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憶年

常想——盼年,也許曆來是孩子們的心情或老人們的心情吧?中年人,尤其中年了的男人,小時候那種盼年的心情,究竟是怎樣漸漸淡漠了的呢?每每自問而又說不清楚。

寫此小文的頭一天晚上,呆望掛曆出神良久,不禁地自言自語:“又快過年了。”

織毛衣的妻沒抬頭,仿佛沒聽到我的話。

“又快過年了!”

“過一年你會年輕一歲?”

“怎麽會呢!”

“那你嘮叨什麽?”

是我妻子的女人仍未抬頭,仿佛應答一位除了盼年,再就沒什麽可盼的老人。幾分心不在焉,還有幾分對老人心情似的體恤。

其實我自己倒並不怎麽盼年。但是卻也願在新年和春節臨近的日子裏,和家人一塊兒聊聊關於過新年過春節的話題。

於是輕輕走到兒子身邊,猶猶豫豫地說:“兒子,快過年了。”

寫作業的兒子也不抬頭,也仿佛沒聽到我的話。

“兒子……”

“爸!你沒見我在寫作業嘛!……”兒子的頭倒是抬起了,然而臉上的表情很煩。

“哎,你別打擾兒子行不行?”妻子進行幹涉了。

“行,行……”

口中諾諾,退回原處坐下,複呆望著掛曆出神。

“快過年了!”這一句話,是自我上初中以後,弟弟妹妹乃至母親常對我說的。這一句話中包含著對我的提醒,也包含著對我的指望。

於是我開始為家庭盡職——首先要帶著鎬,到有黃土的地方,刨開冰凍層,刨出些黃土塊兒背回家。凍黃土塊兒在冬季的涼水裏很難化開,要放在鍋裏熬化。再將積攢起的爐灰,細細地一遍遍篩過,攪拌在鍋裏。於是可以抹牆了。熬過的灰泥幹得快。破屋子的四壁,在一年裏又裂了許多縫。不抹上,粉刷了之後更明顯。好在我是瓦匠的兒子,幹那些活兒很內行。一年裏火炕麵兒也透煙了,鍋台磚也鬆了,爐膛也該加厚了……所有這些活兒,都需在年前做完。每每要接連幹三四天,熬五六鍋泥。新年一過,四處尋找白灰。能要到要點兒,要不到買點兒。買不到,就深更半夜從建築工地上偷點兒。新年一過,便開始刷牆。刷完居室刷廚房。弟弟妹妹幫不上忙,母親上班,幾乎隻我一個人忙。從小做什麽事總希望盡自己所能做得好些。往往刷三遍,白灰幹了以後,還噴花。噴花圖案是我自己畫在硬紙板上,自己剪刻的。一個星期後,鄰居家的叔叔伯伯嬸嬸大娘到我家串門,沒有不“友邦驚詫”的:“哇!老梁家,這可真像要過年呐!”“老梁家,你們家小二,簡直太能了!”……

聽到諸如此類的誇讚,母親總是顯得很欣慰,很矜持。我自己心裏當然也很受用。實事求是地說,不但在我家那個大院裏,即使在我家那條街上,每到春節,我家是最有溫馨祥樂氣氛的。盡管我家在那條街上比較窮。我下鄉後,如果春節前探家,仍會大忙一通,將個破家的四壁一遍遍刷得白白的……

成了北京的居民以後,我就再沒刷過牆。

兒子上初二以後,新年和春節,在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似乎可過可不過的了。並且,真的似乎過與不過,也沒什麽區別了。

我呆望著掛曆,心裏暗想——一九九八年的元旦和春節,我們全家一定要當回事兒地過。人若連過年過春節的心情都淡漠了,那生活還有什麽歡樂可言呢?至於怎麽過才算當回事兒地過,卻沒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