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結怨

魏相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朝著北麵的坐席走去。這時,西門口傳來一聲高呼:“皇帝陛下駕到。”

魏相一怔,皇帝親自過來聽案,他倒是沒想到的,趕緊率領群臣出殿迎駕,齊呼:“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劉詢邁下鑾輿,說了聲:“免禮。”徑直走進朝會殿,在北麵居中的首席坐下,揚了下手示意大家都坐下,問道:“蘇賢之事誰先說。”

魏相出列,拱手道:“蘇賢遺孀闖丞相府喊冤,稱蘇賢無故被拘,死於非命。蘇賢乃東市市長,朝廷命官,臣有責任查明此事,告知蘇賢遺孀。”

劉詢目光轉向趙廣漢。

趙廣漢出列伏地叩首道:“臣昧死言。”

劉詢道:“起來說話。”

趙廣漢站起拱著手說道:“臣接到東市商賈舉報,東市市長蘇賢以售賣假貨、越界設攤等罪名,行勒索之實,商賈不堪其擾,出錢消災。但蘇賢貪心不改,一再勒索,商賈忍無可忍,匿名舉報至京兆府。臣懷疑其犯有‘恐嚇受賄’罪,因此派府吏將他帶到京兆府問話。”

魏相問道:“可有實證?”

趙廣漢道:“尚在查證。”

魏相哼了一聲,道:“蘇賢遺孀指證趙廣漢挾仇誣陷。稱其夫君曾在東市驅離一販賣私酒攤主,而該攤主自稱是京兆尹的親戚。蘇賢為東市市長,職責所在,仍將其驅離。趙廣漢為此事而懷恨,蓄意報複。”

趙廣漢趕緊朝著皇帝坐席拱手彎腰,帶著委屈的語氣說道:“臣冤枉,臣並無親戚做販私酒這等違法之事。”

劉詢聞言突然側過臉瞅了眼霍禹,嘴角竟溢出一絲笑意。

霍禹起先莫名其妙,旋而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得又羞又惱。

趙廣漢作事精明果斷,但秉性難言忠厚。大將軍霍光當政之時,他奉事霍光,唯唯諾諾。霍光死後,他揣摩皇帝有意疏遠霍氏,便想著找事為難霍氏,借機討好皇帝。

有一天,他得知霍禹在宅第中私自釀酒,這可是觸犯禁例的。於是他馬上帶領京兆府吏卒來到霍禹宅第,不由分說直衝入內,也不顧霍家的阻攔,指揮吏卒到處搜索,將搜出的酒甕當著霍禹的麵全部打碎,酒水灑了滿地,又用斧頭砍壞門關,然後揚長而去。

霍氏門庭何等尊貴,卻趙廣漢被任意侮辱,霍禹心中不甘,事後派人入宮告知妹妹霍皇後。霍皇後哭哭啼啼找到皇帝告狀。劉詢聽了,略略安慰皇後幾句後,命人將趙廣漢召來,問他為什麽這麽幹。趙廣漢猜透皇帝不會為此事責怪他,便說霍禹違法私釀,應行搜捕,砸了酒甕還算是輕的。

劉詢厭煩霍家的趾高氣揚,趙廣漢這番舉動,他也覺著暢快,所以就沒說什麽。回到宮中,他對霍皇後說趙廣漢是秉公辦事,不能加罪。霍禹聽說後隻得含辱忍受,從此記恨趙廣漢。

霍禹想起這段往事,臉上雖然沒有流露出惱怒神情,心中愈發憤恨,看著魏相與趙廣漢爭執,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魏相道:“那天我也在現場,那個攤主確實這樣說過。”

趙廣漢嗆道:“刁民胡言亂語也能相信,難道不會是偽托的嗎。”

魏相一時語塞。霍禹插嘴道:“蘇賢又是如何亡故的,可曾動用杖責。”

劉詢也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趙廣漢。

趙廣漢欠身拱手道:“府吏將他帶入京兆府,臣尚未問話,蘇賢就已經撫著胸口倒在地上。實為疾發而亡,臣確實未曾杖責。”

