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去留

屋子裏氣氛凝重,許久,秦小夫人輕輕說道:“天亮了,我就去官府投案,還若雲的清白。你們請回吧。”

若雲這時如夢初醒,搖晃雙手叫道:“不,不可。你還要撫養小郎,小郎隻有四歲,不可沒有母親。若要投案,我去投案。”

秦小夫人側身回望內屋,淒然一笑。

譚叔也沒了主意,眼巴巴望著淳於幾。在他心目中,淳於幾見多識廣,心底善良,他若有主張,必是為若雲好。

淳於幾知他心思,思索一陣,遲疑著說道:“夫人與若雲,都不能去投案。我們將若雲從獄中救出,若雲已經成了逃犯,按律就是重罪。這樣的話,夫人即便投案,也保不了若雲。”其華在旁連連點頭。

“所以,若雲不可留在此地,還是與我們一起走為好。等過了幾年,或有天子大赦天下,若雲還是可以回來的。”淳於幾看著譚叔,緩緩說道。

若雲迫不及待地連連點頭:“待會我就隨淳於哥哥和其華姐姐一起走。官府再來追查,一應事端都推到我身上便是了。”

譚叔默不作聲,不過細細一想,也隻能如此。他有些不甘心,覺得太便宜秦小夫人了,禁不住朝秦小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若雲看在眼裏,猜得出譚叔想些什麽,神情淡然,微微一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恩恩怨怨,自當了結。”說罷,麵向秦小夫人,誠懇地說道:“我走後,你便安心過日子,將小郎撫養成人。小郎是秦家血脈,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他好好的。”

秦小夫人聽到這話百感交集,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若雲又轉向譚叔,雙眸含淚,久久凝視。

譚叔亦是心潮起伏,他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緩緩道:“你就跟淳於公子和其華姐姐走吧,他們都是好人。”說話間眼眶漸漸濕潤,聲音也顫抖起來:“隻要你好好的,我在這世上便無牽掛。”

這時,秦小夫人直起腰端坐。她拭去眼淚,麵色凝重:“若雲,無論你到哪裏,都要記得這裏是你的家。有疼愛你的外祖父、你的母親——”她略微遲疑,又接著說道:“和你的父親。一定要回來啊。”說罷伏地長拜。若雲慌忙避席回禮。

秦小夫人又轉身麵向譚叔,低垂雙眸:“譚叔,你是若雲的長輩,這莊園還指望你操持,若雲回來時有個家。”說罷亦是伏地長拜,若雲連忙趨前將她扶起,回首凝視譚叔。

譚叔心情複雜,在若雲期盼的目光中,終於長揖回禮。

天色漸明,淳於幾道:“若雲越獄,縣衙肯定會找過來的,我們這就啟程了。”

譚叔雖然不舍,但也知道留不得,便要吩咐備馬。

其華道:“騎馬目標太大,我們先走小路,待過了陽周地界,再騎馬去長安。”

譚叔想想也隻好如此,便將一包珠寶塞在若雲懷裏。

三人整好行裝,在晨光微熹中離開了莊園,走了好遠,駐足回望,秦家莊園高高聳立的雙闕依舊可見。

若雲向忍不住前奔了幾步,驀然心中悲愴,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下,旋而又舉袖擦去淚痕,粲然一笑。

其華見此情景頗多感慨,轉身對淳於幾說道:“這樁凶案原本毫無頭緒,可真相大白後,卻也是在情理之中。所謂人世間最放不下的,就是一個情字。”

淳於幾沒有回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漸漸地,臉上綻開一層溫暖的笑意。

其華瞧著他的神情,不知怎的突然漲紅了臉。她跺了一下腳,也不搭理淳於幾了,上前挽住若雲,道:“我們走罷。”

三人走了半個多時辰,天已大亮,其華見若雲也有些累了,便停下歇息。

陽周縣為秦置,境內白羽山脈西延昆侖山,北連祁連山,南臨子午嶺至秦嶺山脈,而西、北、東三麵皆有黃河及支流環繞。秦直道從縣城中心穿越,秦昭襄王時修築的秦長城在縣城西端,相距不過數裏。

