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逝去的情愛

最苦悶最孤獨時,他對我那麽好,那麽體貼。想自殺前,我摸摸他的臉,不管當初是真是假,他畢竟給過我溫暖。

他夢囈著“婷婷”,和平時一樣。

最牽掛的是女兒。

《罪犯情況登記表》這樣記載著:

姓名:趙婷

性別:女

民族:漢族

出生年月:1970年10月28日

文化程度:初中

捕前職業:某市公司職工

犯罪類別:故意殺人罪

刑期:15年

……

隨著管教幹部小孟的一聲“趙婷”,走進門的她朝我微微一點頭,恭敬並不過於拘謹。她個子高挑,五官周正,不難看出當時的她身邊一定不乏追求者。

我看看桌上的案卷,沒錯,是她,親手殺死同居數年的戀人趙某。

我不能明白,怎樣的一段經曆才會使眼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作出如此瘋狂的舉動。

認識趙安軍是在我離婚兩年之後,那時的我很孤獨、苦悶。

和前夫是1990年4月結婚的,他是一家化工廠的工人,我對他談不上有什麽特別深的感情,主要是我媽做的主。

他家條件還可以,獨子,就一個妹妹。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就和公婆住在一起,丈夫對我也蠻關心的。

不久,我懷孕了,妊娠反應得厲害,丈夫、婆婆圍在我身邊團團轉,有一陣子我吃什麽就吐什麽。

這時婆婆總是問我想吃什麽,我直搖頭。婆婆還是問,想吃酸的還是辣的。我說我什麽都不想吃,其實婆婆是想從中推測出我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婆婆見問不出什麽,就請人去算。怎麽算的我不知道,反正算下來的結果都是男孩。婆婆高興得很,家裏什麽活兒都不讓我幹,連我換下的**、襪子什麽的都被她擄去洗了,把我侍候得像皇後似的。

有一次我姐來看我,我倆一同上街閑逛。姐忽然想起她的一個同學分配在離我家不遠的婦產醫院,好久都沒見麵了,我們就一起去了。

我姐那個同學見我大著肚子,就說做B超看看是不是帶把兒的,做下來的結果是女孩。我回家也不敢對家裏人說這個事,心想是男是女生下來才能算數。

臨產的那一天,我心裏特別緊張,我知道一家人特別是婆婆盼著我給他們生個孫子,在產房裏我頭腦中不斷交替著“男孩女孩”“女孩男孩”的念頭,等待著醫生的宣判。

晚上7點50分,孩子生下來了,當醫生告訴說是一個千金時,我在心裏說“完了”。

醫生將我推出產房,我偷偷看了一下婆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木木的,也不問我要不要吃點什麽。

當時我肚子餓得要命,產前因為緊張和疼痛已經有大半天沒吃過東西了,還是早上10點多鍾吃了一點兒飯,喝了小半碗桂圓湯。

丈夫前一天夜裏陪我,下午被他媽換回家睡覺了。婆婆說她要回家去,我以為丈夫很快會過來的,誰知直到晚上10點多鍾,不對,大概11點才來。

我問他怎麽這麽晚才來,他說他媽剛剛才告訴他我生了。

我不知道生女兒是不是我的一大罪過,反正生女兒之前一切都好,生女兒之後一切都不好了。由於我懷孕時反應大,營養吸收得少,生孩子時身體很虛,加上下身水腫,醫生要我住院療養。

可到第三天婆婆就等不及了,說照顧起來不方便,還要花錢,催著我出院。其實從家裏步行到醫院也隻要10分鍾。

回家沒有幾天,婆婆就拐彎抹角地跟我說,過去的一個老鄰居的媳婦生了丫頭,還沒出醫院就抱給人家了,又說現在自己不能生想抱養孩子的人很多。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心裏一驚,脫口就說不行。

等丈夫回來,我把這事告訴他,他也不同意。

這以後,婆婆心中有了怨氣,盡管她不說出口,但能明顯感覺出來。她一會兒嫌孩子吵,一會兒又嫌孩子尿尿多了,過一會兒又說我不會給孩子把尿——要知道,那是在臘月裏,每當我一聽到哭聲趕過去抱起孩子時,尿布已經濕了,婆婆就發牢騷,說是我害得她老洗尿布。

