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夢已非(下)

第九十三節 夢已非[下]

一重又一重的山嶺,在暮色中仿佛一幅水墨滃染的畫作。不知是誰的大筆揮灑之間,就成就了這樣的江山勝景。

隻是,在愁極了人眼中,又哪裏會有什麽風景呢?

靜女穿著縞白的麻衣,默然倚靠在欄杆上。她的心裏是愁苦的,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被淚水模糊。

在重重的山嶺之間,白雪已經化盡。這本該是春風歸來,山林鋪翠的時候,然而,遠目中,隻有大片枯死的草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片土地上的流離動亂之苦。

薛瞳眯著眼睛看向遙遠的極北之地,歎道:“我很久沒有回去棋雪國了,陌前輩隻怕寂寞得緊。”

靜女扶著欄杆,淒然笑了笑,道:“那裏雖然寒冷寂寞,卻不會有這般的戰亂之苦。薛姑娘,我如今是寧願遠遁極北……隻是,我不能辜負父王的遺願,也放不下這一國的百姓。”

薛瞳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略帶了些不平,道:“這些本該是李檀的事,他倒好,推脫了這些東西,自己卻是逍遙得很。”

靜女回過頭來,夕陽從她低低挽在腦後的發絲間漏過來,懶懶趴在她的肩頭。她的神色很疲憊,這使她原本姣好的麵容顯得有些蒼老了。然而這並不是垂暮的神色,而是一種潔淨的,因為事不如意、力不從心而產生的倦色。

她縞白的腰帶被晚風輕輕吹拂起來,在空曠的高台上翻卷,如同招魂的靈幡一般。

靜女抄著手,淡淡笑道:“他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薛姑娘,過去了這麽多年,我連這樣的夢都不會做了。”

她伸手拂了拂鬢邊的發絲,小心地抿上有些鬆散的頭發,抬頭望著即將收盡的晚霞,低聲但是絕望地道:“我最美好的年華,已經消磨在了漫長的等待之中……我如今做的事,既是遵守父王的遺命,也是不希望這些年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畢竟,這些年的政事都是經我之手,我對重山,這點擔當總是有的。”

薛瞳憐憫地看了看她,對於這樣一個被命運縛住的女子,除了陪著她一塊兒傷心,還能怎樣安慰呢?

她轉過頭,忽而帶了些氣憤,恨道:“隻憑一個虛名,便教你過一輩子這樣的日子,真是不值!”

靜女感激地看著她,這樣的話,是她自己絕不會說的;如今隨著漸漸年長,她連這樣的想法都不再有了。但是非常感激薛瞳能夠這樣想,她身邊的所有人,隻是敬佩她,憐憫她,卻總是覺得這一切是她理所當然應當承受的。

她握著薛瞳的手,略帶了激動地道:“薛姑娘,真的謝謝你能這樣想。我的年紀也不小了,值和不值的話,現在說也沒有意義了。我隻希望,能夠為重山做一些事,到死而已。”

薛瞳責備地看了她,問道:“為什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靜女的臉上沒有悲色,隻是冷靜地解釋道:“這些年,特別是這過去的一年,我時時覺得很累很累。父王過世的時候,我真想跟著他一道兒去了。但是我不能夠……”

薛瞳默然低下頭,緊緊握著她枯瘦的手,希望能借此給她一些安慰。對於這個女子,她的麵前是紛亂的塵事,如今每日又都在不斷的擔憂之中度過,而在這路的盡頭,卻沒有任何希望可言,她有這樣的想法,又怎麽能夠責怪呢?

靜女見她不言,自己反倒笑了,勸道:“薛姑娘,你不要傷心。我對於重山,問心無愧。明日,我會親自出城督戰,我若身死,請你稟告陛下,之前從澄海調來的國相沈潭沈大人很有才能,不該埋沒在這小小山野之國。身後之事,我不能逆睹,但還是希望……”

薛瞳這才搖頭道:“如今何必想這些?我明日隨你一道出城,必定會護你周全。”

她頓了一頓,微笑著安慰道:“之前寒林也是到了論生論死的地步,如今不也好好的嗎?你們都是可憐的女子,上天會眷顧你們的……”

靜女聽她提起寒林,便問道:“皇後還沒回京嗎?”

薛瞳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不久前去過霧靄林,寒林的情況很不錯,但是南歌擔心她離開了靈力充沛之地還是會支撐不了。畢竟,如今她的情況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靜女溫和地笑了笑,道:“她的心腸那麽好,伏羲大神會保佑自己的祭司的。如今情勢還亂的很,晚些回去也沒什麽——這種時候,又有誰會在意這些事情。”

西北天空的光亮已經完全收盡,兩人所處的高台被一片夜色吞沒。

高台之下,本該亮出千萬點燈光的山麓一團漆黑,了無生氣。

兩方強大勢力的爭鬥,到最後傷及的,卻永遠是最柔弱最無辜之人。千年不過一瞬,對高高在上的仙神和超脫生死的靈族來說,人間的悲歡離合,也不過是瞬息之間而已。

“世子妃,薛姑娘,春寒料峭,兩位進來說話吧。”女孩清脆的聲音從屋內穿過重重簾幕傳來,帶著一絲擔憂與痛惜。

薛瞳點頭勸道:“我們是該進去了,橫豎外間什麽也看不見了。”

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道:“世子妃,我之前去霧靄林,寒林告訴了我一件事情——我想你是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靜女走進屋內,俯身點亮了蠟燭,一點微弱的光芒將內間緩緩照亮。

她的目光轉了一轉,問道:“是……關於……”隨即又掩了口,不再問下去。

借著微弱的燭光,薛瞳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一點點的希望,但隨即淡了下去。傷心過很多次的人,如今畢竟是不敢再奢求什麽的了。

薛瞳安慰地扶住她,輕聲道:“隰桑已經過世……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對你說這些,但是,你應當知道,不是嗎?”

靜女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動,無力地坐到了椅子上,默然不語,過了許久才歎道:“你說的是真的?若是這樣,他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薛瞳看到她的眼角亮亮的,不禁有些驚訝。

一個自己已經很不幸的女子,竟然會為另一個人的不幸流淚;更何況,那人,是給她帶來了這些不幸的人。

薛瞳小心翼翼地探問道:“你難道不恨她嗎?”雖然她覺得自己不該問,但是,她忍不住想問。

靜女抬起手在濕潤的眼角擦了擦,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恨她。若是沒有她,我過的日子,其實與這也不會有多大的差別吧?”

薛瞳怔怔地望著她,輕聲歎道:“或許吧,但總會比現在好一些的。”

靜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薛姑娘,謝謝你這樣關心我。你是一個很奇特的女孩子,不像我一樣懦弱,我希望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薛瞳搖了搖頭,毫無底氣地笑道:“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我看到了陌前輩過的寂寞的日子,也看到了寒林的痛苦,還有你、阿漣……很多很多人,我不知道為什麽大家要受這樣的苦難。我僅僅隻是不想這樣而已。”

靜女蹙起眉,也被她的問題問住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不再說一句話。唯有屋內的燈火,搖搖曳曳,飄飄蕩蕩,使人的心神更加不寧。

許久,或許隻是使人感到很久罷了。沉思中的時間,有的時候會飛逝而過,但有時也會使人覺得度日如年。

靜女剔了剔燭焰,把那結著的一朵燭花剪下來,道:“我們並沒有做錯,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受這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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