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之廊

那是一座文化底蘊深厚的南方古城,雅致而美麗,近代以來產生過幾位繪畫界人物,皆有開風創派之作,令它引以為榮。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本市各屆官員對於文化和文藝界人士,予以特別重視。文化局、作家協會、美術家協會、攝影家協會、地方劇團等一個省該有的文化單位,都集中在古城的一條街上,此街於是更名為“文化街”。每個單位曾各有各的小樓,皆從前富人家的別墅。

時下,舊城翻新,摩登建築林立,文藝人士們的“協會”,搬入文化局新建的機關大樓裏去了。名分還在,卻各有一兩間小小辦公室而已,沒了獨門獨棟的往日風光。騰出的小別墅,不是賣給了新貴或新富,成為標榜地位的私宅,便是租作酒樓、歌舞廳、洗浴中心什麽的了。街名也由“文化街”而改為“文化商業街”了,估計是中國街名最長的一條街。

隻有美術家協會——諸別墅中最大的一幢,仍歸在該協會名下,由五十餘歲的副主席承包,改造成畫廊了。這位副主席姓譚,於水粉畫方麵很有點兒名氣。譚副主席頭腦靈光,交友甚廣,在美術市場中左右逢源,如魚得水,使古城的書畫市場大沾其光,相當活躍,潛力十足。譚副主席留髯,每穿唐裝、布鞋,風度頗雅,人稱“譚先生”,透著敬。

某日,畫廊茶聚,些個丹青妙手文人墨客到場,品茗、賞畫、鑒字,一如既往湊趣清談。一隅,有白公翁撫琴,仙風道骨,其調嫋宛。翁乃道觀主持,與譚先生摯交,非譚先生親自禮接,絕不肯與俗流之輩混跡一堂的。

座間一人說:“幾次經過遺址,但見門庭若市,可見生意大好。”

譚先生淺淺一笑,矜持答道:“承蒙諸兄抬愛,不少人才慕名前來。”

斯時琴音幽婉綿長,回**室間。

譚先生神情忽悒,輕歎一聲,欲言又止。

於是有人問:“譚先生莫不是又想起那穆小小了?”

譚先生這才又說:“琴音雖美,操琴人卻不是輕易就能請得動一次的。而且現在,一切按經濟規律辦事,老主持的出場費,一般人那也是付不起的。隨便用個樂手來弄出點兒樂聲,又怕損了我畫廊的麵子。哪兒那麽容易再聘到一位穆小小,人也安分,簫也吹得好,傭金嘛,現在看來更是便宜極了,教我如何不想她?”言罷,再歎,且搖其頭。眾人一時默然……

那日上午,我應邀在古城進行了一堂文化講座,被朋友勉強,亦躋身座中。我是小說家,對有些事本能的敏感。朋友送我回賓館後,我忍不住問起穆小小來。

以下諸事,乃朋友相告:

先是畫廊創辦之初,譚先生曾登廣告,公開招聘善簫者。依他想來,每次畫廊,簫聲連綿,定能烘托氣氛。音樂多多,播放一張碟片本也是可以的,為什麽非得現場演奏呢?要的就是那一種格調啊!凡事必講格調,譚先生才是譚先生嘛!

廣告吸引了近百名應聘者,形色百態,以起哄者居多。現而今,洋樂器才能使人名利雙收,還有幾多學簫之人啊。雖也不乏能馬馬虎虎吹幾段曲子的,但馬馬虎虎的水平,焉能令譚先生滿意?

他還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說,我是啞巴,隻啞不聾,後天失語的那一類啞巴,您也能給我個應試的機會嗎?那信寫得言簡意賅,不卑不亢。譚先生並沒有認真地對待,權當取鬧。失望情況下,他忽而想到了那封信,命秘書按信中留下的手機號碼發了一條短信——給予應聘資格,過時不候。

感謝手機時代,即日下午,一名麵容清秀的小青年出現在譚先生麵前。譚先生給他一支筆、兩頁紙,心懷幾分好奇親自與之“筆談”。

“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青年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穆小小”,接著寫出“保密”二字。其字娟小,筆畫拘斂,然工整。

“師從何人?”

筆答:“父親。”

“令尊藝從何來?”