當我丈夫回來時,她又數落給他聽,丈夫就說以後他來洗好了。婆婆立刻又說她洗的尿布怎麽怎麽衛生幹淨,用開水燙過好幾遍什麽的。其實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她拎起尿布在自來水龍頭下衝了一遍就晾了起來。

我在丈夫麵前什麽也沒說,畢竟是他媽,他聽了肯定會不高興。隻要婆婆不再提把孩子送人的事情就行。

趙婷沉醉在往事的回憶之中,眼睛微微眯起。

我想象著她初為人母時的那種幸福,繈褓中的嬰兒白白嫩嫩、酣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天空中或許紛紛揚揚飄著雪花。內心被母愛充滿的趙婷,此時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卻不知道自己以後會為此付出代價。

就這樣,婆婆還是不滿意,經常找碴兒罵人,一開始我是忍著的。

我媽在我結婚時跟我說過,結了婚那邊就是你的家了,對她好不好無所謂,一定要對婆婆好。

我一直記著媽媽的這句話,盡量對婆婆好。

但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住她的指桑罵槐,跟她吵了起來。

她高聲罵著粗話。這時坐在房間裏的公公也聽不下去了,出來叫她少罵幾句,婆婆更惱火,抓起桌上的茶杯和碗就往地上砸,把臉盆也摔到門外。

當時好多鄰居都過來勸架,我氣得哭了。

晚上丈夫見情況不對頭,猜到又吵過架。婆婆將丈夫拉到她自己的房間裏,聲音隱隱約約的,我想一定在說我的不是。

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靠近門口,聽到裏麵丈夫說:“你怎麽能這樣待她,你自己也是女人,生男生女又不是她的責任……”我聽了這話心裏很感動,覺得丈夫畢竟對自己是關心理解的。

我們也動過另立門戶的念頭,但丈夫有顧慮,他是獨子,老人不願意的話,他這樣做就意味著不孝。他就勸我多忍一忍。

但婆婆沒有因我的沉默忍讓而罷休,她的最終目的是要我為她帶來一個寶貝孫子。

我做不到這一點,我不能拋棄我的女兒,這一點我到現在都不後悔。

婆婆對我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當我丈夫在家時,她作出對我很好的樣子;丈夫一走,就換了一副麵孔。我們仍不停地吵鬧,丈夫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有一天,我和婆婆在劇烈的爭吵中推搡起來。她揚手要打我,我手臂一擋,又順勢一推——我那天可能氣極了,否則不會有那麽大的勁兒。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170米的個子瘦得隻剩下92斤。

婆婆跌倒在地上,胳膊上擦破了皮。

丈夫回來後,聽了婆婆的哭訴,我打她的“罪證”她當然不會放過給兒子看。

那天晚上丈夫打了我,是用穿著皮鞋的腳踢的。我的背上、**上、腿上被踢得青一塊紫一塊。

這是丈夫第一次動手打我,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絕望了。

我想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前婆婆打罵我,我都能受得住,因為心裏有丈夫,他會安慰我、疼我的。現在,我還有什麽?

後來婦聯來調查這件事,要我告丈夫輕傷害。

當時事情已鬧得大了,對我來說有兩條路:一是拘留他,二是離婚。

實際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也是沒有想到的。從心裏來說,我沒恨過我丈夫,特別是那次他跟他媽講的那些話,我一直記得。現在回頭想想,我們婆媳矛盾那麽大,他的處境怎麽也不會好,日子也不好過,說不定哪一天精神也會崩潰的。

我選擇了離婚,鬧到這個份兒上隻能這樣了。

交離婚訴狀的前一天晚上,我通過他的朋友約他出來,我很想和他說說話,訴訴心中的委屈,說說事情弄成這個樣子的無奈。

我和他之間,雖說是我媽做的主,但他是我唯一交往過的男人,人又很踏實顧家,知道照顧我。我對他是重視的,我想我們之間的誤會應該能消除的。

那天晚上,在朋友家等到10點多鍾,他還沒來。

我不甘心,對朋友說,說不定他有什麽事被纏住了。

朋友看出我的心思,叫我晚上就住在那兒。

我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響動,他騎的“二八”永久自行車的聲音我很熟悉,往日到了下班時間,一聽到這聲音,我會高高興興地抱著女兒到門口去迎他。

