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何時共采薇(上)

第一百節 何時共采薇[上]

又是一年冬去春來,清明的時節,細雨密密地織在青灰色的天空中。

祈天宮比往年更加繁忙,商靳於去歲離世,嫡孫商承華年幼繼任,雖有歸風攝職輔佐,在清明祭典前依然顯得左右難顧。

臨窗的屋子內,年幼的孩子正趴在桌上,仿佛睡著了一樣,但是他的眼睛睜著,裏麵緊張的神色怎麽也掩不住。

歸風憐憫地看著他,在心中歎道:“可憐……他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如今這一切,原該由樸伯伯和表姊來擔待。”

商承華抬起眼望著他,猶豫地問道:“我真的要一個人去祭壇上嗎?沒有人可以和我一起……”

歸風蹙著眉,安慰道:“承華,不要害怕,不必管祭壇下的那些人,隻要一心一意禱告便好。祭典的流程,你總是記得的。”

承華直起身,扶著桌子,點頭道:“我記得!大祭司帶著我參加過很多次祭典……隻是,隻是到了自己去做,總還是很讓人憂心的。我,我有些怕,害怕自己出錯,辜負了大祭司的期望……”

歸風握著他小小的手,鼓勵道:“不會有錯的,你要學你堂姐姐的樣子,不要害怕,勇敢一些。伏羲會保佑你的,大祭司他們都會保佑你的。”

承華盯著他,乞求道:“表哥哥,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祭壇上嗎?”

歸風搖了搖頭,道:“好孩子,唯有少祭司才能與大祭司共同在祭壇上祈禱,如今少祭司之位空懸已久,沒有人可以陪著你去祭壇上。”

承華扁了扁嘴,跳下凳子走到窗前,踮起腳伏在窗台上望著雨中灰沉沉的祭壇。

歸風走到他身邊,回憶道:“她真的是一個很優秀的祭司,那樣的風華絕代,如同曇花一現,再也不得一見。”

承華抬起頭,問道:“堂姐姐她,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你們都說她很厲害,又說她很喜歡陛下,可她,為什麽不回來呢?大家……都很想念她,祭司和巫祝說起她,都是很懷念的樣子……”

“她……?”歸風出神地望著祭壇上巨大的伏羲塑像,雨絲在上麵濺起,像是給神像披上了一層白紗,“她很想回京,可是有一些事情,使她不得不這樣做——和自己親愛的人分開,甚至,舍棄自己的性命與魂魄。”

承華疑惑地望著祭壇,歸風的話使他年幼懵懂的心蒙上了一層悲哀的紗幔。雖然此刻他還不能理解這裏深刻的哀痛,但至少他感到這是一種很難受很難受的感覺,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

不遠處的宮牆內,翠華亭下,翟川靜靜地看著湖畔出神。

旭華撐著一柄素白的傘,從後麵慢慢走來,在雨中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濕濕的痕跡。

“陛下,歸風公子請您去祈天宮一趟,商議清明祭典的事情。”旭華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了一句話。

翟川轉過身來,問道:“他很著急嗎?承華如今是第一次上祭壇,隻怕有些緊張吧。”

旭華搖頭道:“歸風公子說,並不是很緊急的事情,請您在晚間之前過去一次,就夠了。”

“那麽,過一會兒吧。”說著,轉身走出亭子,向湖邊走去。鋪天蓋地的雨水,立刻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

旭華急忙跟了上去,為他擋住雨水,勸道:“陛下,您這樣,皇後知道了會擔心的。”

翟川搖了搖頭,道:“你忘了,我如今不會有這些顧慮,靈族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低頭看了看她被雨水沾濕的裙沿和繡鞋,溫和地續道:“倒是你,小心一些吧。平日還要照顧瀚兒和潮兒,應當很累吧?”