劉詢視線轉向廷尉於定國。

於定國拱手略微彎了下腰,道:“仵作已經驗過屍了。蘇賢身上並無傷痕,確實是由驚悸引發厥脫而亡。我也詢問其家眷,蘇賢有厥心疼痛之痼疾。”

趙廣漢嘴角帶著冷笑,一臉不屑瞄了眼魏相。魏相則是麵無表情。

劉詢也覺察到了這兩人之間的對立情緒,問廷尉於定國:“此事該如何了斷。”

廷尉於定國沒想那麽多,說道:“京兆尹趙廣漢未有實證即羈押官吏,導致病發死亡,行事莽撞,有‘失刑’之過。”

劉詢又問霍禹。霍禹心中一動,趙廣漢與魏相爭鬥,他樂得袖手旁觀,兩敗俱傷才稱心。不過,就當下情形來看,還是撐一把趙廣漢為好,於是說道:“京兆尹也是職責所在。”

劉詢思忖片刻,又看了一眼魏相,道:“京兆尹趙廣漢犯‘失刑’之過。朕念其勤於政務,這次就從輕發落,降低俸祿一等。如若再犯,一並論罪。蘇賢家眷撫恤從厚。”

魏相還想爭辯,史高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魏相咧嘴苦笑一下,也便作罷。

廷尉於定國掃視了一遍群臣,道:“蘇賢遺孀狀告趙廣漢,便以此結案。”

大殿裏群臣交頭接耳,無人提出異議。

劉詢沉吟片刻,站起身,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大臣們紛紛起身,俯首肅立。

他環顧一圈,緩緩說道:“此事起因,乃為趙廣漢懷疑蘇賢勒索受賄。吏不廉平則治道衰。我也知道,縣鄉小吏事務瑣碎繁雜,很是辛苦,但俸祿微薄,又要照顧妻小,又要事奉父母,即使不停地對他們說要廉潔,不要去侵漁百姓,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呢?有時很可能就是身不由己啊。”

劉詢的思緒回到了當年的尚冠裏,老丈人許廣漢是個宮廷染坊小吏,雖然妻子許平君勤勉持家,常常還是入不敷出。

往事如煙,劉詢的眼眶濕潤了。他長舒口氣,收回思緒,緩緩說道:“我想,現在國庫充盈,有能力提高縣鄉小吏的待遇。這樣吧,將百石以下小吏的俸祿,增加十五。”

大殿裏頓時靜了下來,魏相踉蹌出列,伏地哽咽道:“臣領旨。陛下仁德聖明,乃臣子之幸矣,百姓之福矣。”

群臣一起跪拜,道:“陛下仁德聖明。”

劉詢道:“都起來吧。”便負手走出丞相府前堂,群臣起身恭送。

走到門口,劉詢忽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轉身對魏相說道:“民間節日或嫁娶,往往要舉辦宴會,大家相互祝賀。如果沒有酒食,那麽百姓也就享受不到歡樂氣氛。現在糧食多了,拿一些出來釀酒也未嚐不可。官營專賣的榷酒製太過苛刻,你們議一議,可否改為稅酒製,民間釀酒、販酒,交稅也就是了。”

魏相躬身作揖道:“臣遵旨,即行廷議廢榷酒改稅酒。”

霍山跟在皇帝身後,順口接話道:“銷憂者莫若酒。”

劉詢聞言驟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何憂之有?”眸中竟有一股戲謔之意,說罷施施然而去。

霍山被皇帝突如其來的打岔弄懵了,一時胸悶氣急,冷汗直冒。

霍禹在旁看了奇怪,輕聲問道:“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

霍山待皇帝出了門上了車後,才大口喘氣,撫著胸口道:“我也差點厥脫而亡。”

魏相送走皇帝回到百官朝會殿,見趙廣漢還在那裏,心中憤懣,道:“一個甚為勤勉的官吏,就這麽查無實證的死於非命。”

趙廣漢不以為然,懟道:“我本來查證後也是要將他正法的。他這樣死去,也算是他的造化。”

魏相大怒,手顫抖著指著他道:“你便好自為之。”

趙廣漢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嘴角還掛著輕蔑的笑意。經此一辨,他越發驕橫了。