我等啊等啊,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就這樣坐著等了一夜。

我知道我是沒希望了,訴狀就這樣交了上去。

趙婷這時候慢慢低下了頭,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麽,但能感覺到她對這段婚姻生活的深深依戀和失望。

現代人愛把婚姻比作圍城,都說外麵的人想進去,裏麵的人想出來。趙婷卻是不自覺地走了進去,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逐了出來,她是一步一回頭走出來的。

低下了頭的趙婷,讓我不能看清她的麵容。她坐的小凳子是犯人勞動或參加活動時自帶的那種。

“趙婷”,我叫她。她抬起清麗的麵頰。

我讓她換坐了辦公桌後麵帶靠背的木椅。

“謝謝!”她感激地朝我笑笑,又清了清嗓子。

離婚時女兒判給了丈夫。

本來我是要女兒的,法院的人勸我算了,因為我所在的工廠快垮了,在市裏又沒有住處,父母又都在縣裏。

在法庭上隻要我提出要女兒,法官們就宣布休庭,要我冷靜。有個女法官很能理解我,大概因為都是女人吧,她說你現在這樣一個人沒法帶孩子,對孩子也沒什麽好處,等以後自己安定下來再接孩子也不遲。

這話挺有道理的,我就答應了。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女兒的父親。

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對不起小孩。想起小孩是最痛苦的事情。

離婚後,我決定離開那兒,離開那個讓我太多傷心的地方。

我先在一家工廠打了一年工,想想這樣下去幹不出什麽名堂,我還有女兒呢。我開始自己跑生意,水晶、點鎢燈管、石英製品什麽的。出差到外地,隻要有小孩玩的地方我都去轉轉,買些女兒吃的玩的東西,總在心裏想著,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就可以牽著女兒的手笑著跑進來了。

趙婷說到這兒忽然不吱聲了,她呆呆地望著前麵。

沉默。我和她無聲地守著。

一會兒,我問她:“女兒哪年生的?”

“1991年1月21日,陰曆臘月初五,屬馬的。”她不假思索飛快地報了出來,“今年虛歲十一了。”

她仍呆呆地望著前麵不知什麽地方。

我默念著她的話,重新翻看了一下她的卷宗:有期徒刑15年。

15年,5475個日日夜夜,按照新《刑法》規定,也就是說,無論如何,當她走出這女子監獄的大門時,她的女兒早已長大成人。她女兒的童年夢想,隻能永遠成為一種美麗的夢幻。

同為女人,同為母親,而且都是一個女兒的母親,她的女兒與我女兒年齡相仿,在這樣一種特殊環境裏,我不便與身為改造對象的她過多地交流什麽或暗示什麽,但我能感受到一位母親與女兒扯不斷的骨肉情感和思念之情。

她更沒有想到,離婚,隻是結束了她的一段生活,另一段生活才剛剛開始,在遠遠地向她招手。

離婚後,我發瘋似的做生意,跑業務。那兩年生意不像現在這麽難做,我揣著離婚分得的8000多塊錢作本錢,又跟姐姐和哥哥借了一萬多元,就這麽幹了起來。

當時我抱定一個心思,心不能貪,隻要有一點兒賺頭我都去幹。苦點累點沒關係,隻想著早日掙足一筆錢,買一棟房子,把女兒接過來。

我是在蕪湖認識趙安軍的,他是一家公司跑供銷的,離過婚,沒有孩子。

在外地遇上江蘇老鄉,談得還算投機。他是鹽城人,離我家鄉不太遠,分手時我們互相留了電話。從這以後,他就常常打電話給我,說想念我。我感覺出他話裏的那種意思,想回避他。因為我的心死了,我不想再結婚。起碼那時候還不想,但又不願過分傷他的心,不管怎麽說,做個一般朋友總是可以的。尤其,我在生意場上多個朋友多條路。事情就這麽拖著。

到了1995年3月,我去青島談一筆生意。他知道後說,正巧他要路過那兒去北京辦事。第二天他就找到了我住的那家招待所,拎了滿滿一兜水果和梅子什麽的。

我說,晚上我約好人家談事情。

他眼巴巴地看著我說,我們好久沒見麵了。

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神,很軟弱,很無助。隻掠了一眼,我就看不下去了,心軟了。