他悵悵然悱悱然似有所諱。

譚先生認真起來,睇視以待。青年隻得又在紙上寫出“自學”二字。

半頁紙未寫滿,這譚先生已無心多問,命他發揮所學,吹奏一曲。青年便從墨色綢套中緩緩抽出一管青褐色長簫,以帕稍拭吹孔,唇觸之際,簫音頓起。吹的是蘇軾詞《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之曲,但覺五聲妙曼,纏綿低回,似怨似愁,如泣如訴,訴而有韻,怨而不悲。有道是“一曲聽初徹,幾年愁暫開”。譚先生本是善賞古樂之人,聽出那簫音不凡,遂大喜,不鄙其啞,欣錄之。

他拍拍青年的肩道:“穆小小這個名字太女氣,你一個青年叫這麽個名字實在不妥,若你願意,我願為你改個更合適的名字。”

青年點頭。

譚先生思忖片刻,試探而問:“穆清風這個名字,你覺得怎麽樣呢?”

那青年稍一沉吟,又點頭。

譚先生創業伊始,投資頗多,急欲收回錢鈔,不免處處精打細算。對於穆清風之薪水,也不例外,僅月酬七百,且要求不論早晚,隨傳隨到,還無公休日。如若緊急傳喚,另補些許小費。但是就連為他定做一身行頭的支出,也要從月薪裏照單扣去。

啞巴青年穆清風一一點頭認可。

而自從畫廊聘了他,漸顯特點,遂成沙龍。

譚先生為穆清風定做的是白綢衫褲,領口和襟擺,黑綢翻邊。穿在那穆清風身上,人配衣裳,衣裳襯人,端的好看。那穆清風吹起簫來,神情專注,修長十指在一管青褐色長簫上信然起落,姿態優美。畫家與畫商們,凡見過的聽過的,沒有不稱讚譚先生有眼光的。穆清風也似乎很知足,似乎以能獲得畫家們、畫商們的賞識為榮。

幾日後,不知打何處來了個修鞋的老頭兒,在畫廊門旁擺開了攤位。譚先生心底生厭,命人攆之。老頭兒作揖打躬,可憐兮兮地說:“請老板發慈悲,賜給窮苦人一小塊兒掙錢糊口的地方吧!”

手下人不忍惡色相向,譚先生隻得親自出馬。老頭兒照樣苦苦哀求,搞得譚先生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左右為難。在這當兒,穆清風應召而至,老頭兒轉向啞青年說:“這位少先生,您也是身在文藝行當的人,麵子大,替我求個情吧!”

穆清風自是沒有開口,隻是凝視著譚先生,眼光中流露著不知名的憂傷,譚先生經不住那樣的凝視,愈發不忍,說道:“好吧好吧,老人家的話也真是讓人難受,大千世界,的確該讓每個人都有一口飯吃。這麽著吧,我允許你在這兒擺攤修鞋,但是你得免費為我和到這兒來的人擦鞋。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贈你一柄遮陽避雨的大傘。”老頭兒諾諾連聲,千恩萬謝……

於是畫廊門前多了一道奇特的“風景”。修鞋攤與畫廊自是很不和諧的,但不論是誰,隻要走進畫廊,就可免費擦鞋。人們在享受這項便利的同時,也不知不覺地習慣了修鞋攤的存在。這個修鞋攤似乎更加提升了畫廊的人氣——某些人為了免費擦一次皮鞋,都高興走入畫廊看看,譚先生也樂於見到這麽一個良好的發展。

隻是那老頭兒有點怪。穆清風不在的時候,不見他人影。穆清風一來,他也會出現。穆清風每每晚上才來,老頭兒也會不知從哪兒顛顛地肩著修鞋的破箱子趕至。穆清風去得遲了,老頭兒也離開得晚。通常是穆清風換下衣服,騎上自行車消失在夜幕中後,老頭兒也隨之不見。

有一天傍晚,譚先生發現畫廊外老頭兒用自己的破箱子墊著腳,將臉貼在玻璃窗上專注地往畫廊裏看。

譚先生斥道:“哎,你這老人家,何苦的呢?該回哪兒回哪兒吧!別在這兒惹人注意了。”

老頭兒從破箱子上下來,嘿嘿地笑著說:“好聽。”又怕譚先生來氣,趕緊自我解嘲:“我們到處流浪的苦命人,租住的地方也就隻能算是個窩,大伏天的,回去早了也熱得睡不著,還不如在這兒聽聽簫。”

