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鋼筆

它是黑色的,筆身粗大,外觀笨拙。**的筆尖,旋擰的筆帽,膠皮筆囊內沒有夾管,吸墨水時,捏一下,緩慢鼓起。墨水吸得太足,寫字常常“嘔吐”,弄髒紙和手。我使用它,已經二十多年了。筆尖劈過、斷過,被我磨齊了,也磨短了。筆尖很粗,寫一個筆畫多的字,大稿紙的兩個格子也容不下,已不能再用它寫作,隻能寫便箋或信封。

它是我使用的第一支鋼筆,母親給我買的。那一年,我升入小學五年級。學校規定,每星期有兩堂鋼筆字課。某些作業,要求學生必須用鋼筆完成。全班每個同學,都有了一支嶄新的鋼筆,有的同學甚至有兩支。我卻沒有鋼筆可用,連支舊的也沒有。我隻有蘸水鋼筆,每次完成鋼筆作業,右手總被墨水染藍,染藍了的手又將作業本弄髒。我常因此而感到委屈,做夢都想得到一支嶄新的鋼筆。

一天,我終於哭鬧起來,折斷了那支蘸水筆,逼著母親非立刻給買一支吸水筆不可。

母親對我說:“孩子,媽媽不是答應過你,等你爸爸寄錢回來,一定給你買支吸水筆嗎?”

我不停地哭鬧,喊叫:“不,不,我今天就要。你去給我借錢買。”

母親歎了口氣,為難地說:“你這孩子,真不懂事。這月買糧的錢,是向鄰居借的;交房費的錢,也是向領導借的;給你妹妹看病,還是向領導借的錢。為了今天給你買一支吸水筆,你就非逼著媽媽再去向鄰居借錢嗎?叫媽媽怎麽張得開口啊?”

我卻不管母親好不好意思再向鄰居張口借錢,哭鬧得更凶。母親心煩了,打了我兩巴掌。我賭氣哭著跑出了家門……

那天下雨,我在雨中遊**了大半日不回家,衣服淋濕了,頭腦也淋得平靜了,心中不免後悔自責起來。是啊,家裏生活困難,僅靠在外地工作的父親每月寄回幾十元錢過日子,母親不得不經常向鄰居開口借錢。母親是個很顧臉麵的人,每次向鄰居家借錢,都需鼓起一番勇氣。

我怎麽能為了買一支吸水筆,就那樣為難母親呢?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對不起母親了。

於是我產生了一個念頭,要靠自己掙錢買一支鋼筆。這個念頭一產生,我就冒雨朝火車站走去。火車站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橋,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坡下,幫拉貨的手推車夫們推上坡,可討得五分錢或一角錢。

我走到那座大橋下,等待許久,不見有推車來。雨越下越大,我隻好站到一棵樹下躲雨。雨點劈劈啪啪地抽打著肥大的楊樹葉,衝刷著馬路。馬路上不見一個行人的影子,隻有公共汽車偶爾駛來駛去。幾根電線杆子遠處,就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楚什麽了。

我正感到沮喪,想離開,雨又太大,等下去,肚子又餓,忽然發現了一輛手推車,裝載著幾層高高的木箱子,遮蓋著雨布。拉車人在大雨中緩慢地、一步步地朝這裏拉來。看得出,那人拉得非常吃力,腰彎得很低,上身幾乎俯得與地麵平行了,兩條褲腿都挽到膝蓋以上,雙臂拚力壓住車把,每邁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渾身的勁兒。那人沒穿雨衣,頭上戴頂草帽。由於他上身俯得太低,無法看見他的臉,也不知他是個老頭兒,還是個小夥兒。

他剛將車拉到大橋坡下,我便從樹下一躍而出,大聲問:“要幫一把嗎?”

他應了一聲。我沒聽清他應的是什麽,明白是正需要我“幫一把”的意思,就趕快繞到車後,一點也不隱藏力氣地推起來。車上不知拉的何物,非常沉重。還未推到半坡,我便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雙腿發軟,氣喘籲籲。那時我才知道,對於有些人來說,錢並非容易掙到的。即使是一角錢,也是並非容易掙到的。我還空著肚子呢,又推了幾步,實在推不動了,產生了“偷勁”的念頭。反正拉車人是看不見我的。我剛剛鬆懈了一點力氣,就覺得車輪順坡倒轉。不行,不容我“偷勁”。那拉車人,也肯定是憑著最後一點力氣在堅持,在頑強地向坡上拉。我不忍心“偷勁”了。我咬緊牙關,憋足一股力氣,發出一個孩子用力時的哼唷聲,一步接一步,機械地向前邁動步子。

車輪忽然轉動得迅速起來。我這才知道,我們已經將車推上了坡,開始下坡了。手推車飛快朝坡下衝,那拉車人身子太輕,壓不住車把,反被車把將身子懸起來,腿離了地麵,控製不住車的方向。幸虧車的方向並未偏往馬路中間,始終貼著人行道邊,一直滑到坡底才緩緩停下。

我一直跟在車後跑,車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車人剛轉過身,我便向他伸出一隻手,大聲說:“給錢。”那拉車人呆呆地望著我,一動不動,也不掏錢,也不說話。我仰起臉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來是母親。雨水,混合著汗水,從母親憔悴的臉上直往下淌。母親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顯出了她那瘦削的兩肩的輪廓。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望著母親,母親望著我,我們母子完全怔住了。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鋼筆,夢寐以求的鋼筆。母親將它放在我手中時,滿懷期望地說:“孩子,你要用功讀書啊。你要是不用功讀書,就太對不起媽媽了……”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母親滿懷期望對我說的這番話。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母親變成老太婆了。那支筆,也可以說早已完成它的曆史使命了,但我卻要永遠保存它,永遠珍視它,永遠不拋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