我給人家打了電話,推說晚上有事走不開,明天再去。趙安軍就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過了兩天,我要回去了,他說他和我一道走。

我感到奇怪,不是要去北京的嗎?他愣了一下,說那邊已經有人去了。

他買了兩張車票,說把我先送到家再回去,反正這幾天也沒什麽事。我也就沒當回事。

想想人真是個矛盾的東西,離婚的那陣子我覺得忽然間什麽也沒有了,工作沒了,家庭沒了,連女兒都不能保住,覺得自己整個就是一個空****的軀殼,什麽依靠也沒有,心裏有苦悶不能對父母說,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兒。

想起婚姻,我就感到幾分恐懼。

我對趙安軍說過,這(指結婚)是不可能的,我離過婚,有女兒。

趙安軍就說,我也離過婚,你有女兒,我們可以把她接過來,我會把她當親生女兒來養。

我仍沒動心,主要是怕想這方麵的事。

但可能是女人天生的軟弱吧,那時候能有一個朋友不管男的還是女的來關心我,對傷心孤獨的我來說是個巨大的安慰。我怎麽能拒絕呢?他那一臉認真的樣子,誰又能想到是裝出來的呢?

就這樣,趙安軍跟我回了家。我跟父母介紹說,這是做生意時認識的一個朋友。父母沒說什麽,父親順手遞了根煙給他,我媽就到廚房張羅飯菜去了。

趙安軍陪我父親坐著聊了一會兒,就去我媽那邊幫忙,又是刮魚,又是灌水,真像上門女婿似的,他這樣的表現我沒想到。

看他鼻頭沾了一片魚鱗“伯母”長“伯母”短的滑稽樣子,我忍不住要笑。媽媽感到很意外,她怪我事先沒打聲招呼就把對象帶回家來,我有口難辯,不承認吧,解釋不通,承認吧,似乎又不是這麽回事。

媽媽對他是外地人還特別在意,她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我猜想,媽媽是舍不得我嫁到外地去,離開她。

趙安軍這次像是下定了決心,那天他沒有走,一直跟我父母談到深夜兩點多鍾,媽媽仍然不太願意。

那幾天中,我對趙安軍的看法有了一點兒改變,不管怎麽說,他的做法讓我感動。我骨子裏性格較野,有逆反心理。第一次婚姻是我媽做的主,最後弄成這樣的結局,現在她又不同意,這時我的天平開始向趙安軍傾斜了。

過了約一個多月,我到他那兒出差,他要我去他家,我就去了。

他的父母、哥哥、妹妹全在家,看得出來是有準備的,已經把我認作未過門的兒媳婦了。一家人對我很好,我和他妹妹晚上睡在一起。我倆同歲,也很談得來。他的家庭又給我增加了一點兒幸福感,我不再那麽懼怕婚姻了,也開始慢慢接受了他。

趙婷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重新轉向我。

我發現,她的睫毛又濃又密,和那烏黑的眸子搭配在一起,使那張原本就端莊秀美的臉蛋兒平添了一種生動的美感。

趙婷也許即將走出不幸婚姻的陰影了。我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同時另一個聲音在問我:她找到幸福和安寧了嗎?

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為什麽離婚的?”

“他偶爾提起過。他說,當時結婚他倆都老大不小了,後來她老嫌他沒有錢。兩個人為錢的事老吵架,又沒孩子,就離了。她比他小兩歲,在郊區的一家供銷社做會計。”

從那以後,我們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同居生活。他那兒有一室一廳的老式房子。一般我一個月總要在那邊待一到兩個星期。

他是屬蛇的,比我大5歲,個子182米,長得也不錯,周圍的親友都說我們蠻般配的。他平時也是愛睡懶覺的人,可隻要我到了,他每天早上起來為我煮稀飯,再到門口小吃店買油條。

有幾次我看家中有剩飯,就說早上吃泡飯就行了。

他不答應,說我胃不好,吃泡飯會難受的。說實話,我的前夫盡管人也挺不錯,但不像他這樣細心,會照顧我。

我外出跑生意,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跟我通電話。那時候他在鹽城的家還沒裝電話,他關照我每到一處告訴我的父母,他通過我父母知道聯係電話後再往我這邊打電話。

有一天晚上,我忙到10點半才回旅店,洗漱之後我坐在被窩裏,心裏想著這麽晚了他肯定不會來電話了,天氣預報說他那邊有大雪。

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他的電話還是過來了。我聽得出話筒裏“呼呼”的北風在刮著,想象得到他站在公用電話亭外凍得發抖的情景。

我抱怨他為什麽遭罪非打這個電話。他說聽不到我的聲音他一夜會睡不著的。

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像個小女孩一樣享受著他大哥哥般的關愛和細心的體貼。

雖說離過婚,做了兩年生意,但真正與我有密切接觸的男人幾乎沒有。那種甜蜜的感覺……怎麽也忘不掉!

