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三個人在一家旅店住了下來,旅店的主人是真砂的一個朋友。

按日本習慣,住宿都是一人一個房間,陳洪生讓真砂和旅店老板打了個招呼,慎重地讓本田與真砂合住一間,以防萬一。因為這樣本田就不用進行登記了。

三個華人以不同的身份,為另一個華人的遺產繼承案在異國聚在一起,陳洪生一時感慨萬千。

第二天,也就是11月11日下午1時,在山口久美子的辦公室,陳洪生與山口開始了一場艱難的談話。真砂江美在一旁翻譯。

陳洪生首先介紹自己的身份,說明了來意,請山口多多關照,並送上在國內備好的小禮物。

聰明的真砂翻譯得婉轉動聽。

山口的口氣緩和了一些。她慢慢地講述起事情的經過。

她說:我接管財產的時候,所有的財產都已由葛城警署廳登記,交給警察署葛城地方檢察廳,我打開後做了登記。這時裁判所確認何淑珍遺產日本沒有繼承人。後來中國駐大阪領事館一位領事告訴我,津門市有個叫錢國法的人是何淑珍的養子。接著錢國法的委托律師傳來了津門市的公證書及翻譯件,我要對方出具了書信及證明材料。材料是很多的,法院的兩份判決書是津門市公證協會寄來的。錢國法的律師表示雖然敗訴了,但仍準備要公證。我對他說,公證是不行的,除非法院再作判決。後來大概是在1997年6月9日,領事館又有人來找我說,是中國外交部委托他辦理何淑珍遺產的。我看他一無材料,二無文件證明,就沒有同意。

本田枝子是後來出現的,她最初的想法是,何淑珍沒有繼承人,她以特別關係人身份繼承,我就將錢國法的情況告訴她的律師。這時枝子才對我說,她是養女,而在這之前她從沒有講過,而且她也沒有任何手續。

山口喝了口水,繼續說道:當時我是這麽考慮的,本田沒有跟何淑珍入籍,現在在何淑珍死後才要登記為養女,可以作為特別關係人要求。實際上我進行了調查,何淑珍的葬禮,本田枝子沒有花一分錢,都是鄰居和居委會安排的,費用不到30萬日元。

陳洪生聽完山口的敘述,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遝材料放到桌上,對山口道:

錢國法的養子身份,已由律師做了大量的調查,兩審法院也做了判決,確認其養子身份無效,是終審判決。這些情況你已有所了解。

關於何桂英,你可能知道得並不多,何淑珍共有兄妹四人,哥哥1961年就病死了,小妹也於1995年去世,她是何淑珍目前唯一在世的親妹妹,何淑珍沒有親生子女,本田不能成為養女,錢國法的養子身份也不存在,那麽按照中國的法律,沒有第一順序的繼承人就應由第二順序繼承人即何桂英繼承。總之,我認為錢國法不是繼承人,錢國法、本田枝子的繼承人資格應予否定,何桂英是唯一合法的繼承人。

山口粗略地看了看這些材料,微微抬起頭說:何桂英的繼承人資格我不懷疑,但是這麽多錢放出去,總要有足夠的證據。

山口接著換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公證的作用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也聽說公證處在中國很有力量,但中國公證處的做法與日本不同,很奇怪。

陳洪生和真砂都望著她,等待她的下文。

山口接著說:錢國法的公證書發來後,我認為這是有效力的,已經確認了他。如果不是本田枝子的出現,很可能已放出財產了。當然,法院推翻了錢國法的公證書,應該說判決是有法律效力的。看來中國的公證處是不行的,公證的嚴肅性和作用都有點兒奇怪。

山口拐彎抹角地說著。

山口又說:何桂英的身份過去我懷疑了,現在聽了你的介紹,你做了這麽多的調查,我不懷疑了。但老實說,錢國法這麽多的材料都被推翻了,判決否定了他的養子身份,何桂英既然是財產繼承人,相反卻沒有判決,我希望對何桂英的身份有個合法的判決。

山口看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言下之意,錢國法這麽多材料都公證無效,難道何桂英的身份公證就一定算數嗎?

這裏,除了反映出山口對錢國法的先入為主外,還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她以為中國和日本法律一樣,可以自我申請裁決。

陳洪生隻好解釋說:中國公證與日本公證沒有什麽根本的不同,都是合法、有效的。提起訴訟,隻是一種特殊情況,就是有人提出相反的證據要推翻它,不存在另有判決或裁定。如果認為何桂英的材料不夠,我可以回去補充。至於錢國法,其身份已被否決,但考慮他與何淑珍的親戚關係,可以說服何桂英給予其適當的經濟補償。

山口隻好承認何桂英是合法繼承人,但她提出要報裁判所最後確定,要陳洪生靜候她的通知。

這樣的結尾可以有多種解釋。但第一次會談,陳洪生也隻能說到這裏。

陳洪生又試探性地問:能不能讓我了解一下何淑珍的遺產情況?

