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分璧別來老鳳凰(下)
第八十七節 分璧別來老鳳凰[下]
薛瞳沉默地向林中走去,越向深處去,周圍的空氣就越濕潤。
地下生滿了青苔,每一步踏過,都洇出一灘明淨的水跡,隨即又被青翠的苔痕淹沒。
常年被水汽潤濕的樹皮上,也錯雜地爬著黃綠相間的苔蘚。本該粗糙的樹皮呈現出陰冷的黑色,濕濕地粘連在一起。
朝陽已經升起,淡淡的光線隻在霧氣中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細細的明線。
薛瞳皺了皺眉,這裏的氣候太過潮濕陰鬱,而雪陌林卻是寒冷潔淨,林中所植俱是蒼鬆翠柏。走進那裏,整個身心都變得透明,使人感到說不出的坦然。而這裏,卻使人這樣沉悶,悶到幾乎透不過氣來。
再向裏去,四圍的景致漸漸改變。不多久,周遭便全是一圍又一圍的竹叢。
竹子最是喜濕,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得十分茂盛。
霧氣在翠綠的葉子上凝結,聚成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水珠,一滴一滴打在地上的蒼苔上。跌碎的水滴隨即滲入厚厚的苔氈,不見了蹤影。
幾座精致的竹屋靜靜佇立在林子中心,空無一人。
薛瞳無言立在霧氣繚繞的竹影裏,定定地看著寂寞的竹屋。
寒林跟了進來,低聲道:“阿瞳,進去坐一會兒吧。”
薛瞳轉過身,見她兩眼附近紅腫,眼角尚且帶著淚光,問道:“你又哭了?”
寒林閉上眼搖頭道:“我沒有。你知道的,祈天宮的族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落淚的。我們進去吧。”
薛瞳挽了她,回憶道:“的確,當年在雪陌林的時候,你也因為這件事被你爹責罵過,陌前輩那時候還勸他呢。”
兩人慢慢走進屋中,寒林防脫薛瞳,獨自走到窗前打開隔扇。
窗外一枝細瘦的竹枝正好伸進窗來,將一顆水滴抖落在小幾上。
寒林慢慢揭開鏡袱,鏽蝕的銅鏡,殘缺地映著她憔悴的臉。
薛瞳歎道:“你休息一會兒罷,等將來身子好了再看吧……”
寒林合上鏡子,低下頭輕笑道:“不必,我還不累。”
薛瞳扶著她的肩頭,沉痛地道:“寒林,你已經不能回到從前了。你,本可以成為一個極為優秀的巫師。”
寒林抬起頭,含笑看著她,道:“身負神血,那些俱是遙不可及。”
薛瞳搖頭爭道:“不是因為神血!你本可以不在意自己的身世,隻是去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是情,把你害到這一步。”
寒林微微偏著頭,歎道:“或許,的確是這樣。這不僅害了我自己,也害了天下。身負重任之人,本該是無情之人,可是我沒有做到。”
薛瞳忽然挖苦地笑道:“嗬,無情……你父母為了重華的遺命,甚至不惜犧牲你的性命,的確是成大事之人。”
寒林微微蹙了蹙眉,卻也不願與她相爭,隻是低下頭不語。
薛瞳搖頭歎道:“罷了,事已至此,前塵舊事也不必再提起了。剛才的話,不過是我一時感慨不平,你不要放在心上。”
寒林站起身,微笑道:“我們相識多年,你的性子最是直爽,我又不是不知道。這些話,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的。”
她伸手握住薛瞳,注視著她,鄭重地道:“阿瞳,不要像我一樣。”
隨即她補充道:“我,並沒有後悔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是,阿瞳,我不希望你有朝一日也像我一樣……不過,以你的性子,應當是我多慮了。”
寒林在此刻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是逃不開了,但是她要教薛瞳逃開。她是自己最好的同伴,她們曾經在白雪覆蓋的樹梢,看著北國變幻莫測的極光,互相敘述自己的夢。
那時候,彼此是懵懂無知的孩子,看待世間的苦難,遠的像漫天的星鬥一般。薛陌講述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故事,不過在兩人心上留下了淡淡的印象。
隻是,的確是永遠也回不去了。
命運中,隻要有一環被打亂,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恢複如初。
薛瞳緊緊握著她的手,道:“寒林,你放心。我會比任何人都活得無憾,我會帶著你沒能實現的願望走下去。”
寒林點頭道:“阿瞳,我若身死,送我回京。”
薛瞳雖然不喜她說得不祥,但也知道寒林定是打算啟用禁法,的確是凶險之至,便應允道:“我記住了。你若身死,我會替你護衛雙華,直到界靈之事塵埃落定。”
寒林微笑著搖頭道:“多謝。但你委實不必為了我,勉強自己留在京城,至少我不喜歡那裏。”
薛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這一點,我自己決定吧。”
寒林不再追問,恰好察覺到南歌回來,便道:“南歌回來了,你出去和他說說話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薛瞳推開門,果見南歌從霧氣纏繞的竹叢裏走來,便隨口問道:“殿下他們都回去了?”
南歌頷首道:“大約兩三日便能到達京城。薛姑娘,你不去歇一會兒嗎?”
薛瞳搖頭道:“寒林想一個人靜一靜,我也要散散心。這些日子發生了這麽多事情,隻怕有的人一生也遇不到。”
南歌無奈地歎道:“天道動蕩,強者首當其衝。亂世將至,他們身為皇室和神職,自然難逃這樣的命運。”
薛瞳伸手摘了一截竹枝,拿在手中輕輕地晃著,問道:“這林中一向隻有你一人嗎?”
南歌望著孤單的竹屋,道:“這裏太過陰鬱,族人都不喜聚居在此。從前,隻有族弟和寒林的姑姑住在霧靄林中。後來,他們相繼過世,就更沒有人願意留在此地了。”
薛瞳抬頭看著他,追問道:“那你自己呢?”
南歌見她探問,笑道:“靈族一旦因為一些事情離開聚居之地,就不會再回到那裏住下。何況,我再回來之時,大家都已離開這裏。因此,雖然繼任族長,我也不過偶爾回來看看罷了。”
薛瞳默然點頭,自語道:“陌前輩卻是一直留在雪陌林,千年之久,從未離開過。南歌你,又是為了什麽離開的呢?”
南歌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事情,淡淡答道:“很長一段時候,我都在水靈灣。後來,旻離開那裏尋找祈天宮的族人,我便與她一道,直到她嫁與商樸之後,我才又回到霧靄林。”
薛瞳注視著他,搖頭道:“你和陌前輩一樣,明明心中有一些傷痛,卻不願說出來。”
南歌毫不在意地笑道:“沒有什麽可傷心的,生生死死,並沒有必要放在心上。薛姑娘,相逢即是有緣,此後終須一別,再尋常不過。”
薛瞳點頭道:“陌前輩未必不是這樣想,隻是她生性憂鬱,終是開心不起來。”她回頭看了看竹屋,問道:“那麽,南歌一直都關注著寒林嗎?”
南歌搖頭道:“我幫助他們離京後,另有他事處理,此後……再也無緣一見。”
薛瞳暗暗歎息,不禁追問道:“寒林的母親,為什麽要將她害的這麽慘呢?她的心實在太狠了。”
南歌歎道:“淑旻?你說她狠心……?”他微微抬起頭,回憶道:“她身為水靈,性子非常溫和,又怎麽不憐憫自己的孩子?隻是,她不能不那麽做罷了。她本是不用受這些苦的——雖然她的確在尋找祈天宮的族人,但遇到商樸,卻是因為機緣巧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