從陽周往長安,最便捷的去向就是順著秦直道一路向南。

淳於幾判斷,曾一箭察覺自己在陽周,肯定會帶人追捕,而周不疑發現若雲越獄,也會在所有路口和關隘派捕役和縣兵把守。

他將自己的顧慮說與其華聽。其華也是有此擔心,兩人便決定帶著若雲走僻靜小道。如果沿著已然頹廢荒蕪的秦長城朝南而行,越過了白羽山,就可以直抵北地郡。

其華回頭問若雲:“我們要走山路,可好?”

若雲隻要是跟著淳於哥哥和其華姐姐,也就心安,至於走哪條道,她並不在乎。

三人攀上山崖,沿著秦長城向南而去。淳於幾讀過一些史籍,一邊走一邊說起陽周掌故。

秦國兼並天下後,秦朝大將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北逐戎狄,修築長城,駐守上郡十餘年,就在陽周設營。秦始皇長子扶蘇因直言勸諫,觸怒秦始皇,被派往上郡,也來到陽周,協助蒙恬修築長城。

秦始皇死後,胡亥、趙高偽造遺詔逼死公子扶蘇,並將蒙恬囚於陽周。秦二世胡亥原本打算釋放蒙恬,但趙高唯恐蒙氏再次受寵對己不利,就散布流言說蒙恬的弟弟蒙毅曾在秦始皇麵前毀謗胡亥。胡亥於是賜死蒙毅,又派人前往陽周逼蒙恬自盡。

淳於幾在邊關從軍多年,敬的是沙場英豪,由是感歎道:“蒙氏兄弟忠肝義膽,奈何天道不公。”

這一路雖然多是殘垣斷壁,卻也有鳥語花香。若雲總歸是小女孩性情,見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既好奇又興奮,蹦蹦跳跳,一路采擷,一會兒手裏就握不住了。

她以往囿於莊園,偶爾去趟縣城,何曾來過這般天高地遠的曠野,手捧著色彩繽紛的花束,極目遠眺,頓覺心胸開豁,陶醉其中。

淳於幾與其華見她這般開心,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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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周縣衙後院,周不疑正在洗漱,縣丞氣喘籲籲地跑來,道:“秦若雲跑了。”

周不疑沒聽明白怎麽回事,雙手捧著滴滴答答的濕帛巾,一臉懵懂:“什麽跑了?”呆了一會才回過味來,問道:“你說秦若雲跑了?”

“是的,秦若雲不見了,跑了,越獄了。”

“什麽,秦若雲越獄了。”周不疑急急忙忙絞幹帛巾擦了把臉,疑惑道:“她一個小女子,怎麽可能越獄?”

縣丞道:“獄役一早查看牢獄,發現牢房後牆被扒了一個大洞,秦若雲不見了,越獄了。”

“這牢房的後牆怎麽會被扒出一個大洞。”陽周是個小縣城,民風淳樸,少有刑案,周不疑平日裏清閑,所以不怎麽了解縣獄的情況。如今又是命案,又是越獄,他也有些暈頭轉向。

縣丞料到他會如此發問,馬上答道:“那是土坯牆,不甚堅固。不過,以往沒有人膽敢越獄。”

周不疑聽了搖頭苦笑:“這如何是好”。

縣丞老於世故,當然要推卸責任,小心翼翼說道:“肯定有人助她逃脫的。”

周不疑想起曾一箭一再提起的淳於幾,這人在秦家莊園竭力為秦若雲辯解。

“淳於幾。就是那個淳於幾助她越獄的。那天他一直為秦若雲開脫。”他用肯定的口吻說道。隨即吩咐縣丞:“你即刻就去召集縣衙捕役、縣兵把守城關和路口,仔細搜查過往行人,一旦發現秦若雲和那個淳於幾,即行緝拿。

他尋思這事還需知會曾一箭,便趕到了驛站。卻被告知曾一箭正在後院練武,隻得坐在前堂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