我感到自己在感情上漸漸依賴他了。

他陪我去看過兩次女兒。以往我看女兒時,都讓原來的一個朋友陪著壯膽,主要是怕前婆婆又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這兩次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可能他也看出女兒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

第二次去的時候他還主動為孩子買了一套“魔奇”天藍色套裝,可惜買小了,女兒穿不上。回去的路上,他在汽車上跟我說,我們快些買房子吧,早些把榮榮接來。我女兒叫榮榮。

我聽了非常高興,不由得抓住他的手,握得緊緊的。

不過,唉……他歎了口氣。

我問怎麽了?

他皺著眉頭說,可惜手頭上沒這麽多錢。

我連忙安慰他,沒事,我還有錢呢。

他摟緊了我說,婷婷你真好,我真有福氣。

我想著多掙點錢,盡量把未來的小家準備得更舒服一點,就想跑湖北、陝西一帶。他把朋友送他的一把藏刀給了我。

我看那藏刀刀鞘和刀柄都雕著漂亮精致的花紋,刀口鋒利發亮,不由得心裏有些起毛。

他說你帶著,以備萬一防身用,說不定哪一天會派上用場。

又是一陣沉默。

我有些醒悟過來,問趙婷:“你用的……就是這把?”

她頭也沒抬,隻是輕輕點了點。

我感到一陣窒息,這種戲劇性似乎太殘忍了。

她低著頭,右手輕輕地,但用力地一下一下捏著左手的大拇指。

我靜靜地等著她,並不催她,我知道此刻應該給她時間。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慢慢講了起來。

他見我不肯接,轉身到抽屜裏翻出一條方格手帕想把刀包起來。

哪知手帕太小了,他幹脆不知從哪兒拽出一條新毛巾,是常用的白地兒紅條的那種,包好後塞到我隨身帶的黑皮包裏。

事實上,我一直沒用過,不……

就那一次……

我更加拚命地掙錢,半年中又賺了兩萬多元。除了以前賺的,這一年中賺的錢都以他的名字存了起來。我已經完全把他當我的主心骨了。

他做的煤炭生意,少不了要送禮打點人家,我自己掏錢為他準備好項鏈、中華香煙和茅台酒。當然這方麵女人比男人精明,我操辦的話會便宜省錢一點。

有一年,大概是1996年1月吧,我在濟南參加珠寶訂貨會。正忙著,他打電話過來說,濰坊那邊的生意有點兒麻煩。我馬上把自己手中的生意放下來去了那兒。

1996年大概三四月吧,反正是春天,我們決定買房子。

跑了幾趟,看中了離他家不遠的河西的一套三室一廳的商品房,結構和質量都很好,一共要13萬多元。

趙安軍這兩年生意不好,開銷鋪路又花了兩三萬塊錢,還有些錢在貨款上。他說手頭上剩下不到3萬元了,我特地回家拿了2萬塊錢,我妹妹給了我5000塊錢,我又將我的一張5萬塊錢的存折取了出來。兩張存折共7萬塊錢,一塊兒給了趙安軍,又借了些錢總算湊齊了房款。

在買房子期間,我覺得他好像比以前忙了許多。

一天晚上,他不在家,我和他媽邊看電視邊閑聊。他媽告訴我說素華(趙安軍前妻)來找過安軍。我聽了並沒有在意。

第二天他妹妹又提到這個事,我就覺得奇怪了。他們又沒有孩子,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麽聯係的。我就跑過去問他媽,他媽什麽也不肯說了。

那天我吃過晚飯,早早地回到我們住的房子裏等他回來。

8點多鍾他到了家,跟我說話,我不理他。他覺得奇怪,過來扳起我的下巴問,誰惹你不高興了。

我就問,是不是人家找過你了?

