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尾聲:我的青春不過豆苗的發芽

第九十三節 尾聲 我的青春不過豆苗的發芽

月亮亮在水渠的上頭,於此同時,也傾泄了我灌滿心的思念。

——摘自苗栗的心情隨筆《亮月》

“哪裏人?”

“雲南昆明。”

“姓名?”

……

警察署,一個四麵都是牆,看不到太大門窗的狹小寂寞空間裏,我就坐在那一方茶末色的審訊台上,聽著寂寞冷色調裏僵硬的調調,生澀地回答:“苗栗。”“性別?”穿清一色的警察戴著迷彩的帽子,像一個死掉的叛判官一樣,拿著灰色的筆記著我的言辭,我覺得我所說的話,將作為呈堂證供,無論天堂還是地獄,這都是永生的汙點,因為我的雙手沾滿鮮血,一個屠夫,是不配得到上帝的眷顧,和在人世的喘息的。“變過性了~”想到這兒,我低低歎氣,有些無奈地回應他說:“寫男寫女,您看著記吧。”鋒利的眉宇下,是劍一樣的眸,他抬起眼睛,我看不到一絲活過的光,而我也快死了,因為哪怕不閉上眼睛,我都能看到阿本,他在對我笑,就在空氣裏一個透明的位置,滿嘴都是殷紅的血,走路沒有聲音,我盯著他,他就那樣輕飄飄地蕩在風裏,似乎還招了招手說:我要走了。我是那麽想說聲再見,可是誰願意在作別陰陽的最後時刻去聽一個囚犯的懺悔?這該是可笑而奢侈的,與同一顆種在來世的因緣說菩提無異。“多大了?”“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哼~”我看到警察官不輕不重地把記錄本給合上了,他臉上掛著的還是那種麻木的淡漠,我低著頭,然後我聽到他問:“殺人的動機是什麽?”“他是自衛殺人!”柳薪的眼睛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她還穿著病服,她很用力地拽起我,然後咬牙切齒地衝著警察吼:“聽好,我要帶他走~”“這是警局!”“我爸是警察局局長!”她當然還是帶我走了,而且我也不得不走,因為警察局也留不得我了,我沒有可去的地方,可是我也不想停下來,除了走,就是等死,所以我能想到最後的解脫,就是在行走裏等死。可是她卻不遂我願,拉著我一言不發地走了不曉得有多遠,最終在近得可碰到天的很高的危樓上停住了腳。“你就那麽活得不耐煩麽~,公安局什麽地方,那是你該去的嗎!”她抓著頭發,一副瘋得很煩躁的樣子。我很哀怨地望著她,不禁回憶起這些天來陪著她在加護病房呆過的時光來,天看得到,她吃很少的飯,每天的粥就那樣子晾涼在白布單上那四方方的灰木桌上,每次端東西給她,她總是很粗暴地推開我,而抓頭發已經成為她泄憤得最頻繁的動作,我不會忘記初見她是那種長發飄飄的清純,而過去的時光總是回不來的,就像她早早剪短的頭發,不時撓一撓就是青澀不再的樣子,她的成熟讓我心疼,而她一切的傷痛都是我帶去的,我深知,那些無理和傲慢,不過脆弱,好似是望不到頭地,將將一頓深藏。曾幾何時,她是一個多話的姑娘,能說很多的故事,也是那麽不吝惜地,為著一段不朽的青春,去聆聽花開。而自打住院以後,她開始焦躁,她開始不安,她開始狂躁地坐在慘白的落地窗前,隻是撓頭,卻也一言不發。很多次,我都不忍她這麽傷害自己,所以很沒有顧忌地去拉住她,也是那麽沒有顧忌地說:“我欠你一隻眼睛,對不起~”“對不起?!”而每每如此,她總是那麽陰沉地把自己裹在窗簾的背後,繃帶是那麽厚實地掛在她空了的眼眶裏,我再也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是我卻是很明白地聽到她說:“你能把你的一輩子賠給我麽?”