息,列車即將進入封閉旅行。我問列車員什麽事,她說不太安全,卻沒有明說哪裏不太安全。我想去到能看見室外風景的地方,求了很久,她才把透明窗口的位置告訴我。
臨走時她還說了句:“有什麽好看的,全是細沙。”
當我來到透明窗口,眼前的景象險些讓我沒有站穩。陸地重新變成了沙地,但沙石很細,不像過去的荒漠。但當我仰頭望去時,我驚詫於乘務員從來沒有抬頭的習慣。
一片汪洋大海飄浮在天空中,一種深沉的壓力,讓我感覺特別難受。而這時,我發現這並非隻是一片廣闊的水域,海裏是有魚的。
許許多多的小魚成群結隊地往一處遷移,還有巨大的章魚,碩大的觸角在海裏翻滾。隨後我看到許許多多的螃蟹依附著如磐石般的海龜朝著前方而去。這時,一些小魚掉了出來。我發現,隻要這些魚停止遊動,它們就會從海裏掉下來,生命隨之終結。這就是一片海的墳墓,而海則是持鞭的教官。
那些不時洶湧而起的波濤,暗藍的海水,仿佛在呼喊著:“不要停歇,不要停歇。”
看著這片暗潮洶湧的大海,我拿出香煙,點了一支,想要緩解心裏的焦慮,以及更多的惆悵。
這片深沉的大海,如同我那久未見過的父親。
我很愛他,他很愛我,但我們關係不好,於是我逃了出來。確實是逃,我走的那天,他還反複念叨讓我好好工作,要有責任感,要娶妻生子,養家糊口。他說我的房間沒有打掃幹淨,他說我洗澡水用太多,他說我還是沒長大。他說我無法麵對人世的洶湧。
是的,在他眼裏,我始終是一個孩子。
我沒有辦法收拾好繩索和漁叉,沒辦法裁剪好帆布,沒辦法用木板將漁船收拾得堅韌牢固。更沒有辦法與鯊魚搏鬥,甚至連一副魚骨也帶不回來。
我感到頭很痛,用力抽了口煙,喉嚨有些辣,我拚命地咳嗽。眼淚、鼻涕一把把地流了出來,我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我不敢再去看那片大海,拖著疲憊的身子,用力垂著頭,向車廂裏走去。
地上的煙頭還冒著煙。
那晚,我失眠了。整晚看著車廂的天花板,午夜的列車發出轟鳴的聲音。我的喉嚨很不舒服,好像被人塞進一把煙灰。即使吃了安眠藥也沒用。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又慢慢走向那片海洋。地上的海洋生物漸漸多起來了,這是一場無法回避的陷落。
我看著那片海洋,心裏的堵塞感再一次湧上來,我隻能選擇逃避,毫無辦法。
我想起了我的初戀,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戀,此刻湧上心頭,覺得不合時宜。嘴唇特別幹燥,好像龜裂的土地。
第三天,我又去了,看著,想著……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多天,然後我就不去了,我把自己裹進被子,心裏各種事情雜亂無章地湧現出來。
像跑馬燈,又像是無聲電影,更像無法醒來的夢。
我再次將所有的思緒轉向了她。也不知道她到哪兒了,有沒有找到真實的生活。
我很想她。
抱著這樣的心情,我坐了很久的列車,很久很久。
久到我也忘了時間。
把那片無垠的大海甩得很遠。
像是要逃避什麽。
“各位乘客,我們已經到站,希望您旅途愉快。”我沉迷自我太久了,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那座城市,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
我帶著破舊的風衣,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下列車,與之前那座城市同樣的沙味撲麵而來。
“哪裏都一樣。”
我走出車站,隻見這座城市被一圈巨大的圍牆圍了起來,看上去像是一座防衛的碉堡,在守護著什麽寶藏。
我從一扇小門進去,門口一個喝醉酒的老人,看上去像是火車站裏的工作人員。嘴裏念叨著什麽,聽不太清。
我拍了拍塵土,準備進入這“真實的城市”,但我走過通道,踏出階梯的一瞬間,一股熱浪朝我撲麵而來。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仿佛什麽都不再重要,什麽都沒有意義,真實與不真實早已沒有了界限,天與地重新融為一體。
一切的追尋都成了笑話。
一切的執著都是一場鬧劇。
這裏沒有城市,這裏什麽都沒有,有的隻是一個大坑,巨大的天坑,天坑之下熔岩翻動、狂嘯、怒吼,帶著憤懣噴出氣泡,像是上帝的一鍋熱湯。
我猛地蹲在地上,十指插進頭發裏,仿佛要把頭發連根拔起。
我的眼淚在眼眶裏徘徊,死活不出來,如同壓抑在心底的呐喊。
我在腦海裏湧現出無數**的學術用語和俚語,然後我提起旅行箱,朝外邊快步走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媽的,我要回去。我一邊想,一邊猛烈地抽煙,煙灰落在手指上也不覺得燙。
我來到車站,將一把零碎的錢幣扔到櫃台裏:“我要票,我要票!”
櫃台的機器人感覺不到我的憤怒,依然按照流程一步步幫我辦理手續。我撐著櫃台,手指有些顫抖地夾著煙。
然後,我把它扔在地上,用力蹍了蹍。
“先生,”我回頭看去,是之前那個睡在門邊的醉漢,他手裏握著一個老式電話,看著我的樣子,有些怯生生地問:“你是D先生嗎?”
“是。”我應了一句,目光卻集中在電話上。
“你的電話,每天都打來,都一個月了。”
我抓起電話,湊在耳邊,電話那頭沉默不語,仿佛隔空對峙一般。
過了一會兒,那人說:“你也去了?”
是她,是披著風衣、抽著香煙看書的她。
“嗯。”我忽然感覺到了一絲平靜,或者說呆滯,什麽話也不會說了。
“我回地球了。”她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才憋出兩個字,“抱歉。”
“找到真實的生活了嗎?”我隻關心這個答案,她對我而言什麽都不是,我隻要這個答案。
為了這個答案,我從地球到沙星,經過兩年的等待,最後追尋到一片火海。
我得知道,不然我會殺了她。
“找到了。”她的聲音裏沒有感情,但我知道這是真的。
我掛斷了電話,拿過車票,向列車走去。
醉漢看了看電話,看了看我的背影,從懷裏掏出一瓶酒,喝了兩口。
這次,我聽見了他的話,像刀捅般清楚。
“來了又走,來了又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