他問誰?

我說你知道。

他做出莫名其妙的樣子說,天曉得吧。

我隻好說了出來。

他說,沒有啊,怎麽可能的事情。

我想想他的媽媽、妹妹平時都對我那麽好,不會騙我的。但他還是不承認。

他又說,我沒告訴你,其實我跟你這事,我父母是不同意的,這是他們故意這樣說的。

我隻好將信將疑。

房子要1997年年底才能拿到。我盤算著,幹脆先把女兒的戶口遷過來,等到那一天,我就有一個真正屬於我的家,有我的孩子。

一想到這些,我就開心得不得了。我想,這幾年我沒有白吃苦,老天是公平的。

我托一個朋友約了管片兒的戶籍民警吃飯,以後好請人家多關照些。是夏天的一個中午,在洪四飯店請的客,要了一個朝北的叫“幽蘭廳”的小包廂。

正吃著,有人尋呼他,他看了一下沒吭聲。

我那個朋友主動把手機遞過來給他,他支吾了一聲,說不用。

一會兒尋呼機又響了,他看也不看就摁掉了。

我發現他低頭的時候,用餘光偷偷地掃了我一眼。

我開始注意了。

當天下午我就到電信局去查到了那個號碼。我照著這個號碼打了過去,是個女的,我就掛掉了。

這次他承認了打電話的是他前妻,他說她是托他辦事的,他不好推,畢竟夫妻一場。

我問是什麽事。

他答不上來,裝著要洗臉的樣子躲到衛生間去了。

我追了過去,一把奪過毛巾,要他把話講清楚。

他也火了,吼著說有什麽講清楚的!接著狠狠地把我一推,走了出來。

他的態度讓我吃驚,他從來沒對我這麽凶過,以前他處處讓著我。

我哭了起來。他卻“啪”地打開電視機。

我想他一定是嫌我煩,哭得更傷心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過來拉我。我不理他,他連拖帶拽把我抱上了床。

這以後,他經常到深夜十一二點才回家,一到家總是倒頭就睡,連喜愛的足球賽也很少看了。夫妻生活以往我們一周一般兩次,也變成十天八天一次。

隻要我問他,他總推說朋友約他有事。

有一天下班剛到家,尋呼機就響了。他看了一下,說了聲“不要等我吃飯了”,就匆匆忙忙又出去了。

我想想不對勁兒,又想到了查號。

服務小姐說:“對不起,機主要求保密。”

我心中不安起來,忍不住把這些事情告訴他媽。

他媽意思叫我把證(結婚證)領了。“你不知道,有時我們也管不了他。”

他媽幽幽地看了看我,聲音低了下去。

聽了這話,我心裏空空的,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不願意想下去。

第二天下午,我就動身回了老家,把領結婚證用的戶口簿和戶籍證明拿了過來。

正在這時我懷孕了。

在這之前,我已做過一次人流,但這一次,我想把孩子留下來。

他聽說要領結婚證,先沒吱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不急,房子一時又拿不到。”

我心裏一陣難受。

他是變了。那時候他對我的追求是那麽熱烈迫切。

我想了一下,說:“為榮榮的事,我又找了那個民警,得我們有了結婚證才好辦。”接著我又說,“榮榮快上小學了,戶口遷遲了麻煩。”

他說了句:“那好吧,我問問。”

幾天過去了,他隻字未提。

到了第六天,我忍不住了,問他辦證的事情怎麽樣了。

他說忘了,又改口說,人事部的人不在。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又追問他。他說曉得了,過兩天就去。

就這樣一推再推,我看看手中的戶籍證明,已經過期了。

我忍不住打斷趙婷的話,問她:“這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離開他?”

