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葬禮

話說老李可是個稱職的司機,恪盡職守沉默寡言,隻是守著這份略顯枯燥的工作,偶爾也會在內心深處將八卦精神發揚一下,比如今天,吃中飯的時候都在琢磨著老板的異常。

於是下午等老板一臉輕鬆的回來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車內是否有血跡之類的,別誤會,跟車震無關,他隻是擔心老板是不是過於憤怒把那個姑娘給哢嚓了然後棄屍郊外,那樣的話他按照本分應該清理一下銷毀證據。還好,沒有什麽犯罪跡象,多餘東西倒是有一件,一個黑色錢包,牛皮的,上麵有一朵小花,法國牌子夢特嬌……老李捧著皮夾,百無聊賴的發揮著有限的想象力,到了晚上鄭重的交給老板,並順便留意了一下他的表情。

陳勁看著手裏的東西,忽然咧嘴笑了一下,看得前麵的老李心中一凜,這種表情太稀罕了,倒是在其他男人臉上挺常見,比如說戀愛中的男人,呃,老李被自己的聯想嚇了一跳,不禁又往後視鏡裏瞟了一眼。

陳勁專注於自己的心思和手上的東西,並未察覺前麵還有一位正企圖窺探他的內心世界。他絲毫沒有尊重別人**的覺悟,大大方方的打開錢包,幾張銀行卡,各種麵值的鈔票,然而吸引他目光的是夾層的照片。

那是一張合影,以陽光綠樹為背景的一對年輕男女,或者該稱之為男孩女孩,因為他們臉上還帶著濃濃的學生氣。

看情形應該是一張抓拍,兩人原本相視,似乎有人喊了一聲,然後女孩看向鏡頭,男孩的目光卻仍停留在她的臉上。男孩很英俊很陽光,一看就是校園裏那種特受歡迎的男生,可是他隻盯著眼前的人,似乎再也看不到別人,笑得傻兮兮,仿佛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陳勁抬起食指輕輕的撫摸照片上的女孩,臉頰還帶著一點嬰兒肥,在陽光下泛著青春的光澤,頭發沒現在長,紮了個馬尾,被吹得有點淩亂,但是不難看。可能是剛剛聊到了什麽開心的事,她看著鏡頭時臉上的笑容還未收起,嘴巴裂成彎彎的月牙,露出雪白的牙齒,眉眼也是彎彎的,又黑又亮的瞳仁像兩顆葡萄。

陳勁微微怔住,因為這種表情太陌生,他所見過的林菀不是哭就是憤怒,要麽就是嘲諷和漠然,從來沒有這樣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像個小孩子。

“原來笑起來也挺好看的。”

他喃喃自語,然後把照片抽出來,發現後麵竟然還有一張老式的黑白照片,是個五六歲的紮著兩把小刷子的包子臉,五官依舊能看到現在的影子。和剛才那張不同的是,小時候的林菀表情很嚴肅,眉毛間扭成兩個小坑,嘴巴微微嘟起,好像是極不情願的被拍照,漆黑的大眼睛裏流露出幾分倔強。

這個眼神竟讓陳勁覺得熟悉,因為林菀對著他的時候常常如此,即便是占了下風也會不服氣的瞪著他,滿是敵視和不屑。

有句話叫,入土為安。

選好了墓地,找風水師看了日子,王瀟要下葬了。

葬禮上,王媽媽哭得幾欲昏厥,王爸爸坐在輪椅上不住的抹淚,親戚朋友們無不眼眶濕潤,或是低聲啜泣。這世上的悲劇有很多,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在各種**天災之中,英年早逝,似乎不是太觸目驚心的字眼,但隻有身邊的人才能體會出這其中的悲慟和悲涼。