我終是沉默,她也冷笑,指著門就狠狠地叫囂:“不能就滾!別他她在這兒給我放屁!”我當然不敢滾,她不會希望我走的,我若走了,我便恨死我自己的,因為虧欠,而無法善終。風還在吹,就在這離天最近的危樓上,命也變得墜落,我抱著必死的心,最後看了她一眼:“我是該死的。”“你真那麽想死嗎?!”她白色的繃帶終是受不住淩厲地刮落,我看到了衝過來憤恨的掐住我的脖子,從這個幾乎天翻地覆的角度,我看到了她沒有了眼珠子的眼睛,是虛無一樣,拿再多彌補也填不滿的樣子。隻是,我欠她的不是麽,我再沒有一輩子,如果我死了,她能從陰霾裏走出來,那我願作太陽,起碼地,還須有光,將她看不見的世界,一一點亮。“是……”我微笑著閉上了眼睛,是真的笑著念著奈何,準備好了拿自己空無得一文不值的靈魂,去祭奠那碗通往來世的孟婆湯。“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開始哭著含笑,那屬於她的,冰涼的淚,就這樣子打在我臉上:唯一的,右眼的溫度。“柳薪~”我輕輕撐開了那睡得幾乎不想醒來的眼皮,她卻是走遠了,風吹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成心地,天像從棺材裏爬出來的鬼一樣,動不動就一片要死的顏色。她就走在那種灰冷的色調裏,那步子像吞吞吐吐的雲一樣欲言又止,我豎起了泥雨一樣蘇醒的耳朵,然後我聽到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走了,別來找我了,隻想你知道,我他媽恨你!”柳薪是真的走了,我去了醫院,而病房裏那床白色的被褥也該是被她疊好地,四四方方地緊挨著那骨頭一樣瘦巴巴的床架子,吊瓶還是吊死鬼一樣地吊著,她該是不想要那種滴答的流逝,正如她不想要這滴答流逝裏滴答跟隨的我一樣。所以才走了,如雲,也如風,幹淨得不曾來過。床架邊白色的小櫃上有一個保溫壺,當然是冷了的,但還有些餘熱的,是下頭壓著的那一封信,我輕輕地把信封拆開,抽出了那裏頭帶有淡淡香水味的信紙來。那是密密麻麻的,書寫得很是秀麗的字兒,就睡在紙上,伴著風吹的蘇醒訴說:真的走了,你別送了,雖然我是無比地希望能在一回頭的時候看見你,看著你那比星星還要亮的眸子,能一輩子,照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能有光,能是灰色天空的塗抹的那金色,而隻要能看到,我就不再是瞎子。可是終究看不到的,就在我決心離開你的那一刻起。總記得,你從不願正眼看我,盡管我是這麽不要臉的壞姑娘,每天戴著很紅的頭花,一副賤到那麽希望你理的樣子。可是親愛的,那有什麽辦法呢,我一天想你二十四次,每隔一個小時心就激動得敲一次,我是真的病了,以至於再活過來的時候,看不到你,我是那麽怨恨地暈過去,呼吸那麽地難,我要死了,就像一條擱淺的魚,缺氧在沒有水的空海裏,沒有太多安息。你該罵我太過不甘了,既然活過了,為什麽還要長久?可是我就是這麽貪心的,自始至終我都是個不知足的孩子,幻想著能有和你的牽手,畫滿我孤獨渴望著幸福的星空。實話說,我並不溫暖,因為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爸爸,有了一切,卻丟了世界。我總覺得上帝該是個瞎子,我那麽高貴漂亮,為什麽活得還不如那些平凡庸俗的醜女來得精彩呢?