“想過。”趙婷肯定地說,“我那時已經明顯感到我們之間有了其他的障礙。這事如果早兩年發生,我會走得幹幹脆脆。但現在我在感情上已經很依賴他,這兩年已經慢慢愛上了他。他那時對我那麽好,換了任何女人都會動心的。我已經習慣被他的關愛包圍,我試想過離開他,心裏卻一陣一陣疼痛。我也意識到,從此也許我沒有什麽自尊了。我恨他,恨他當時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當時的趙婷決定擁抱自己的婚姻。我從她把孩子留下來的敘述中,已感覺到了這一點。

女人為情而愛,這是自古的定律。外表無論多麽堅強的女人,都逃不過此。但更多地,女人為情而迷惑、喪失,難以從情愛的暗堡中摸索出來。

矛盾著的趙婷,也許曾試圖遠離這份危險,可惜她的力量還是單薄了些,在她看來,她隻能走這一步了。

我趁他睡覺時,偷偷翻看過他的尋呼機,留言的信息全部被刪掉了。不過我猜出多半還是他那個前妻素華的信息。

後來有一段日子,他又跟以往一樣下班就回家,晚上陪我看電視,我想可能他收心了。

那晚,吃過晚飯,他幫我洗碗,又把冰鎮的西瓜盛到碗裏叫我吃。

我吃著吃著就把懷孕的事告訴了他。在這之前我暗暗發誓暫時不告訴他的。

他一愣,忙問:“多久了?”

我說40多天了。

他說:“怎麽不打掉?”

我心裏涼了半截,不由得說:“我們難道不應該有個孩子嗎?”

他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將目光移開:“我的意思……現在還沒有房子,最好以後再說。”

我不想搭理他,一個人呆坐著,忽然心頭升起一團疑雲。

我借口想吃冷飲,一個人出了門,照著記憶中素華的那個號碼打了好幾遍,一直沒人接。

我有點兒悟過來,原來她不在家。後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她去外地培訓了。

後來我偷偷打聽到素華回來的確切時間,心裏暗暗說,但願這些全是我的多心,安軍和她不會有什麽的。又安慰自己,我比她年輕,比她漂亮,周圍人都這麽說,又比她能幹,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我緊張地數著日子,到了那天,趙安軍終於沒有回來。

那天晚上正好下著暴雨,我發瘋似的打他的尋呼機,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遍,一點兒回音也沒有。

我去找他!我對自己說。

可是,上哪兒去找?望著黑洞洞的天空、空****的大街,我人生地不熟的一個外地女人,到哪兒去找?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都沒有回來。我找到他的公司,同事說他上午沒來。我沒辦法隻好找他的經理。經理是個不到50歲的禿頂男人,聽的時候就很不耐煩,說這是家務事。

我說你們應該管一管。

他說我們不管這種事,要找你應該找他父母去。

我當天就回了老家,一連幾天他也沒有任何電話。我想,過去這時候他可是難得一天不打電話過來,一聽到鈴聲,我總是第一個搶過話筒……我終於沒能忍住撥了電話。

他“喂”了一聲,我不知怎麽搞的,聲音又變得冷冰冰的了,我說:“有些事情沒有必要再瞞下去了,總要有個結局。”

他“嗯”了一聲後不吱聲了。

我又說:“我們好聚好散,我不為難你,你把我買房子的錢給我就行了。”說著,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心髒被揪住似的一陣陣發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現在肯定拿不出那麽多錢,這事當初你自願的,反正以後再說吧。”停了一下,又說,“我不懂你那麽潑婦似的吵到我單位上去是什麽意思,要出我的洋相,啊?”

我聽他一叫,控製不住地哭了起來:“你還好意思說,你是不是人啊?”

我邊哭邊罵,他不知是理虧了,還是招架不住了,連說,你冷靜冷靜,以後再說吧。

我一天天看著日出日落,仍然發了瘋似的每天想著他,想著想著就偷偷地哭。

我媽看我老是發呆傷心,告訴我傷心過度會動了胎氣。

第十天我住不下去了,又回到鹽城。

大街上跟以前一樣人來人往,我的感覺突然跟以往不一樣了,覺得自己像個病人一樣,虛弱得快倒下來了。

我不由得摸摸肚子,他(她)已經兩個多月了,那是他的骨肉。安軍,安軍。我在心裏抖抖瑟瑟地喊著他的名字。

我把那把帶綠塑料圈的鑰匙抓在手上,這鑰匙也是那年他配給我的,他怕與另外一把分不清,特地又扣上塑料圈作記號。

開了防盜門,裏麵的門卻沒能打開。

我很快醒悟過來,被反鎖了。

我呆立在那兒,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使勁捶打起來。

一會兒門開了,我一進門就把門鎖上。

他和那個素華站在我的麵前,**亂七八糟,廁所的水箱還在“嘩嘩”進著水,我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一下子坐到床邊的小沙發上,我全身的血直衝腦門。