可以的。山口並不介意。

她查了一下記錄,報出這樣一組數字:

何淑珍去世時,財產折合47031257日元。

1995年前的支出,由喪葬費、不動產管理費、公告費、裁判所手續費、固定資產評估費組成,共支出2011003日元。

1995年結餘45020254日元;1996年結餘32720000日元。

陳洪生沒有懈怠,他提出請山口作出會談紀要,以確認何桂英的合法繼承人地位。

謹慎老練的山口知道陳洪生的意思,並不答話,笑笑。

陳洪生見她不表態,隨即提出兩個人合影的要求,山口答應了。

回到飯店,本田急忙上來問怎麽樣了。看得出來,她比誰都急。

陳洪生和真砂商量,山口今天的態度總的來說是好的。從她自己說的情況來看,基本認可了何桂英的合法繼承人身份,而且告知了何淑珍遺產的大致數目,這些應該說是好的兆頭。但是,這一切並沒有得到最後確認,更沒有形成任何文件手續,山口回去後會不會變卦,這很難說。

陳洪生決定拜訪大阪律師協會山本會長。

山本對遠道而來的中國律師跨國辦案的工作精神十分讚賞。他召集幾名部下,認真聽取陳洪生的情況敘述,表示會盡快去做山口的工作,盡力促成這件事。

回到本田家中,她的丈夫本田小村剛好也回家了。這是個瘦瘦高高的日本男人,看上去比本田大三四歲,他對陳洪生笑笑,也不多說話。

本田大概是因為案子的事比較高興,特地多弄了兩個菜。

本田誇讚說:陳律師,你真能幹,不像是在大陸的律師,倒像是香港律師,能幹事。

陳洪生說:哪裏,其實中國能幹的律師很多,隻不過人們不了解罷了。不談其他的,我們所裏就有好多這樣的人。

本田說:媽媽死了以後,我一直很傷心,難過,我們兩個人感情很深,想不到她這麽快就離開了。現在一到母親節我就特別思念她。

本田的眼圈紅了,繼續說:以前過母親節的時候,我就送花給媽媽,和她一起旅遊,她一直要辦手續讓我做她永遠的女兒。唉!

本田竟抹起眼淚來,鼻子一抽一抽的。

這些話,陳洪生已經聽她說過兩遍。他留心了一下,即使何淑珍當初有心收她為女兒,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還是日本國的法律,本田都不符合條件。因為前者規定被收養人年齡不超過十四周歲,後者規定要經過法院證明。

這樣就好了,有你陳律師的幫助,案子馬上就可以結束了。我一定要讓媽媽的願望實現。本田用手帕擦了一下眼淚。

“丁零零”電話響了起來。本田抽泣著去接電話,說著說著,大概對方傳遞了一個什麽好消息,本田竟眉飛色舞,咯咯地笑了起來。

陳洪生覺得這個女人有些不可思議。

吃了飯,本田挨著陳洪生坐下,說:陳律師,如果案子辦下來,你看給何桂英多少錢?你知道,她一直在鄉下生活的。

陳洪生已逐漸了解到她的心思,知道這句話是來摸底的。

他很想告訴她,這筆遺產隻有何桂英是唯一合法繼承人,他是何桂英的代理人,應當維護的是何桂英的利益。

但這時如果如實告訴本田,她一旦不滿足,會立即跳起來,後果不堪設想。畢竟當時一些費用是由本田先墊付的,何桂英根本沒錢。

如果案子辦成,除結算有關費用外,對本田可酌情額外給予補償。

但此刻,無論如何不能讓她知道底細。

陳洪生淡淡地含糊其詞地說:這我是知道的,但何桂英有她的地位,我是個中國律師,你這兒,方方麵麵我會權衡的。

本田枝子說:何桂英是個鄉下人,給了錢都不會用,給她一點兒錢就夠了。陳律師,你這麽遠來日本,吃了這麽多苦,他們誰知道?何桂英也不知道,隻有我是知道的,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陳洪生不置可否地應著。他心裏全明白了。

離簽證的時間還有幾天,陳洪生希望能在這幾天中等到山口的消息,順便到真砂江美所在的今出屋公司看看。

他收拾著東西。

無意中,一樣四方方的東西出現在他麵前。這是一張印有本田枝子照片的中國公民使用的身份證。

陳洪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仔細定了定神,沒錯,確實是本田。

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將身份證抓了回去。

陳洪生轉頭一看,正是本田。她麵有慍色,嘴裏嘀咕了一句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