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人相對靜立於夜色之中。鍾酉酉沒有吭聲,目光是不閃不避的針鋒相對。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眉眼間倔強又靜默。

葉丞像是不曾察覺她由內而外的抗拒,微微低下頭,看了看她。

“不確定你現在喜好,所以蛋糕訂的還是從前口味。”

即使是傳聞中變得跋扈專斷的今天,葉丞說話的時候,也還是從前那種溫靜而克製的語調。算不得親和,因為其本身缺乏感性;但超乎尋常的理性又使他足以領會諸多人世常態,從而暗含一絲點到即止的溫柔。鍾酉酉依舊默不作聲,看著他將盒子遞過來,同時溫聲道:“記得許願。”

鍾酉酉渾然不為所動,葉丞於是將一個姿勢維持許久。

有風拂過,明昧之間,隱約裹出葉丞身形的優美輪廓。他的動作安靜而長久,久到鍾酉酉終於抬手,動作缺少潤滑一般,僵硬著將盒子接了過來。

她的視線落在禮盒一角的蛋糕店鋪品牌上。

很難能想象出葉丞的確切用意,連蛋糕品牌都與曾經輔江大學相隔兩條街的那一家別無二致。這家以金藍雙色絲帶為包裝標誌,口碑極佳的品牌甚至在本市並無分店,距離最近的一家,也要是畢方集團所在的晏江市,且地處城西,與坐落城東的畢方總部幾乎相隔整整一座城市的距離。

鍾酉酉的麵部線條始終緊繃,盒子雖然接過來,話依然不肯多說一句。有電話在這個時候打進葉丞手機,又很快被他掛斷。又打進來,又掛斷。鍾酉酉微微蹙眉,瞥見屏幕上顯示的“趙明義”兩個字,如果沒記錯,這個人此前被知情人士爆料過,正是空降畢方研發中心的三位高層之一,所謂“葉家班勢力”中的“自己人”。

電話一直打進來,葉丞索性按了靜音,又屏幕向下放進口袋。

夜光昏弱,他深長的睫毛因此蒙出一片陰影。雖看不分明,卻也能確定,目光一直仔細落在鍾酉酉的臉上。

兩人一時都沒有做聲。

葉丞身上那一點熟悉又清淡的鬆木香調,在此時暗昧又安靜的夜色中,像霧一般輕淺浮動;加之鍾酉酉手上的蛋糕盒,都是未曾被歲月改變的東西。恍惚會讓人在某一瞬間覺得,總還可以跟從前一樣。

可從前即使兩人相隔遠洋,也可以交流得毫無障礙。電話中任何一個停頓與語氣都可以做到不言自明,曾經的兩人性格也遠都不是如今寡言又冷淡的模樣。因此,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即使麵對麵,也到了如履薄冰與說無可說的境地。

半晌,葉丞終於開口,低低道:“看你上樓再走。”

鍾酉酉佇立片刻,轉身離開。

她沒有停頓或者回頭,直直走進住宅樓裏。身後一點聲響都沒有。直到上樓,又過了片刻,才感受到窗外車燈帶來的光影轉換,伴隨低低一點引擎啟動的聲音,最終由近及遠,陷入安靜夜色之中。

鍾酉酉這才打開燈,直直看向放在桌上的一大一小包裝盒。

她像是較勁一樣盯了半天,最後還是拆開了那隻雙色絲帶絞纏而成的禮盒。裏麵的生日蛋糕被保護得十分妥帖,曆經幾個小時運送,依然精致完好,其上的祝福語與曾經收到過的沒有區別——“酉酉生日快樂”。

次日上午,再打開集團新聞時,葉丞已經遠在千裏之外,正在對某子公司的產業園區作視察訪問。

高層下訪通常都不是什麽大事,雖然值得重視,可一年至少也會有那麽一兩次,何況此前郭兆勳對這家子公司相對上心,幾乎每個季度都要過來一次,就更加算不得稀奇。而且葉丞新官上任,總也要下麵的人認識一下新老板的麵孔,此番行程實屬正常。想來子公司眾人也是作如此想,因而,等發現葉丞抵達子公司,身後隨訪的並不是其他研發高層,而是幾個總部內審人員時,都是一陣驚愕,隨後反應過來時,便是頭皮一緊。

別的不提,大半個月前,子公司潤恒科技被突擊內審查了個底掉,又被葉丞拿來祭天的教訓還曆曆在目,這回葉丞不打招呼直接帶人上門,跟拎著尚方寶劍特派下來的欽差大臣又有什麽分別。