所以我成了個天生的壞孩子,有很多的男朋友,調很多的情,每天喝很多的酒,換著不同的大奔潛伏到那些想偷腥又怕學壞的乖寶寶家中,看著家長們鄙夷而擔憂的臉色,而無比滿足地大笑,直到我遇見了你。哦,是的,你。初見時的靦腆少年,我永遠忘不了你是那麽斯文的戴著眼鏡,抱著書跑到食堂去吃飯,因為不想和壞女孩兒打招呼,而說兩句話,就恨不得要嚇得跑的樣子。從那時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喜歡我這樣的女生的,所以我是那麽地恨,恨自己不是一個好孩子,做不了乖乖女,所以第一次的心動,就那麽沒結果地死在了無花樹上,病怏怏地風幹。可是,你怎麽就不能愛呢?你定是嫌我煩的,那我可以改的,你定是嫌我孩子氣的,那我可以每天穿著校裙,紮著高高的馬尾扮清純的,可是天偏偏捉弄地讓我看清,你最終喜歡的是男人,這種我改變不了的偏向,不是風一吹就能虛無地,但是我發誓,我真的願意為你變成男人,就像你願意為了那個山孩子,變成女人一樣,這是不假的,你看得到我剪很短的頭發,穿很拉風的靴子,戴很男人的耳釘,我是那麽真心地想要徹底地賭一次,可惜變性機構的技術落後得沒法支持,嗬嗬,這該是多麽扯淡的遺憾。好了,不說了,話說多了,你一嫌煩了,這輩子都不會記住我了,你總說你欠我,現在互不相欠了,因為那隻眼睛,就當是我想你正眼看我的,一次不算貴的代價吧,兩清了,所以別見了,你可能也不願意知道我會去哪兒,所以我也不會說,那麽就無言吧,就像從初識到分離,我們始終無緣無份一樣,不再有天亮,不是因為少了眼睛,而是因為少了你,閉上眼睛,那便是永無天日的:天黑。“”柳薪……“風也似乎無言了,我唏噓地歎息,緊緊地把那封靠著無言訴說的信攢在了手中,恍若世界都暗了。”真的是你呀,我還以為我老了,看花眼了呢。“虛掩的房門在這時候被推開,我擦了擦濕潤到了眼角的淚,這才看清站在病房門外向內張望的,正是那日領竇泌出院的時候,竇泌出言衝撞了的大爺。他拎著一個藏藍色的布包,而今更為滄桑地兩鬢,明顯更加斑白。”寸草那小子還好吧?“他走了過來,笑起來眯起的眼睛,爬滿了迎著光發亮的皺紋。”老想他了~“他說:”這小子,嘴皮子利索,他回去以後,我這孤寡的老頭子過得冷清喲~“”哦,不,我從他們寨子回來有些時日了,所以他的近況,我不是太了解。“”哦,是麽?“”嗯。“我有些抱歉地看著他,他的寫著失落色彩的眼裏,是微笑著的,慈父般的弧度。”這樣呀~“他問:”那你還回去嗎?“”或許吧……“我苦笑,對於一個不曉得該何去何從的人,任何的方向,都隻是未知的可能。他似乎很是欣喜,把捧在懷裏的藍色包袱用力地塞給我:”那傻小子丟三落四的,說什麽這是很重要地不能讓丫頭看到的寶貝,隔我這兒了就一直忘了要回去,我也沒看,也不曉得他緊張得是啥~“他說:”你要是回去了,就把這個交給他,我也算對的起他離開時的交代了。“”好的。“我說:”能回去,我一定辦到。“作別之後,大爺佝僂著背走了,不時傳來的咳嗽聲,是那麽年邁的聲調,仿佛沒有了寸草留在這兒的這些東西,他活得越發孤獨,同我一樣,他該是年輕過的,也同寸草一樣,他該是有故事的,隻是老去時無人陪伴,這該是落寞的孤獨。”呼~……“我有些感歎地噓氣了,邁著慢而輕的步子,坐到了長廊外空蕩的冷板凳上。風也冷颼颼地,就穿梭在這死氣的過道上,我把包袱打開,那本舊得起了毛邊的日記被風刮得攤開,我皺著眉頭把眼睛湊過去,而那上頭有幾個大而歪斜的黃字春花兒手劄。