林菀的表現有些出人意料,沒有哭天搶地,甚至根本就沒哭,就那麽筆直的站著,直視著前方。可是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的身體在發抖,眼睛裏雖然沒有淚,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看著司儀的嘴巴一開一合,不時的配上些手勢,可是她耳朵像塞了棉球似的什麽都聽不清。直到真正“下葬”那一刻來臨的時候,她猛的閉上眼,緊緊的握拳,指甲摳得手心生疼,隻有這樣才能忍住衝過去跟他們爭奪那個盒子的衝動。

儀式結束後,林菀和眾人一道離開,然後又獨自返回來,王媽媽和王爸爸有親戚陪著,她不必擔心,而她現在隻想單獨和王瀟待一會兒。

走向王瀟的墓碑時,每邁出一步都異常的艱難,仿佛這一刻才是真正的葬禮。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連太陽都隻剩下一個模糊黯淡的輪廓,她想,它一定是不忍看到這麽好的人被埋於地下。然後她看向四周一座座孤零零矗立著的石碑,那裏麵有多少是像王瀟那樣善良無辜的好人呢?

都說頭上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可是你們真的在看嗎?她從前是個不太堅定的無神論者,對東西方的各種神明都心懷敬畏,可是現在她隻想說,老天爺瞎了,上帝死了。

林菀閉了閉眼,然後蹲下來,盯著眼前這座簇新的石碑,像是看到了一件陌生事物一般,微微蹙眉。然後抬起瘦削的手指,描畫著還有雕刻痕跡的“王瀟”二字,最後手指往下一劃,停留在下方。

真遺憾,她的名字不能出現在這裏,未亡人,林菀。

然後,本該屬於幾個小時前的反應終於出現了。

抽泣,哽咽,嚎啕大哭。

有個說法叫,大悲無聲,其實無聲隻是刹那的,任何激烈的情緒都不能一直壓抑,而這種喪失之痛就好比地震時的岩漿,不可抑製的往上湧,暫時受阻,稍後會加倍的爆發。

林菀沉浸在悲傷的情緒裏,完全沒有注意到天色已經越來越暗,雲層越來越厚,空氣裏也多了無數濕潤的因子。就算是注意到她也不會離開的,今天是王瀟下葬的日子,他剛剛換了環境一定不適應,她得留下來陪他。所以,她也沒發現這個時候的墓地有多麽讓人心悸。

灰色的天地之間,一排排石碑泛著青白色的光,肅穆而詭異,天空不時傳來轟轟的雷聲,一陣高過一陣,仿佛要喚醒沉睡著的靈魂。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如果有劇組過來拍某種題材的片子,估計後期色彩都不用調了。最好的就是最自然的,天地之神雖然對人情過於冷漠,對自然景致的拿捏還是很到位的。

終於下雨了,而且還是來勢洶洶的雨。沒一會兒林菀就被淋透了,她苦笑著說:“王瀟,你看,我剛剛罵了老天爺他就給我顏色看了,真是個小氣鬼是不是?”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繼續道:“不過他還算厚道,剛才那麽那麽多霹雷居然沒一個是衝我來的,唉,是不是他的準頭太差了呢?”

忽然想起那個神父打高爾夫的笑話,原來上帝也有跑偏的時候,難怪啊難怪。

雨勢越來越大,呈斜線下落的雨絲像無數道箭矢,無情的打在林菀的身上,她抱著石碑一動不動,仿佛與它合為一體。她癡癡的想著,若是王瀟還在,看到她這個樣子,一定會衝過來,大聲責備她不會照顧自己,然後脫下外套罩住她的頭,抱起她在雨中發足狂奔。

腦袋越來越沉,林菀陷入思念的汪洋裏,想念他身上那讓人安心的溫度,想念著他溫柔的聲音,想念他的一切一切……

也許是心誠則靈,林菀居然感覺到了,他堅實的手臂抱起她,她靠在他寬闊而溫暖的胸膛,他低低斥責的聲音裏帶著心疼,她聽著他熱烈的心跳,耳邊是呼呼的風雨聲……她輕笑,那是因為他的腿很長,跑起來很快,很快。