旭華笑著搖頭道:“兩位殿下都很懂事聽話,一點都不調皮,又有什麽可累的?倒是比當年你們時時拌嘴要讓人省心多了。”她的笑容帶著一絲慈愛,仿佛那兩個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確,那麽多年過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有些冒失的,時時被寒林護著的小姑娘了。

“旭華,你年紀也不小了……”

翟川才說了半句,便被旭華笑著打斷了:“我知道您要說什麽,繡桐也和我提起過……讓我不要學薛姑娘……”說到這裏,她不自覺地又笑了一下,這才續道:“不過,我並不是要學薛姑娘,她是怕成親嫁人誤了她的大誌……而我……”

旭華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低聲回憶道:“那年上元的晚上,月亮那麽圓,卻又那麽冷……太子妃,皇後她對我說,我總有一天會有喜歡的人,而她自己是不應當有的……可是根本就不是她說的那樣。”

她抬起頭,看著遠處的湖麵,眼眶泛紅,道:“我看著你們成親,看著你們的感情一點點變深……你們分開,旭華沒有看到,可是……”

她抬起一隻袖子,掩麵哭道:“還有郡主殿下和林將軍……我,我不知道真心喜歡的人為什麽不能夠在一起……?”

翟川淡淡歎道:“天要如此,何必問為什麽……”

旭華幽然道:“如果一切真的像皇後當年說的那樣,現在又會是什麽結果呢?旭華不敢去想這些,隻是有時看到您和上代大祭司那麽傷心,希望自己能夠代替皇後,就算死了也心甘情願。”

翟川搖頭道:“旭華,你為什麽要這樣想?林兒說的沒錯,你應當有你自己的生活。”

旭華擦去眼淚,靜靜地看著漣漪四散的湖麵不語。柳蔭下,係著一艘小船,想是翟瀚和翟潮出來湖中蕩舟,突然遇到急雨,不及收拾去。

看著那船在雨中飄搖,她不禁歎了口氣,卻覺得自己的心連飄搖的力氣都沒有了,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幽深的湖底。她哀戚地道:“我看到了太多這個世上苦難的事情,我的心已經提前老了,不想在受到什麽震動了。”

翟川憐憫地看著她,道:“你隻是累了,不要去想這些過去的事情了。這是我和林兒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累得你們一再傷心難過。旭華,你應當像常人一樣去生活,不要擔負自己不該擔負的東西,林兒若是知道了,定會過意不去——她說過,很喜歡你和阿漣。阿漣的事情已經讓她抱愧終生,希望你不要再讓她難過。”

旭華感到地點點頭,但又緩緩搖了頭,絕望地道:“旭華恐怕永遠都做不到了,請您見諒。”

翟川歎了歎,不再相勸,轉而看著湖邊的一株不大的柳樹,懷念地道:“當年林兒在這裏插了一枝柳條,如今也長到這麽大了。”

旭華聽了又落下淚來,低著頭哽咽難言。

遠處卻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薛瞳披著白漆的鬥笠和蓑衣,慢慢走來,道:“我聽宮女說,你們在這裏……”

翟川點頭道:“阿瞳,你親自進宮,是重山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薛瞳帶了些不忍的神色,道:“沈潭丞相接到傳信,說世子妃因為連年操勞,病情轉重,希望您派人前去照應。我看她一個女子,倒還是我去那裏看看才好,也可以順道去霧靄林看看寒林,您以為如何?”

翟川應允了下來,折下一枝柳條,道:“把這帶給她,我並沒有其他的話。”

薛瞳接到手中,回身告辭,卻見遠處的花蔭下,一個紅衣女子立在扯天扯地的雨幕裏,頭發和衣衫全都濕濕地附在身上,但她的眼神還在癡癡地望向這邊。

薛瞳淡淡看了看她,帶了些刺兒道:“原來還有一人……”她見那女子在春寒中瑟瑟發抖,終於軟了軟,道:“旭華,你若是無事,遣人送安妃回去……我們一介凡人,可不能這麽糟踐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