1997年,7月12日,天氣晴

今天,我跟泌農說,山裏的罌粟掉殼了,阿姐正好拉肚子,想撿一些回家熬著吃。他當時在調藥酒,沒心思理這些,便打發說:”你看著辦吧。“我早料到他不會拒絕,因為每當做與從醫相關的事兒,他就廢寢忘食,他的眼裏都看不到我,又怎麽會關心一個小小的要求呢。隻是,他這麽容易就答應了,我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呢,不敢想象,如若某天,他發現我對他撒了謊,他還會不會像今天這麽無所謂。

1997年,7月25日,天氣,陰

終於東窗事發了,就在方才,竇泌把鴉片帶回家了,她告訴泌農,這是阿姐給的,泌農帶著我們去阿姐家鬧,吵著要燒了山上的罌粟田。我看到他憂心忡忡的樣子,真是無奈急了,可是,我該怎麽幫他呢?或許,我一直都是一個沒用的人,如果一切還能重來,我絕不會和姐夫苟且,這樣起碼,我還算對得起泌農,即使從未幫過他任何,我也能覺得心安。

1997年,7月26號,天氣,晴轉多雲

阿姐找過我了,她要我打電話給110,舉報泌農。我不答應,可她威脅我說如果不打這通電話,她就把我跟姐夫的醜事兒告訴泌農,她告訴我,找警察隻是阻止泌農燒山,不會抓他。不過我還是怕,怕真打了電話會害了泌農,可又怕他知道了我的背叛會氣急得休了我,浸豬籠是沒什麽,可是我的女兒該怎麽辦呢。

1997年,7月27號,天氣,陰

我終究還是打了那通電話,可阿姐也終究騙了我。泌農沒再回來,他死了,就死在了罌粟田裏,我想跟他說對不起,可他再也聽不到了。

1997年,9月1號,天氣,晴

最近,我耳邊出現了奇怪的幻聽,好像是泌農回來了,他要我賠命給他,說他死得好怨。我每天晚上都把窗戶鎖得死死的,可是這聲音還是像幽靈般纏著我不放,難道這是報應麽。

2001年,9月15號,天氣,陰

越來越奇怪了,我今天又夢遊了,最後被一陣杯子碎裂的聲音驚醒,我以為是竇泌碰壞了東西,豈料碰壞東西的那個人是我,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拿著筷子走到桌子前敲杯子,壞了的正是杯子,我無力地用掃把掃地上的碎片,掃得不止是碎片,還是我的糊塗,我該有的詛咒,如果這是他對我的懲罰,那我還能說什麽呢,竇春花兒,你罪有應得!

2008年,6月6號,天氣,晴

竇泌幫我包手的時候,我哭了,因為除了哭,我不曉得我還能幹什麽,我多想像個正常地母親一樣,給孩子做飯,洗衣,隻是我的病不容許我正常,我隻是想起早一些來舂米,隻是我不知什麽時候把米舂得沾滿血水,那是我的血,我嚇到了竇泌,也嚇到了我自己。隻是這一切,在舂米的時候,我卻渾然不知。老天,我受夠了折磨,如果你覺得我活著是一種多餘,那就痛快些,把我的命拿去吧。

2008年,6月8號,天氣,多雲

我越來越健忘了,會忘了吃飯,忘了洗腳,忘了縫衣服,我這是怎麽了?

2008年,6月9號,天氣,晴

8點,記得吃藥。

9點,記得吃早飯。

10點,記得編草鞋(頂針放在閣樓木桌的抽屜裏,大葉子草放在一樓的雜物室裏。)

12點,記得吃午飯,喂雞

下午三點,記得把秈米拿到窗台上晾晾(秈米在櫥櫃的隔板上麵)。

2008年,6月10號,天氣,小雨

別忘了,竇泌是你的女兒,記得愛她。

最後的一個句號,打在了6月那個多雨天裏的,第十個時日裏,那是竇泌的阿媽瘋著死掉的前三天,原來她的病因,就是寸草遲遲不肯告知的,那個寶貝的秘密。我把日子很小心地合上了,泛黃的頁麵上有豆子的淡淡甜香,我把布包多掀開了些,看到了裏頭有很多很多的紅豆,那該是旭日般鮮豔的色調,滿滿地擠滿了天一樣,藏藍的舊包袱,似乎再不見光,就是要發黴的樣子。”此物最相思吧~“我捏起一顆小小的豆子,很是觸動地問:”他對她,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沒人回答我,隻有布包裏滿滿的紅豆望著我,無聲地:笑。半路花火,說寂寥,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漫夜長路,不盡淒楚,