她想看看他,可是眼皮卻沉重得睜不開,想和他說說話,上下唇卻像被膠水粘住了似的分不開。她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沒關係,隻要他們在一起就好。

無論人間,還是天堂。

林菀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傍晚了,看到熟悉的格局擺設,她知道自己這是又住院了。短短十幾天,對她來說仿佛經曆了一生,而這一生卻有半數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她苦笑,真是個晦氣的地方。

身上穿著深藍色條紋的病患服,手背上紮著吊針,輸液管裏不知名的藥水一滴一滴流進她的靜脈,有點涼,她一愣,抬手摸摸臉,果然是熱的,還不是一般的熱,原來是發燒了,想想也是,雨那麽大,不被澆傻了已是萬幸。可是,如果真傻了,是不是就不會痛苦了?

一名護士進來檢查輸液情況,林菀看著她身上雪白的製服,心說,白衣天使,卻不是真的天使,否則一定要拜托她問問上帝,王瀟有沒有去天堂報道。

可是,到底有沒有上帝存在啊,如果有,那麽她下午的那番想法豈不是冒犯了他老人家?那,會不會連累王瀟呢?

林菀糾結的直皺眉,那隻閑著的手無意識的抓緊了被子,護士調好輸液的速度後,熱心的問:“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

林菀迷茫的抬頭,然後搖搖頭。

護士伸手探她的額頭,說:“還有點燒,估計還得掛一瓶水。”然後遞過來一支體溫計。

林菀順從的接過夾在腋下,五分鍾後取出遞給護士,護士看了眼體溫計說:“38度半,好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剛被送來時燒的啊,41度,把你男朋友嚇壞了,一直吵吵著找專家,嗬嗬,這要是高燒都得專家坐診,那專家可不得忙暈了。”

她托著本夾子一邊填查房記錄,一邊自顧自的說著,一抬頭看見床上的病人呈目瞪口呆狀,不禁奇怪的問:“怎麽了?”

“我男朋友去世了,今天是他的葬禮。”

啊?護士驚得本夾子都掉地上了,雖然說學醫的人啥場麵都見過,按理說沒啥可怕的,可是,要不要這麽靈異啊?

林菀回想著迷迷糊糊時的那種感覺,那個懷抱,那麽溫暖,那麽讓人心安,那麽像……她隨即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說:“不可能是他,”然後問護士:“送我來的那個人長什麽樣?”

護士驚魂未定,結結巴巴說:“挺帥,挺威嚴,有點嚇人。”

林菀皺起眉頭,王瀟從來都不嚇人,他一向都是和和氣氣的,她不禁有些失望,隨即又笑自己太癡傻,怎麽可能是他呢。她忽然想起什麽,抓起放在床頭的包,拉開,掏出幾張散亂的紙幣,然後問:“是那個人繳的醫藥費嗎?會不會留下名字?”

“我去護士站看看。”護士白著臉說完,就轉身跑出去了,連地上的本夾子都忘了撿。

不到兩分鍾人就回來了,“繳費單上是你的名字。”

林菀無奈,看來是遇到活雷鋒了,做好事不留名,然後看看一臉緊張的護士,有點好笑的安慰:“別多想了,應該就是個路過的好心人。”

護士表情稍微放鬆,遲疑了下說:“可是那個人,應該是認識你的,他看起來很緊張你,還坐這看你打點滴,後來好像有事要離開,就去護士站找人,讓我們照看你,而且,他,他還握著你的手來著。”

林菀聽到最後一句,沒紮針的右手條件反射的一抖,然後下意識的在被單上蹭了兩下,心頭升起一絲厭惡。

“估計是你的神秘愛慕者吧?”護士想了想總結道,隻有這樣才說的過去。

林菀哼了聲,愛慕者倒未必,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人有毛病,喜歡占人便宜,真討厭,然後,那一點感激之情立馬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