譚先生雖覺老頭兒的話奇怪,卻沒再說什麽……

此時的穆清風在這附近已經小有名氣了。一些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慕名前來睹其風采,卻又都因他的清俊冷淡而不敢貿然上前搭訕。轉眼到了冬季。有天晚上,這南方古城居然飄起了大雪,格外稀罕也格外寒冷。畫廊裏有著與屋外相迥的溫暖,畫家與詩人們在畫廊裏相聚,以雪為題,大呈賦詩作畫、筆走龍蛇之風雅能事。穆清風自然到場,為一室文人們助興,唇不離簫,一曲方罷又接一曲。雪落無聲,簫音悠遠,給人以無盡暢想。

門口那修鞋的老頭兒袖著雙手,縮著頸子,蹲在兩道門之間狹窄的地方,凍得直打哆嗦,還自說自話:“雪正下著呢,我可不走,我可不走……”譚先生雖瞥見了,也隻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視而不見。這時穆清風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字:“老板,我可以給那大爺一杯熱茶嗎?”譚先生愣了愣,動了惻隱之心,將穆清風扯到一旁,附耳道:“再給他幾塊點心,怪可憐的。也許神經有什麽毛病……”那刻,穆清風眼裏飽含溫情。不知是因了譚先生的話,還是因了自己的善良……

元旦前某日,有畫商陪一位韓國的中年富孀來到畫廊預定了一批畫。富孀臨辭,提出要帶走穆清風,想單獨聽他吹簫。譚先生示意穆清風跟去,而穆清風不願。富孀帶來的兩個保鏢,一左一右地將穆清風架到了外邊,啞巴青年奮力掙紮,難敵兩個彪悍保鏢的蠻力。那修鞋老頭兒見狀,從旁大聲道:“人家孩子不願意,何必勉強人家!”其中一個保鏢聽了即惱,走過去踹了老頭兒一腳:“老家夥,別多管閑事!”另一個保鏢拉開車門就想把穆清風朝裏推……

譚先生終於看不下去了,上前正色製止,說不讓穆清風去了。

那韓國富孀通過畫商告訴他,如果連她那麽一點兒心願都不能順遂於她,那麽雙方的訂單就白簽了。

那會兒穆清風已是淚流滿麵,而那修鞋的老頭兒,捂著被踹的腹部,蹲縮在旁呻吟不止……

譚先生胸中倏然生起一股正義之感,火了,罵道:“他媽的當你們在哪兒啊!這是在中國!當我姓譚的是什麽人了?我也是中國人啊!我還是一位中國藝術家啊!”

他怒衝衝大步進入畫廊,將訂單拿在手,出來撕得粉碎,扔在富孀臉上……

那訂單簽的是十幾幅畫二十來萬元的一筆大買賣。那時刻譚先生真是稱得上見義忘利了。

穆清風卻未領情,衝入了畫廊。

倒是那修鞋的老頭兒,雙膝一屈,就要給譚先生跪下。畫商也自覺羞愧了,沒容老頭兒真跪在雪地,及時一扶……

畫商和譚先生都顧不得尋思那修鞋的老頭兒為什麽有那麽一種舉動,也雙雙進了畫廊,但見穆清風手握一杆毛筆,正往一整張宣紙上寫字。他唰唰寫出的六個大字是:“結賬,我不幹了!”

譚先生自覺無地自容,隻有掏出煙來,一口接一口猛吸。

他的畫商朋友替他勸穆清風別不幹,穆清風轉身跑出去了……

一筆板上釘釘的大買賣居然幾分鍾後即如泡影破滅,完全是由於自己所雇的小啞巴一時犯倔,而且他還百分之百占盡了道理似的,說不幹就不幹了——冷靜下來的譚先生未免又有些後悔。自己這是何苦的呢?當著那韓國富孀的麵將穆清風解雇不更是一種好辦法嗎?那麽一來,自己和富孀都不失麵子,最重要的是,訂單保住了。至於那吹簫的小啞巴,在尊嚴和飯碗之間,他若選擇前者,那也純粹是他自己的決定嘛!