走八方,踏盡東西海角,

陌路知己,終話別。

半路樹籬,訴悲悵,

尋尋覓覓,覓覓尋尋,無邊飛葉,不盡荒蕪,

過奈何,看盡南北天涯,

歧路紅顏,終離散。

——摘自苗栗的心情隨筆《會開花兒的樹》

再次見到竇泌的時候,已經是春天,碧波山豆苗又發芽了,整個魚子江都環繞著一片比青山還要濃鬱的綠。耳邊吹來汩汩的流水聲,我從羊腸的小道繞過去,穿過了高高架在崖壁上的鐵橋,正好看到她。她纖瘦了,那被歲月漂得發白的綠蘿裳是那麽寬大地罩著她,不該是飄逸,而是說,那是有風就飄散的消失,她越發地像是不曾存在過,恍若是經曆了過多的絕望地,發梢上悄悄蓄起的烏黑的煩惱,竟是一下子,長了那麽多。”竇泌~……“背對著我的她有些怔了,我輕聲喚她,她終是回頭了,長長的頭發不大高地甩起,她淺淺地笑,沒太多埋怨,我看著她身後那成片渾然天成的濃綠,然後我聽到她就在那漫天遍地畫筆一樣唯美的綠裏對我說:”真不敢相信,你還是回來的。“”我很抱歉,“我說:”我不該不辭而別。“”哪兒有什麽對不起呢~,你本來就不屬於這兒,離開了,總是沒錯的。“”可我還是來了,你……該是想問我為什麽了,對麽。“”不。“她是那麽似有似無地搖著頭,然後慢慢地往後挪了幾步,最終蹲到一塊兒矮矮的小墳堆前。”因為有他,所以……一切的因果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她抬起食指,是那麽輕而小心地撫摸著那塊兒仿佛吸了無數個陰天般的灰墓碑,每一個字兒,說得都是那麽淒然的悲傷。我終是怔了,不是因為一抬眼,就望盡的揮之不去的天,而是因為沉睡在天下頭,那方墓碑上同天一樣,灰蒙蒙的名字——竺、寸、草。”這……“我顫栗著嗓子,不可置信地指著那三個仿佛已然睡了很久,故而積滿了灰的三個字兒:”怎麽會這樣?!“”噓~“她該是不想說地,隻是低著頭,牽強地笑。”別那麽大聲說話。“她說:”太吵了,他該睡得不安穩了……“我終究沒能曉得發生了什麽,但我終是知道曾經歡笑在她生命裏的,那讓她又愛又恨的命是真地止了,就像冰碎了後的凍結那般,難怪風悲了,難怪愛哭的她,終於把淚流盡,而時至今日,哭不出一滴哀傷,能為我所見。而我卻是聽到了,聽到了那個無言的名字,像舍不得她疼痛一樣地說:”乖,不哭。“”好,那……,就不說。“我把背在背上的藍色舊布包取了下來,那該是寸草留下的唯一了,而秘密埋葬與否,竇泌該是這是世上唯一的決定者。”這是寸草上次跑去昆醫附二院看你時落下的。“我把布包交付到她的手上:”想來想去,覺得給你是最適合不過的了。“她緊緊地抿著嘴唇,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布包,那紮堆紅色豆子上,”春花手劄“還是那麽泛黃的老舊,也就那麽帶著時光沉澱後的晦澀,靜靜地出現在她的眼前。”這是……“她望著我,聲音開始顫抖。我低低歎氣,輕輕揉著她柔順的頭發:”一個怕你受傷,他抵死也不願讓你知曉的秘密。“我說:”打開看看吧。“她用很複雜的眼神,就盯著春花兒手劄那寥寥的數字兒看了良久,最終咬牙閉眼,很用力,也就那麽不遲疑地把那本舊舊的日記狠狠扔像了鑲嵌著濃綠的懸崖。”竇泌!“我想伸手去把散落漫天的日記抓住,她卻苦笑著攔住我,輕輕地搖頭。”為什麽?“黃色的紙片像是時光一樣,從厚厚的書殼裏掉出來,日記就這麽慢慢薄掉,像是安息般地微笑,死死地沉墜到懸底。我望著那最後的飄散,皺起了眉頭:”你為什麽不肯看看呢?“”他不想讓我看的,不是麽?“她收回了一起跌落到懸崖底的視線,望著我笑得有些釋然。我說不出話,她卻像個真正長大的孩子那樣,很懂事兒地講:”他不想讓我知道的,我這輩子,都不會背著他去知道,我永遠記得他告訴我說,能做個傻子,該是有多麽難得的幸福。“”竇泌……,你長大了。“我拍著她氣嘟嘟得還是那麽孩子氣的劉海,有些想哭。”告訴我~“我問:”你是不是放下了很多?“”不,我恨。“她咬著牙說。我有些憂心地望著她,她忽然浮現在嘴角的弧度,揚起一絲捉弄後,難過的開心:”不過,已經恨過了。“說完,她很牽強地望著我笑,而我,也笑得很難過。”是麽~“我問:”那麽,你和村長他……“”他瘋了。“她說得很平靜。我卻是很錯愕:”什麽,你說的當真?!