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悠悠寸草,李代桃僵的欺瞞

第三十三節 悠悠寸草,李代桃僵的欺瞞

如是風刮過地,筆尖描起了八卦。

我輕輕地,撒一瓢淡淡的墨香,

留一對黑白的輪廓,分割晝夜。

梵文指向了天竺,

叨叨地絮語,在淺吟中,縈回了生死的漪糜。

桀驁,便無謂形式的桎梏,

請容我執筆,蘸一抹黃金,在紙上書寫歲月。

文字圈成了亙古的玉玦,

墨跡幹巴巴地把時間凝固。

蠶絲吐盡了,

我不知,這最後的束縛,

竟是青春無悔的放逐。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可圈,可點》

卯時,山風微涼。我抱著一堆狗尾巴草,坐到了十裏渠頂上凹凸的溝槽中。風裏頭混著股牛血的腥氣,我順手捏了把地上的泥土,濕的。還記得阿爸在的時候,這裏一直都是幹的,不但泥是幹的,就連風也是幹的。我呆呆地看著枯藤上的秋千架,它依舊還是那麽結實,但一到梅雨時節,那兩股粗粗的麻繩兒,就會像朽木一般散發出潮濕而腐朽的氣息,令人不得親近。

我聽著秋千在花架上搖擺,吱呀吱呀地響。架上空無一人,空蕩蕩地搖擺顯得輕盈,我恍惚間覺得,這一前一後的縈回,幾乎都要把沉重給刮散了。

“阿爸,我來看你了。”我把狗尾巴草平整地放到了那微微聳起的土堆前。風輕冷地,吹去了些塵土,我這才發現這墳前的野草長的又比去年高了許多。我輕輕地拔開了這一寸寸無名的野草,用袖子輕輕擦拭野草堆中那片薄而破敗地,無名的木牌,仿佛看到了阿爸老而蒼白的笑臉。

“唉!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啊!”身後傳來了略帶調侃的歎息聲,我珊珊地向後望去,發現竺寸草已經不動聲色地站到了我身後,不合時宜地吟詩作賦起來。

“蜜豆,看見了寸金哥哥,怎麽也不問聲好呢?”他開始故弄玄虛地忽悠我,竟拿我當起了傻子。

“問,我怎麽好意思不問呢?”我不買賬,起身作了個揖:“竺寸草,帶我問你哥好啊。”

“看準了,我是寸金,不是寸草。”他繼續裝瘋賣傻地忽悠:“你可別亂認親戚。”

“有意思嗎?”我貓著步子坐到了懸在半空裏的秋千架上,耳邊一頓吱呀地亂響,“我討厭別人把我當傻子,尤其是自以為聰明地傻子拿我當傻子。”

我低低地朝著他嘀咕這一段稍稍有些繞腦子的話,企圖繞暈他。

“行啊,蜜豆,看來是我一直低看了你呀,我很好奇,你說這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你怎麽就能看清誰是誰呢?”他表示頗感興趣地問:“說說吧,我等著聽。”

“這還用得著說麽,村裏頭就你一個人叫我蜜豆,不過這也不是重點,我要說的重點是:”我輕笑,“竺寸金話很少,不像你這麽能放屁。”

“嘿嘿~”他諱莫如深地笑笑:“看來你還是很了解我阿哥的嘛。”

“我不也很了解你嗎?”我學著他裝傻充愣。

“你確定這種了解真的一樣嗎?”他開門見山,“你知道,我阿哥一直很關心你,你知道的。”

“是麽,”我冷著臉,很直白地說:“你要我怎麽能相信,他的關心不是另有所圖呢?”

“你怎麽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呢?”他憤憤不平地抱怨,“我知道,阿哥的養母和你家有過節,可是阿哥是不知情的呀,他八歲那年才來的十裏坡,過繼給秋波嬸兒的時候,你阿爸已經死了,你怎麽能把這筆帳算到我阿哥的頭上呢?”