譚先生越想越窩火,遷怒於畫商朋友。他的畫商朋友亦覺窩火,二人互相指責,差點兒翻臉……

出乎譚先生意料的是,過了元旦,穆清風竟又來到了畫廊,見了譚先生,深鞠一躬,不待譚先生有所表示,徑自走向自己吹簫的座位,坐下之後,無須吩咐,一如既往那般,神情專注地吹起簫來……譚先生本欲訓斥他的,一想到幾日後將有一位從這座古城走出去的美籍華人畫家在自己的畫廊舉辦畫展,忍了忍,沒有發作。因為對方親自選定了幾首古代簫曲,要求穆清風在畫展開幕日發揮技能,認真吹奏……

是日,剪過彩,簫音悄起,古調悠悠,氣氛妙曼。人人輕移腳步,自覺低聲細語,有那麽點兒“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境,畫家甚是滿意,在休息室裏不停地稱讚,說這才像畫展。

突然馬路上傳來刺耳的急刹車聲和一片驚呼。誰都聽得分明——有人喊:“修鞋的老頭被軋了!”

簫聲頓止,穆清風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他張開口,尖叫了一聲:“爹!”不顧一切地衝出了畫廊。人們一時呆若木雞,繼而也紛紛跑出門外。穆清風已站在馬路中央,衝一輛疾馳而去的車繼續哭喊:“爹!爹呀!”那嗓音分明是個少女。

這時,牆根兒有一個蒼老的聲音也喊:“閨女!那不是我呀!我在這兒呢,好好的。小心你自己別被車撞了呀!”眾人眼睜睜地看著穆清風又不顧一切地跑回畫廊前,一下子撲在了修鞋的老頭兒懷裏,抱緊了他痛哭,手中,仍握著簫……

幾分鍾後,父女二人在眾人百樣目光的注視下,一個背著修鞋的破箱子,一個抹著眼淚,相攜而去……

譚先生憤怒極了,覺得自己丟盡了臉麵,遺落笑柄,口中恨恨說出兩個字是——“騙子!”

兩日後,譚先生收到了穆清風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認自己不姓穆,也根本不叫“小小”;更承認剪短發束了胸偽裝性別是一種欺騙,因為以女孩兒容貌漂泊賣藝的日子裏,數次險遭邪獰男人強暴;說吹簫是拜民間藝人所學,而不是父親;說她母親去世了;說她處在農村的家裏還有一個姐姐,不幸患了腎癌,她和父親背井離鄉四處闖**,就是希望能夠掙到一筆替姐姐換腎的錢;說她已經意識到,以他們的方式要想掙到那麽一大筆錢簡直是做夢……最後請求原諒。

譚先生不相信那內容的真實性,撕了。

僅隔一夜,卻又信了。再隔一夜,自我譴責起來,後悔有時月入數萬元的自己,怎麽就對一個如此可敬的女孩兒那等小氣!他經常撥穆清風的手機,發了幾十條短信,卻再也聯係不上了……

畫廊日複一日地開著,仍然會有音樂伴隨著人們觀賞。古箏、古琴、琵琶,甚至薩克斯,卻再也聽不到簫音了。因為無論誰來吹簫,譚先生都覺得不如穆清風吹得好。盡管有幾位畫家和畫商朋友都曾肯定地做出結論——試用者中,有人的水平比穆清風高多了……

還有他的朋友這麽勸他: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說不定那父女倆果真是騙子——這年月,什麽樣的騙子什麽樣的騙術沒有哇?他們所以一直沒下手,那是由於對他們而言,機會還未成熟。一旦機會成熟,譚先生的損失那就慘重了……

對於這樣的勸說,譚先生時而也有點兒信,時而又根本不信。

譚先生背後竟也生出閑話來,還有人猜疑他是因為“穆清風”暴露了女兒身,自己患了單相思,陷入了“中年性幻境”,就如同《紅樓夢》裏的賈瑞對鳳姐所患的那一種心理的病。

對於閑話,譚先生也有些知曉,一笑置之而已……

我的朋友講罷,黠笑著問我:“你有何高見?”

我反問:“指什麽?”

朋友說:“關於譚先生的那些閑話。”

我想了想,回答:“不好說。我對心理學缺少研究。”

朋友鼓勵道:“那也說說嘛,聊著玩嘛。”

我又想了想,還是回答:“不好說。”

朋友又問:“那,你對那父女倆怎麽看?你認為他們是暴露了真實關係的騙子,亦或不是?”

我沉默了足有一分鍾,隻能仍以“不好說”作答。朋友不滿意了:“你怎麽翻過來調過去就那麽三個字啊?有什麽不好說的嘛!”我也被問急了,來了這麽一句:“不好說就是不好說嘛!”於是他我二人互瞪著發愣。

大千世界,假或作真,真或作假,假作真時真是假,真為假時假即真——有許多事,確實令人不好說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