果不其然,一場原以為中規中矩的視察最終變成一場兵不血刃的質詢。當天下午葉丞前腳剛走,後腳內審人員就征用了子公司的大會議室,開始了為期一周的突擊審查。甚至這還不算結束,在隨後三天內,葉丞又以相同形式視察了另外兩家子公司的產業園區,且無一例外,都在走後留下了人員做突擊審查。

消息被傳開後,整個集團的子公司都惶惶緊張。

連剛被查過一輪的潤恒科技都在連夜整理此前的文件報告,生怕葉丞哪天再突然拎刀過來祭天一把。然而此後一連幾天,葉丞像是已經隨機抽樣完畢,雖然視察不斷,內審人員卻再沒帶過。

等輪到潤恒科技被視察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

潤恒科技此前在圍標事件中元氣大傷,本來就沒什麽研發成果,財務業績又被打擊得拿不出手,思來想去,唯有緊急整頓了一番園區的花草風貌。鍾酉酉本來還覺得可笑,等視察當天到了公司便覺出不對勁,一直到進入辦公室,這種不確定變成了肯定——前一晚,整個公司以上級視察為由,要求全體員工次日上班必須著正裝。

鍾酉酉站在門口,一身明紅連衣裙,在一水的白襯衫中顯得相當格格不入。

“我沒有收到通知。”鍾酉酉看向旁邊同事,“什麽時候,誰通知的事?”

同事頓時有些難以啟齒。

圍標事件發生後不久,整個辦公室就新建了一個隻把鍾酉酉排除在外的聊天討論群,本意隻為警告員工不得外傳公司醜聞,後來則慢慢演化成了工作通知群。這樣本來也不會出問題,畢竟事件之後,鍾酉酉已經被上麵默認徹底放養,整日都無所事事,工作二字其實已經跟她沒什麽關聯,可這一次也不知是相關負責通知的同事有意還是無意,居然將次日著裝規範的通知也發到了沒有包含鍾酉酉的討論群裏麵。

同事小心翼翼看了眼麵無表情的鍾酉酉,又看了眼相關負責的同事,後者正忙著錄入一個工作表格,也不知有沒有聽到這邊的交談,正眼都不曾丟過來一個。

同事猶豫一下,還是小聲說:“酉酉,要不,算了吧?也不是什麽大事,到時候去洗手間避一避也是一樣的。你知道的,吳姐的老公在咱們公司做中層,她一直都是這個脾氣……”

沒等說完,鍾酉酉已經直接朝肇事者走了過去,一把拉開椅子,將人直接從座位上拎了起來。

周圍同事都嚇了一跳,卻無人敢阻攔,眼睜睜看著鍾酉酉再次發神經,無視對方掙紮,將人一路搡進了洗手間。

裏麵沒人,鍾酉酉轉手將門反鎖上。同事早已被她拽得衣衫不整,扭身就要出去,被鍾酉酉一記手肘卡在牆上。

鍾酉酉麵帶寒霜:“脫下來,我們兩個換衣服。”

“你有病嗎你!憑什麽!”

對方年長幾歲,剛才在辦公室睜眼裝看不見,就是憑著過往對年輕後輩普遍習慣忍氣吞聲的經驗,篤定鍾酉酉再氣盛也不敢鬧出事來。此時被鍾酉酉一路拖拽,已經顏麵盡失,本就惱羞成怒,再被她發話命令,立刻氣急敗壞地罵出來:“既然你沒穿正裝,待在洗手間裏別出去不就行了,馬上就要到視察時間我忙得很,你趕緊給我鬆開!”

“我沒收到著裝要求通知,是你工作失誤。”鍾酉酉反而將手肘卡得更緊,冷冷說,“換衣服是在教你正確解決事情的辦法。”

“我用得著你教我解決辦法?”對方立即反唇相譏,“我落下你沒通知怎麽了,我又不是第一個在群裏發消息孤立你的,有本事找最先建群的人說理去呀!怎麽,這些天不受大家待見,心裏不舒坦,想找我這來撒氣啊?”

見鍾酉酉麵色愈冷,對方目露得意,話說得更加尖刻:“這些可都是你自找的,當初揭發圍標的時候怎麽不想想後果?真當自己是路見不平行俠仗義的英雄呀?你是被集團發了嘉獎通告沒錯,可這陣子看整個辦公室上下,還有誰理過你嗎?”