“可他也確實是竇秋波的養子,不是嗎?”

“可那也隻是養子啊,沒有血緣關係的關係,又有什麽關係呢?”他急了,也開始繞著口令吵吵,我有些氣,開始單刀直入地反駁他:“即便是養子,那也是竇秋波家的養子,這是任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蜜豆啊,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他說,“是他,是他讓我來看看你的,他知道每年的陪瑪節,你都會來十裏渠,這隻有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真的掛心你才會求我過來,就怕你想不開會出事兒,你懂不懂?”

“想不開?!”我冷笑,“你放心,在沒弄死竇秋波那死女人之前,我是不會想不開的。”

“蜜豆”他喚我,眼裏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在暗淡的月光下,卻顯得格外清透,“你變了,你知道這些年你變了多少嗎?你不愛出門不愛說話甚至連笑是怎麽個樣你都給忘了。”

“我早就不會笑了,我的眼裏,隻有恨。”

“除了仇恨,你還記得什麽?!”他好沒緣由地吼我,這比獅子吼還怖人的怒吼,竟是把老樹上的麻雀,都給吼飛了。

我呆呆地看向紅了眼眶的他,良久。

“還記得什麽?你是問我還記得什麽麽,好,我就告訴你,我還記得些什麽。”我把他拉到那個無名的墳頭前,很是憂傷地控訴:“這就是阿爸,耗盡畢生精力懸壺濟世的阿爸,我記得,我一輩子記得。我當然還記得,他是怎麽死的,他就是因為種了能做藥引子的罌粟,遭到竇秋波的覬覦,被竇秋波的一通電話給害死的,就是被那一通電話,給活活逼死的!”

“還有”,我捧起了墳前的狗尾巴草,憂傷地說:“這是阿爸囑咐我的,我也記得,他說,要是有一天他死了,就在他的墳頭放一株狗尾巴草,這種野草都是賤著長的,有了它,他再不用再擔心會有人來打擾他,他就可以很安心很安心地睡去了,可而今呢,”我奮力地指著那無名的木墳牌,“你覺得,他睡得安心嗎?就因為被扣了個監守自盜的罪名,他至今都進不了祖墳,草草的葬在了這尿不拉屎的地方,甚至連個名字都落不成,過得好不淒涼啊!”

“蜜豆···”他有些動容地想過來拉我,我情緒激動地推開了他:“你別碰我!竺寸草,你知道什麽呀,就那麽凶巴巴的吼我,你什麽也不知道你就吼我,連你也對我凶,我有氣兒向誰撒去啊,啊~!”

“蜜豆!那都是上輩子的恩怨了,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

“過不去!”我用力地搖著頭,把自己搖成了撥浪鼓:“永遠都過不去,這是我心裏的一道坎兒,怎麽著都不可能過去的!”

“竺寸草,我不需要你可憐,也請你告訴竺寸金,別花那麽多心思在我身上,因為我不稀罕,不稀罕!你們做再多我也不會領情,我們之間,永遠是生人!”

決絕的絮語把天給念黑了,油燈耗著微光,拉長了他看不清情緒的臉。

有那麽一刻,我也曾感到莫名的心慌,怕他們兄弟二人,受不了我的無理取鬧,而氣我而去。曾幾何時,我也像今天這樣,衝著他們吵過,鬧過,蠻不講理過。

我也從很早的時候就曉得,好脾氣的永遠是寸金,而板著臉的那個,永遠是寸草。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三個曾是那麽地相親相愛。

數年以前,在寸金還未過繼給竇秋波的時候,我們是很好很好的玩伴。還記得寸草打小就頑皮,老拿著宰牛刀來削我的頭發,有一次,我一個不留神兒,頭發真的被他那把駭人的大刀給削到了,斷了的頭發像枯死的桔梗一樣倒到了地上,我嚇得一下子就哇哇地哭了起來,這時候,寸金就會出現,給我幾粒蘭花豆吃,我便乖乖地,再也哭不出聲音。