“”嗯……“她望著十裏坡那間越發顯得荒蕪的小屋:”就在不久前,竇秋波死掉了,他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所以就瘋了,我時常去看他,他總愛說胡話,就像……“說到這兒,她扭過頭來,看著我有些不明悲喜地講:”就像我阿媽活著時的那樣……“”竇泌……“我望著滿臉寫滿憂傷的她,低低歎息:”逝者已矣,你其實沒必要……“”是啊,所以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她望了望天,很努力地把眼淚逼退到眼睛裏,看向我時,又是一副埋葬了憂傷的笑臉。”說說你吧~“她在笑著問我:”你和柳薪怎麽樣了呢?“”哦……她~“我又開始憂傷,不免有些哽咽地告訴她:”走了。“”走了?“她似乎很惋惜:”沒找回來嗎?“”找過了~“我苦笑:”大抵是想躲我,所以找不到了……“”嗯~“她是個太過聰明的姑娘,有些了解地點點頭,最終沒有問得太深。”那你呢……“望著她,我像破了的爛氣球,開始歎氣:”以後有什麽打算呢?“”我?!“她笑著指著自己的筆尖,依舊是那麽努力地笑。她說:”看到了,臉上就寫著個山,注定是山孩子,要在山裏活一輩子的。“”這樣好嗎?“我憂心地說:”你一個孤寡的女孩子,真的方便麽?“”會不方便嗎?“她的指頭點著下巴,一副想得很費解樣子。我有些不解地望著她,最終她歪著頭,笑著問我說:”那麽,我們住在一起吧。“”不不不~“我嚇得連連擺手:”這不可以的~。“”為什麽呢?“”因為~因為……“就在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她的時候,她樂嗬嗬地跑過來,一頭紮進我懷裏。”竇泌~“我不曉得該把手放在哪裏好,隻好不敢動地僵住,直到我聽到她說:”開個玩笑而已啦,我們還是朋友,你說對吧~“她鬆開我,伸出手來,很友好地喊我:”栗子。“哦,栗子,好就沒人這樣子叫過我了,我的竇泌,是我太過親切的丫頭,而今一切的陰霾都是那麽透明,我還有什麽還別扭的呢?我終還是笑了的,擦了擦嚇得有些出汗的手心,輕輕握上了她的:是的。”我說:“栗子,和竇泌,是一輩子的朋友,永遠……”“走了~”她笑了,最終提起了擱在地上的籃子,和我作別,我知道,她放下了仇恨,現在為著重生的親情,要去十裏坡,送上一份熱騰騰的義務,和關懷。“竇泌~!”她笑著回過頭來,我摸著後腦勺傻笑,指著蔓延了一整個魚子江的豆芽說:“以後別太累,這些少種些。”她捂著嘴笑,隨意地掐起一株豆苗,高高地搖晃在手裏說:“這,可不是我種的。”“不是你?”我搖著頭笑,有些不解:“那還能是誰呢?”“喏~”她指了指天,不慌不忙地告訴我:“恩賜,野生的。”“再見~”說完這些,她跟我說再見了,我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見,隻知道,那個衣帶飄飄的綠影,真的走了,就在那我來時的揚長小道上,沒再回頭。“再見了,竇泌~”我有些難過,因為我是那麽的懼怕,這一再見,這一生,都再難相見。“呼呼……”忽然刮了很大的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每一寸呼吸裏,都是濃濃的豆香味:“上天的、恩賜?”我笑著,離開的時候沒有忘了抓一把豆苗悄悄塞進外衣內包,最靠近心房的那個口袋。上天的恩賜,我喜歡她告訴我的這五個字兒,因為感激,所以活過的青春,都不該辜負。天曉得的,我始終還是那麽地堅信,那走過,或未曾走過的時光,其實都像魚子江的而今無端濃鬱的豆味,濃得化不開的,我會珍惜的,因為那是魚子江的味道,是竇泌的味道,是十裏坡的味道,也是寸草,和寸金的味道,他們就像我揣在兜裏的豆苗上,那幾抹聞得心醉的綠意一樣,我不要忘了,因為銘記,就該像奈何橋上的回眸一樣,哪怕來世,也照舊是碧波山常年蔥綠的豆田一樣——不虛,不假地,潑灑下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甚至: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