“這世上不成文的規矩多了去了,大家過得都好好的,用不著你來多管閑事。”對方說著,斜眼瞥向鍾酉酉,“我就算現在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故意發在那個群裏的,你能拿我怎麽樣?想跟告發圍標一樣告發我嗎?你去啊,看看上級還會不會聽你的。倒是你,我警告你鍾酉酉,趕緊放開我,再攔下去我可要報警了。”

鍾酉酉默不作聲聽完,眼神凶狠陰鷙,仿佛要將她生吞。同事再疾言厲色,也有點被她的眼神嚇到,忍不住咽了咽喉嚨。

“……我,我警告你別亂來啊,我真的會報警的。”

“你想要報警,隨便你。”鍾酉酉一字一句,慢慢開口,“但在那之前,既然你不願意自己脫,我來幫你。”

鍾酉酉說完,直接按住人上手扯衣領,力道極凶,大有在報警之前先逼她赤身跑出洗手間的架勢。同事萬萬沒想到她能瘋成這樣,呆滯一瞬,隨即臉上一慌,態度急轉,立刻識相地開始主動解紐扣換衣服。鍾酉酉冷眼看她哆嗦磨蹭了一會兒,正準備再次動手,外麵忽然響起隱隱喧嘩聲。

那聲響離得還遠,聽不分明,可其中一個音色僅需幾個音節便足以辨認,是來自葉丞。

視察的一行人已經到了。

眾人聲音先在電梯口微頓,隨即去了會議室方向。按照往常流程,等聽完管理人員的匯報,才會再來辦公區視察。但時間總不會相隔太久,同事因此被催得厲害,好不容易將襯衫脫了下來遞過去,就聽到鍾酉酉手機傳來一聲信息提示,緊接著便察覺鍾酉酉一靜,麵色忽然淡了下來。

她皺眉盯著手機,一動不動半晌。

同事想催不敢催,想動又不敢動,手上還捧著衣服姿勢尷尬,忽然聽到鍾酉酉啪地一聲扣下屏幕,冷冰冰說:“你衣服不幹淨,我不換了。你出去。”

同事:“……”

同事氣得又想罵人,最後還是委曲求全地重新穿上衣服走了。

另一端,沈樞給鍾酉酉發完消息,對於她晚上肯不肯三人一起吃頓飯,依然心裏沒底。

他這一次過來鍾酉酉所在的城市,本意隻是去附近風景區度幾天假,因為碰巧得知葉丞近期會過來出差,就索性將假期挪後了兩天,想著兩人碰麵吃個飯。這本是一次尋常小聚,可葉丞在電話裏沉吟片刻,疑似勉強地來了一句“那就隻我們兩個”,讓沈樞鬼使神差地琢磨了半天,還是在今天給鍾酉酉發了個晚上約飯的消息。

隻不過消息被已讀許久,都沒收到鍾酉酉的任何回複。沈樞預感不太樂觀,果不其然,到了晚間,兩人在包廂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鍾酉酉的半個身影。

葉丞表麵一片平靜,但過於平靜的情緒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再加上之前沈樞私下對鍾酉酉性情大變,葉丞很可能就是完全責任方的一點猜測,眼見葉丞這樣,心裏就更加好奇得要死。

——如果說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或者說兩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結下深仇大恨還能理解,可一男一女到底能因為什麽,才會好端端地反目成仇?

——結仇也就算了,可這三年來沈樞打聽了不下數次,甚至酒後還拿發小的多年情誼威脅過,葉丞就是不肯說明兩人關係破裂的真相,又是因為什麽?

——再加上當初葉丞被輔江大學解聘時,不脛而走的那點師生戀傳聞……

沈樞麵上不動聲色,腦海裏早就信馬由韁。連帶著不知不覺看向葉丞的眼神都有點異樣。知人知麵不知心,他這個發小清心寡欲了這麽些年,沒想到上來就玩得這麽刺激……

大約是眼神過於直白,令葉丞皺起眉:“你盯著我幹什麽?”

沈樞咳了一聲,掩飾地別開眼:“沒事。就是想問問你,怎麽突然就回國了?也不跟我提前透句話……”

話未說完,包廂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

鍾酉酉一身紅色連衣裙,一張明麗五官麵如冰雪,泠泠站在門口。手中一把濕漉漉的雨傘,掃視過來的那一刻,整個包廂陡然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