老竺家是村裏頭唯一一家的外族人,聽族裏頭的長輩說,他們是傈僳族的人,來自遙遠地怒江,一個雙胞胎的天堂。寸金和寸草,就是在這個天堂裏誕生的。

兄弟兩真的很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唯一不同的是,寸金是個很安靜的孩子,不像寸草,就跟是得了多動症似的不做隻脫韁的野馬四處瞎跑跑,搞不好會死人的。

不幸的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個秋天出了場天災,竺老太和竺老爺就是在那時候染的瘟疫,雙雙病逝了。

寸草被村裏的張瘸子收養,而生性好靜的寸金,因為長得乖巧,就被竇秋波那毒婆娘收為義子,或許沒得選擇,抑或不想拒絕,寸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替老竇家延續起了香火,這也就是我最恨,最惱的地方。我真的懊透了,竇秋波這輩子,也就是個當寡婦的命,也許生的一副天生的克夫像吧,她在很早的時候就死了丈夫,而她的孩子,也在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我本想著,這麽個背時背運又喪盡天良的棄婦,注定要一輩子斷子絕孫,隻是我萬萬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竺寸金,很沒道理地解了竇秋波的一籌莫展,而寸金,也莫名其妙的成了我毫無血緣關係的掛名表哥,我痛恨他,痛恨他在竇秋波最困頓的時候拉了她一把,還記得過繼的那一天,她們家搞得很隆重,把全村人都給請了去,“這是我家兒子,”竇秋波大聲地宣告,仿佛生怕有誰不知道似的,說的十分招搖。讓我搞不懂的人,是寸金,他就這麽一聲不吭地站在竇秋波的身旁傻笑著,仿佛是認定了竇秋波是他唯一的媽,開心得都忘了祖宗。

最要命的是,他說他喜歡我,在我得知這一點之後,我更不知道我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對待他,若說是兄長,那他現在又是我仇人的兒子,若說是戀人,可我對他又無半點兒男女之情。

除了躲著他,亦或是見了麵不給他好臉色看之外,我真是別無他法。

是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寸草就寸金這麽一個親人了,他這麽護短地考量,我能理解,隻是對於寸金,我不能承諾任何。

我們有各自的立場,就像是擱淺在沙灘上的兩尾魚,這輩子,注定沒有交集。

刺骨的風,把夜給吹涼了。

他就這麽站著,像一尊素雕地,失了聲。

我想了想,最後抱歉地說:“那個,我不是故意要朝你發火兒的,你、你回去吧。”

“蜜豆,我能再問你一句話嗎?”他疲憊地開口,仿佛已經倦怠,而且,已經倦怠了很久:“隻要你回答我,我立馬就走。”

風不說話,我也不說話,蟈蟈吱不出聲,我就這麽沉默地站著,尷尬地,無言的默許。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出了口:“如果,當年被秋波嬸兒領走的人,不是我阿哥,而是我,那你有沒有可能,會像仇視阿哥一樣的,仇視我?”

低低地碎語打散了朦朧月色裏的漪糜,我小心翼翼地抬頭,對著他眼裏如江水般清澈的光:“不是‘可能’,是‘必定’。”

不遠處就是十裏坡,篝火就那麽遠遠兒地明亮著,我能聽到村民們歡樂地皮鼓聲,而我渺茫的心聲裏,卻哼唱起無聲的啞語,緬懷著經年前,那無數段冗長而高亢的山歌,兀自淚流。

“蜜豆,”他說,“你沒有心的。”

他走了,離開了荒蕪的十裏渠,奔向了不遠處,那一片的炫目地燈火通明。

一切又靜謐了,我看到十裏坡底的火光下燒起成片殘紅的暗影,那看似拉不長的黑暗,卻籠罩了十裏渠頂上的整片天空。

“對不起。”我攢緊了手心濕濕的汗,深深地致歉,隻是,這句被遺棄在風中的囈語,我不會讓他知道。

真的,不會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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