趙安軍趕快過來想拉我,被我一下子用手打開了。

素華想跑,但沒打得開門。

“別走!”我一下子站了起來,衝到她跟前,拚上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啪、啪”抽了她兩個嘴巴。

素華一手捂臉,一手推了我一把。

“你們瘋了!”趙安軍從後麵上來抱住我,把我往房裏拉。我放聲哭了起來。我使勁跺著腳,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將多少天的委屈和憤怒發泄掉。

“別,你不能這樣!”他害怕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

我不停地掙紮著,他的臉被我抓破了,我被他按在**。

“你撒什麽潑?”素華惡狠狠的聲音,接著高跟鞋的聲音急促地傳了過來,“你不看看這是在鹽城,公了私了沒你說話的地方!”她的手指直指著我。

他惱火地吼了聲:“還不快走!”

“真不要臉,老賴著男人不滾!”她尖利地罵著。

我要起來跟她拚個明白,又被他按住了。

高跟鞋“嘚嘚”遠去了。

趙安軍鬆開了我。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到最後隻是無聲地流著淚。

他在床邊坐了好久,終於說:“你也知道了……她也懷了孕。”

她懷孕的事我第一次聽說,但我不想說什麽了。

他頭也不抬又說:“明天我就搬到廠裏去住……你回老家去吧!孩子的事情你看著辦,願意留就留著,不願意就打掉。”說完就去了廚房,過了一會兒就喊我吃飯。

我沒答應,呆呆地看著窗外漸漸變黑的天空。

我絕望地望著躺在身邊呼呼大睡的他,覺得自己什麽也沒有了。婚姻、家庭、孩子,離婚出來,我是想好好幹一番事業的,為給女兒遷戶口,前婆婆及老家的人都知道我快結婚了,可這樣我有什麽臉回老家去?活在世上有什麽意思?

我翻出那把藏刀。

這時,我聽到他喊了一聲“婷婷”,跟平時一樣。

我坐到床邊,仔仔細細看著他,摸摸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不管當初是真是假,他畢竟關心體貼過我。好幾次我身上來事了,都是他把髒衣服洗了。夏天洗澡,他常常讓我先洗,最後他洗澡時,連我的衣服一起洗掉。

我流著淚,把臉輕輕地貼在他的臉的一側。

我拔出了刀。

這時門外樓梯上,突然又響起“嘚嘚”的高跟鞋聲,聲音一下一下的,和那個女人的皮鞋聲一模一樣。

這時我的血,又開始往上湧了起來。看著他熟睡的臉,恨上心頭,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欺騙玩弄了我,現在又說什麽不適合了,你騙走我的心,你毀了我啊!

“嘚嘚”的聲音更近了。

我想到他倆在**的情景,我瘋了……

後來我就到公安局自首了。

人大約都是這樣:自己所愛的人,如果一定要失去,寧願給上帝或魔鬼,也不願給他人。

她從婚姻陰影中走出,卻又上演了另一出情愛的悲劇。

趙婷凝視著我飛快移動的筆端,說:“自首的時候,想一了百了,我也不想活了,之後發現對親人的傷害太重太重。

“過去我一直對爸爸有偏見。上囚車時,爸爸緊緊抓住我的手,手都疼了,囚車開了,爸爸追了好遠。我在鹽城看守所待了6個月才判,我爸爸一直在鹽城守著,也不知道住在哪兒。

“離開那兒的時候,爸爸迎麵走過來,又老又瘦,我快認不出來了。媽媽一直很要強,跟我見麵哭個不停,爸爸阻止了她的哭泣。

“以前一直以為爸媽不疼我,現在才知道……”

我問她:“現在還恨趙安軍嗎?”

她回答:“談不上恨,因為他已經走了。剛來時,老想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以前想過他,現在不想。”想了想,又說,“可以說,又恨又愛。說恨他,他欺騙傷害我,讓我落到這個地步;說愛吧,又被我殺了。在看守所時,我很想留下孩子,為他留下一條根。周圍的人都勸我,這樣對小孩將來沒啥好處。”

我又問:“你現在有什麽想法?”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我最牽掛的是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