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如鳳俊友如斯

筆下寫的是鳳子。鳳子原名封季壬,委實不多之姓,很“男士”,也很古氣的名。她在中學時代就開始參加話劇演出,一九三二年考入上海複旦大學中文係,一九三四年成為“複旦劇社”的主要成員。

她是中國話劇史上的第一個“四鳳”扮演者,並在曹禺親自導演的《雷雨》中扮演過“金子”。她還在一九三九年的電影《白雲故鄉》中扮演過角色,還曾是抗戰勝利後的《新民報》的記者和文學期刊《人世間》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她不再活躍於舞台和銀幕上,先後成為《北京文藝》《說說唱唱》《劇本》三種期刊孜孜不倦的編輯……

鳳子現在已經離開了人世間。

前不久,舒乙先生和她的外甥女姚珠珠女士為鳳子編輯出版了厚厚的書《鳳子——在舞台上在人世間》,我有幸獲得舒乙先生和姚珠珠女士共同簽名的一本。

對於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甚或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哪怕是文藝這個“界”裏的人,鳳子該是一個多麽陌生的名字啊!連我知道鳳子這個名字,也隻不過是從複旦大學分配到北京電影製片廠以後的事情,而那恰是中國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記得某日北京電影製片廠組織觀看剛拍成的電影《原野》,來了許多戲劇界、文學界和電影界的前輩,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老廠長汪洋親自迎接。我作為編導室一名年輕的編輯,奉命參與接待。忽而一陣**,本已落座之人,幾乎全體起身,年長者們皆將溫暖的目光望向同一個方向,而還算不上是老者但也絕對不年輕的些個名人,已將一位七十餘歲氣質文雅、微笑盈盈的女性團團圍住,問好之聲不絕於耳……於是我第一次聽到“鳳子”這個名字。過後不免心生困惑——她究竟哪一方麵成就斐然,該受到大家那麽真誠的友愛對待呢?

我向北影編導室的同事們打聽,除了她是中國話劇史上主演“四鳳”的第一人,其他情況,同事們也都說不大上來。

我更困惑,遂翻中國戲劇史和電影史,關於“鳳子”的記載,最不能忽視的,也不過就是“第一人”而已。我沒有找到解惑的答案。此後二十幾年,“鳳子”這個化名當初在我心中引起的好奇,漸無痕跡。……如今麵對那厚厚的書,我當年的困惑又浮生起來。為什麽在一九四九年,在“第一屆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召開期間,周恩來為鳳子往紀念冊上題詞留念時,竟然寫下了“鳳子妹”三個字?當年的周恩來幾乎年長鳳子二十歲呀!

為什麽疾惡如仇、秉性高傲的吳祖光,在鳳子逝後所寫的懷念她的文章居然以《追思鳳子賢姐》為題?好一個“賢”字,出於吳祖光筆下,其親其敬,深矣!沉矣!

為什麽複旦中文係當年備受學子們尊崇的趙景深教授,竟在鳳子的紀念冊上寫下這樣一行謙虛之至的話——“你是我的光榮的學生,我希望將來能做你的光榮的老師!”

讀罷全書,終於解惑,並且自然而然地形成些感想——在文藝這個“界”裏,鳳子畢竟非是任何一方麵的“大家”,她隻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員,即使研究文藝之史的人,從字裏行間偶爾發現了她的名字,那些記載對於文藝之史而言,也隻不過細則可有粗則可略罷了;對於鳳子本人,也隻不過是早期經曆罷了。

但一個普通的文藝從業者,她若將自己的一生都無怨無悔地耗盡在文藝這個“界”裏了,她會由而是一個優秀的人嗎?回答是肯定的。鳳子以她的一生告訴我們——不但可以是一個優秀的人,而且可以是一個連不普通的人和很不普通的人也都特別尊敬的,而且可以是一個在其死後,令一切和她的一生發生過或多或少的關係的人(親人也罷,友人也罷,同事也罷,和自己一樣普通的人也罷,不普通和很不普通的人也罷),經常懷念而每懷念之,便會心生溫暖,倍覺親愛。

在“十年動亂”中,連鳳子也不能幸免於難。她被關押、隔離七年之久,後又被遣往幹校“勞改”兩年。那時的鳳子,在一點上有些像江姐,那便是她的口唇,也成為文藝界許許多多人的安全線。威脅不消說是有的,利誘不消說也是有的。想早一點兒與家人團聚嗎?那麽趕緊寫出揭發檢舉別人的“材料”吧!——當年,哪一個被打入另冊的人,沒經曆過如此這般的人格考驗呢?鳳子本人雖然普通,但她和文藝界著名人士們的交往太廣泛了,太密切了。

鳳子這一個女子,九年中沒有做對不起良心的事。如果她對自己的人格要求稍有動搖,那麽許多人的命運勢必雪上加霜,甚而墜入絕境。鳳子有“士”之節。

後來人們對於鳳子的尊敬,顯然也包含著人們對於一位女性身上所體現出的“義”與“節”的敬意。在大節方麵,在她那一代文藝人士心目中,鳳子無疑是稱得上“大寫的人”的吧?

鳳子何以普通而又優秀,在書中,舒乙先生的一篇文章《最偉大的龍套》,已說得很全麵,此不贅言。坦率地講,我對於“最偉大”三個字是有修辭學上的排斥心理的,但卻認為,那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對鳳子的評價的真摯。最主要的是,結合全書內容來沉思鳳子其人(雖然我和她從未有過接觸),我覺得舒乙先生的評價既不但是熱情洋溢的,想必也是相當客觀的。從三十年代起,鳳子始終是文藝這個界中的好人;也是這個“界”中許多好人的俊友。

一個普通的人何以卻能優秀呢?

也不贅言。因為收在書中的吳祖光先生的那一篇題為《追思賢姐鳳子》的文章中,對普通與優秀的關係做出了極好的詮釋。

他在文中說:“美麗的鳳子具有善良、謙虛、熱誠、勤奮的一切美德,這一切好品格也來自她的高度文化水平。”

而我的感想那也是——鳳子的“高度文化水平”,想必和學曆是沒太大關係的(複旦乃著名人文學府,大約和複旦的精神是不無關係的),但是和“文化天下”的“文化”二字或有傳承關係吧?

我的感想還是——美德或曰“好品格”之對於普通的人,是與天才之對於藝術家同樣值得世人心悅誠服的。在當下言當下,應說“更值得”。

我於是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某日閑閱《讀者》,讀到一篇短文是《他在這裏嗎》,那是一篇叩問普通人的普通之人生意義的小散文。它的開篇是這樣的: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

每推開一扇門,我總會細心留意尋找,問問周圍的人:他在這裏嗎?

他是個怎樣的人呢?你來幫我一起找他……

因了這一篇小散文對於普通的人之普通的人生意義的真誠肯定,我將它的題目確定為我們北京語言大學中文係大三學子們的期中考試文題之一,希望看到我的學生們也能由那一文題而生發出對普通人之人生意義的積極思考。

依我的眼看來,我們這個時代已深患了一種疾病——我們的文化長久以來太熱衷於對不普通的人很不普通的人的人生價值的羨慕式宣揚,似乎在暗示絕大多數普通的人們,倘若不能快速地變得不普通很不普通起來,人生就完蛋了。

但社會的不二法則永遠是——普通之人注定了是絕大多數。鳳子是既普通又優秀的。我們大多數普通人其實也能。人們懷念鳳子,說到底,是懷念她的人格魅力。伊人如風。人格魅力是不需要集資、投資和苦心經營的。隻要誰的人生願意朝那樣一個方向走,便一定會具有。這是鳳子的人生告訴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